第30章 暑假,跳動的心
暑假,跳動的心
夏曉風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後,譚逸睜開了眼,從床上坐起來。
——他把夏曉風方才的一字一句都聽進去了。
他應該感到高興的,有人願意給他一個肩膀,還自稱是他的朋友。
但心裏卻止不住糾結和煩悶。
譚逸沒有想過在高中能跟夏曉風聊上幾句,更沒有想過擁有他這樣的朋友。他不是個主動的人,很多時候都把事情埋在心底,然後遠遠地觀望着。
然後幸運降臨到自己身上,夏曉風徹底進入了自己的生活,并非夢中的虛幻,而是真真切切,于現實中看得見、摸得着的。
明明能有這樣一個朋友已是生之大幸,可現在……自己卻還不滿足——是不是,可以更進一步?是不是,可以剖開心扉問問他到底……
貪婪的想法如藤蔓般生長,紮根于不見天日的黑暗與潮濕之中;地底之下,難以抑制的情感愈發膨脹,卻始終沒能突破那塊灰色的地磚。
“怎麽這麽卑劣……”譚逸在心裏咒罵自己。
夏曉風洗發水的味道還在鼻尖萦繞不去,身下的床鋪也是那人曾躺過的,只敢蓋上一角的被褥,綿軟溫熱得宛如那人的懷抱。
他忍不住握住被子一角,就要情不自禁地伸到鼻下輕嗅。
“哎,醒了?”
夏曉風推門而入,給譚逸直接吓得一哆嗦,差點沒從床上摔下來。
他的臉不知為什麽,有點紅,難道是自己的病毒傳染他了嗎?
譚逸沒來得及問,就見夏曉風湊近了,撕下額頭上變為室溫的冰貼,後用手掌貼了貼他的額頭,又貼了貼自己的,說:
“好像還有點燒。”
他再伺候譚逸喝了杯水,讓他好好躺下,自己就在旁邊坐着,開了把游戲,靜音玩着。
“有什麽你就叫我,我就在這邊。”
譚逸看着他的背影,說:
“服務還挺到位的。”
——大哥,1000點內卷值!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夏曉風默默在心裏吐槽道,嘴上卻玩笑道:
“幹嘛,後面要付錢的啊。睡老子的床,一小時五百塊。”
“你家床是金子做的?”
“純金。好了閉嘴,睡你的吧。打呼放屁磨牙我就丢你出去了。”
譚逸将腦袋陷入夏曉風的枕頭裏,聞着上面淡淡的香氣,看着那人邊抖腿邊打游戲的背影,空調風吹動薄薄的窗簾,只覺世界萬籁俱寂,心神也似湖水般平靜下來。
眼皮逐漸沉重,他睡了個無比安穩的覺。
而這“無比安穩”,貌似也沒有持續多久。
他感到身上一涼,仿佛有蝸牛在肚皮上爬行,随之莫名的溫熱在四肢游動,他猛地睜開眼睛,一個起身,抓住了近在咫尺的手臂!
“我去,你他媽吓死我了!”夏曉風拿着一塊毛巾,正給他擦着身子。
“你幹什麽。”譚逸驚慌道,他發現自己的上身被扒得精光。
“我給你換件衣服!你身上全都濕了,靠!我床也濕了!”夏曉風沒去看他的眼睛,急躁地說,“剛叫你千八百遍,睡得跟死豬一樣,地球爆炸也不醒!”
發燒,吃藥,睡覺,出汗,譚逸是個身體健康的少年,要消退暑熱,自然要出一身汗;平常睡眠質量也好得不得了,在極度需要睡眠的情況下,夏曉風叫不醒自己,這也很正常。
好像這麽正常的幾件事,面對的對象卻是夏曉風,他突然又覺得不正常了。
而對于夏曉風來說,“換件衣服”卻成為了額外任務——他見譚逸渾身是汗,想着會不會感冒着涼,要不要幫忙換件衣服,但思索片刻,還是想着不管他罷,可剛邁出房門的一刻,小K就通知他激活了額外任務。
真是幹了!不過是想了一下下而已!怎麽這破系統變得這麽靈敏了!
于是,他只能別扭地找了件T恤,脫掉死豬一樣睡着的譚逸的上衣,幫他把汗擦幹,再準備套上。
可擦拭到胯部時卻微微一頓,他看見那兒處的皮膚上有一條傷疤,半指寬,一指長,估摸是舊疤,顏色已和皮膚顏色渾然一體。
他用拇指觸摸着這條傷疤。
與此同時,譚逸驚醒。
“給我,我自己換。”譚逸說。
“哦。”夏曉風将T恤往他手裏一塞,從床上爬下去。
他靠在牆邊,雙手抱胸,呆若木雞地盯着床上一角,思考着譚逸身上那條傷疤究竟從何而來——看這長度,當時得流了多少血,是該多疼啊。
“……你能不能轉過身去。”譚逸不自在地說。
“啊?幹什麽,都是男的,”夏曉風給他這一句拉回神來,也變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背過身,面壁思過一般,小聲道,“又不是沒看過……”
“你說什麽?”
“沒什麽。”
譚逸幫他疊好了被子,收好桌上的外賣垃圾,低垂眼眸說:“今天,謝謝你。”
“多大點事兒,”夏曉風送他出了門,說,“你明天就不用來了吧,先休息個幾天。”
“沒事,就剩這麽幾天了。”譚逸說。
“那你別再往太陽底下曬了,真是,自讨苦吃。拜啦!”夏曉風關上了門,笑道。
譚逸點點頭,走到樓下,沒走幾步,便不由自主回頭一望,這一望,正好發現夏曉風正趴在窗邊,同他揮着手,呲牙笑着。
心像泡在蜜罐裏似的,腳步變得輕飄飄的。
身上穿着夏曉風小一碼的T恤,還能聞到那陣熟悉的洗衣粉味兒,夏日的風是多麽醉人啊,他簡直要暈倒在地。
剎那間,困擾壓抑多時的心事兒竟“呼”一下被風吹散了,撥雲見日,陽光灑向大地,他看見世界充滿了迷人的色彩。
這樣的日子,如果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幸運之神一直眷戀着自己。
這個暑假,譚逸跟夏曉風相處的時間大幅增加。
除了義工活動,夏曉風還經常邀請他到家中做客,剛開始拒絕了幾次,但夏同學百折不撓,堅持要他過來吃一頓飯,說他的阿公阿婆都很喜歡他。
“喜歡”——這個充滿甜蜜的字眼,在譚逸聽來,卻帶着一絲苦味。他知道夏曉風不是“這邊的人”,也知道他們頂天也是“朋友關系”,更知道這個人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心意。
沒關系,沒關系,沒關系……
只用這樣就好了,不要再繼續貪婪了……
他的理智告訴自己要遠離他,不能再深陷其中,無法脫身不說,要是在某個瞬間失去了理智,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做了什麽不該做的……要是越過了那條線,他就永遠失去這個朋友了。
他只用精确地把控每一個細節,認真完成自己的任務就好,不用想其他的,不用做無關的,是啊,家人不都給自己安排好道路了嗎?
可是,自己卻不禁被夏曉風深深吸引,“不”變成了“行吧”,“算了”變成了“也可以”,“絕對不行”變成了“好”。
他發現自己沒有勇氣拒絕他。
譚逸有時不禁有些郁悶,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在苦惱,在焦灼,這個姓夏的,倒是一點自覺都沒有,一直在朝自己身上靠近,一直想觸碰他的內心……
他不值得他深交。
可心中雖這麽想,身體卻很老實,他還是接受了夏曉風的邀請,接二連三地去往他的家中,認識了夏曉風樂觀主義派、能歌善舞的外婆,知道了那位身體孱弱、但精神頑強的外公,偶爾還能見到夏曉風的父母,他們行色匆匆,每次只是來坐一會兒就久,但從他與雙親的對話及神色上看出,他與他們相處得并不差。
這是一個無比令他豔羨的家庭啊……
一個平凡卻快樂的家庭。
于是,他幹脆放任自己的內心,徹底接受了夏曉風的陪伴,把他當做自己最好的“哥們兒”,最好的“朋友”。
不要再有其他雜念了!
他帶了暑假作業,輔導着夏曉風學習,空調風涼滋滋的,桌上的兩杯冰可樂靠在一起,氣泡咕嘟咕嘟往上冒。夏曉風低着頭寫作業的樣子,非常認真,讓他想更靠近一點,更靠近一點去觀察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
不行,我在想什麽!
夏曉風不想學了,他提議打會兒撲克,想着要一雪前恥,把在火車上輸的都贏回來;沒想到這家夥總是出老千,偷拍換牌被譚逸抓住了。手心與手背接觸的地方,仿佛燒出了一把無名火,燒得譚逸心神不寧。
這只是普通的肢體接觸!不要亂想!
有時去外邊做完義工回來,一身熱汗,夏曉風沒什麽在乎的,直接就“哐當”一聲将房門關上,當着自己的面,“唰啦”把上衣脫下來,裸露的皮膚讓人移不開眼……二人獨處的小房間,氣氛一下子旖旎起來,譚逸不禁咽了口口水。
這他媽還沒有其他雜念,就不是人了!
這個平時裏偏執陰冷、不近人情的大學霸,在徹底封住自己內心的同時,也為那個人留了一個通風口,等待着屬于夏天的暖風吹來,将心髒的冰塊融出一道裂縫。
他戴着好學生的面具,将自己藏在一片寒冰之下,不讓誰看見自己內心的脆弱和敏感,久而久之,他都忘了,原來自己的內心除了無法逃離的脆弱與敏感,還有那一絲充滿人情味兒的純真。
這一絲純真是少年最幹淨無華的東西,是包裹在脆弱和敏感內更深層的東西,如一汪愛凝成的碧潭,留給夢中春天般的幻想,留給少年浪漫的暗戀。
這三層皮囊,組成了譚逸這個人。
真心跳動,夏季的風從生了鏽的通風口處徐徐吹來,啪嚓一聲,終于讓第一層冰封的皮囊裂開了一道口子,敏感與脆弱就像一只緊閉的眼,此時聽到風的呼喚,終于緩緩睜開了。
“我有點,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他……”譚逸腦中突然冒出這個想法。
可就在下一瞬間,腦中的另一個聲音說,那個聲音分外冰冷低沉:
“你瘋了嗎?你忘了你領取的是什麽任務?”
譚逸沒說話。
“不要再越線了,好好完成你的任務,主人。”
“我有在完成我的任務。”
“完成效果呢?越來越差!從夏曉風跟你成為同桌開始,多少次任務等級評定能達到A,有時候你連B都達不到!”
“……”
“忘記了?那我幫你回憶一下,一個簡單的運動會,你做好了嗎?為什麽沒拿到校一等獎。”
“至少我完成了‘動員’的分任務。”
“……誰教你這種想法的?結果,結果的成績呢!”
“……”
從小不是就教過你了嗎?要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你想讓她失望嗎?”
譚逸咽了口口水,神色黯淡幾分,夏曉風問他怎麽突然傻了,趕緊教我做做這道題,我還沒搞懂呢。
譚逸嗯了一聲,握起筆,告訴夏曉風接下來的解題步驟。
但在腦中,他卻在說:
“我會好好完成任務的,小K。”
說話人小K靜默片刻,用萬年不改的冰冷電子音說:
“知道就好。”
而這個燥熱的夏天,就在一片蟬鳴中結束了。
對譚逸來說,那人生中最快樂的暑假,也随之而去了。
這将成為他寶貴的回憶,像金子一般,在記憶的宮殿裏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