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從小長大的地方
從小長大的地方
帶朋友玩是主,撿垃圾做義工活動是輔——至少夏曉風是這麽認為的。
從常青街的社區義工站出去,便是一條林蔭大道,大道往左是還未成熟的商城、牆上布滿爬山虎的老醫院、廢棄空置的舊工廠,大道往右是一條翻新的自行車道,連接一片樸素連綿的居民住宅。
居民住宅依山傍水,坐落于山腳之下,是一片綠意盎然的生态地段。
夏曉風手舞足蹈地給譚逸介紹着周邊環境,好像覺着自己突然成了導游,必須擔起游覽講解的責任。
這是他第一次帶高中同學來家附近,換句話說,也是他第一次帶“陌生”的同學進入自己的生活。
從小在這裏長大的他,孩童時期的朋友也是這兒地土生土長的,該玩的地方都玩了,每個角落都熟悉至極。
後來上了學業繁複的中學,為了考入更好的高中,小夥伴們各奔西東、遠走高飛,就算相約錦繡村,也是挑個有空調的地兒喝杯東西聊一聊,再也不會像孩童一樣,保持充沛的新鮮勁探索這片城中村了。
可現在不一樣!他将陽才市排名第一的高中裏,每次考試都排名第一的同學帶過來了!他正在向他介紹着這些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翻新塗鴉着自己的記憶。
見譚逸在自家平常扔垃圾的垃圾桶旁站立,彎腰撿着居民不小心倒出去的垃圾,夏曉風不禁心神一晃:他從來沒想過這番情景,從來沒想過一個遠在天邊的年級第一竟真的來到了這個地方,跟自己的生活記憶重疊交錯起來……
譚逸注意到他呆若木雞的樣子,問:“看什麽?”
夏曉風呵呵一笑:“沒什麽,随便看看。”
譚逸見他手裏輕飄飄的垃圾袋,說:“你都在幹嘛,怎麽撿了這麽少?”
夏曉風夾起一只易拉罐,扔進袋子裏,說:“嘿……随便啦,只是個義工活動而已,那麽認真幹啥。”
——反正這個是系統任務,不是那些變态的什麽“上級”安排的;小K說沒有重量限制,只要拿到志願時就行了。
譚逸:“……”
這小子還真是能擺則擺啊。
夏曉風瞟了眼譚逸沉甸甸的垃圾袋,說:“倒是你,這麽認真,這可沒有先進個人評啊。”
譚逸說:“既然要做,就争取做好一點。”
夏曉風無語道:“……看來我的理念跟你真是不一樣,空的垃圾袋和滿的垃圾袋,回去常青義工站認證都是兩個志願時,何必呢。”
譚逸刮了他一眼,不重不輕道:“你不懂。”
夏曉風也沒有惡意,就同他閑聊起來:“譚逸,你總是這麽認真做事情,不會覺得很累嗎?”
譚逸将辣條包裝撿到自己的垃圾袋裏,說:“不會。”
夏曉風想起每次做奧數題都津津有味的侯志博,想起一天能喝十八杯珍珠奶茶的游星,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什麽怪人都有,譚逸不就是對凡事兒都認真了一點,這也沒什麽。
但他還是忍不住說:“有時候,你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累了,如果……”
“夏曉風,這是我自己願意的,”譚逸打斷他,目光銳利了半分,說,“我沒有感覺很累。”
夏曉風聳聳肩,結束了這個話題。
有時候我們并不清楚,學生時期,為什麽有人就能做到只有學習心無旁骛,可以為了學習不吃不喝,甚至連廁所都不上,就為了多刷幾道題;也并不清楚,為什麽有人就能在教室後面打麻将吃泡面,每天都看課外書和《偷星九月天》,絲毫不考慮遙遠的以後,只顧現時享樂。
這兩種極端的學生宛如天平的兩端,永遠不能接近。
想讓這種學生在短時間內發生巨大的改變,可是比登天還難。
而為了生存的夏曉風,從一端走向另一端過程中,卻被久久卡在了天平的中心位,對着那端望而止步。
他現在明白了,這兩種學生都有自身生存的理由,與其強行改變他們,不如認同他們的生存方式。這不僅僅是因為改變困難之大,更是因為沒必要破壞他們賴以生存的學生意義;好成績學生,差成績學生,都是學生,跟社會上科普的職業道德觀一樣,在人品尚可認同的情況下,不應該有高低貴賤之分。
我們常常戴上有色眼鏡看他們,只是因為每個他們都有不同的選擇而已。
——或許,我不應該抱有“改變譚逸”的想法。
正如譚逸跟自己說的那樣:你只用做自己就好了。
譚逸也只用做自己就好了。他只用陪在譚逸身邊,保留一個“傾聽真心話”的聽衆席,做他最好的朋友……就可以了。
路過居民區,夏曉風伸手一指,告訴譚逸自家住的位置,那是棟六層樓的房子,沿着樓梯上去,正對錦繡幼兒園的二樓就是自己的家。
現在外婆應該去買菜了,外公于08年患了尿毒症,一三五早上都去醫院做透析,家裏沒人。
夏曉風與譚逸并肩走着:“你中午來我家吃飯不?”
譚逸說:“不了,我還有事,随便吃吃就好。”
夏曉風把“失望”兩個字都寫臉上了:“哦……”
譚逸見狀,補了一句:“……下次吧,下次再來探訪。”
兩人跟着大部隊走走停停,行過幼兒園,夏曉風跟譚逸介紹道,走上這個石臺階,從老屋後邊兒拐過去,就能抄近道上燕山;不過,要注意的是,就是空了的老屋裏經常會有流浪貓狗,上次竄出來,差點把老子吓得膽都破了。
拐入燕山,陽光被樹葉篩下,鳥鳴雀躍、蜂飛蝶舞,偶爾能看見晨跑鍛煉的青年和閑散行逛的老人,他們爬上非人工開鑿的山路,撿着随處可見的煙頭。
夏曉風跟譚逸說,這條山路雖然不是人工開發的,但是大家都會走,爬上這座“石頭城”,就能到達燕山的最高處,向遠方眺望,能一直看到趣味谷最高的過山車,小時候跟朋友比賽,我都是第一個到達的。
行進在燕山間,時而能聽見趣味谷那兒玩跳樓機游客的尖叫聲,還有放聲高歌、雄渾有力的夕陽紅樂隊唱《我和我的祖國》,路過一片春季便能偷偷爬樹采摘的黃皮林,便到了燕山的兩大荷花池,放暑假的孩童都揣着桶盆,手握廉價掉色的撈網,趴到池塘邊撈那些撈不着的小魚。
夏曉風腦中滿是回憶,他指了指這些池塘邊,跟譚逸講,春天的時候,這裏就會有很多蝌蚪,那網兜一撈……不,都不用網兜,直接用手,就能抓一大片滑溜溜黑乎乎的蝌蚪。
走入山林深處采摘蕨菜,将兩只光腳伸入冰涼的溪水,跟池塘裏的金魚你一口我一口吃着饅頭,同小夥伴在山路上撒丫子狂奔,花五毛錢到三加二書店買一個甜滋滋的小布丁……
燕山,作為夏曉風的孩童玩耍地,承載了他無數鮮明的回憶。
譚逸說:“你小時候……過得還挺有意思。”
夏曉風笑起來,說:“我小時候爸媽沒怎麽管,阿公阿婆也經常帶我去玩,所以哪一天不是在玩?”
譚逸還在矜矜業業地撿垃圾,說:“你不用學習嗎?以前小學還沒雙減,也是要考試的吧。”
夏曉風揮揮手,懶散地說:“哪兒學習啊,以前我有點小聰明——你別笑,小學我真是靠點小聰明考試的,看誰考前複習我就罵誰傻逼,然後我還能每次考99、100……小學嘛。”
譚逸說:“那你還真會拉仇恨。”
夏曉風說:“唉……往事不堪回首,小學初中,都是些爛學校,大家都不學,考得也簡單,我也沒什麽志向,四周都是一個玩兒;直到我初中班主任勸我填個指标生,說不定能幸運撞上二中,我才有了今天。”
譚逸用腳踩扁一個易拉罐,裝進垃圾袋裏,他跟着夏曉風走到溝渠裏,以為這裏有更多垃圾,沒想到夏曉風只是跟他說,這是我初中逃課經常來的地方,大家就蹲着兒開小竈呢,打牌看漫畫,那一陣玩瘋了。
夏曉風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說,直到我班主任天天抓我——她那時是我家鄰居,通風報信特容易,只要我犯了啥事兒,就往家裏說,阿公阿婆知道了不打我,只會告訴我爸媽,我爸會不給我好臉色看,但沒打過我。
夏曉風說:“我家人基本不怎麽管我,但正因為他們不怎麽管我,我才有一點愧疚感……到了後面,我就不再來這兒玩了。”
譚逸忽然意識到,夏曉風其實本性并不壞,他是個很善良、很真誠的人,只不過平常散漫逍遙慣了,上了重點高中又被磨平了“小聰明的棱角”,便沒有繼續他的“發光發熱”。
——他應該擁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
譚逸如此想到。
到達燕山腳,便是一片更大的碧綠池塘,池塘中突兀了許多石塊,石塊周邊聚集着大大小小的烏龜,色彩各異的金魚在水中俶爾遠去,游向岸邊陰涼的狗尾巴草叢。
池塘放眼望去,便是中央為音樂噴泉的生态廣場,原來夕陽紅樂隊就在此地“開演唱會”,遛狗的人也多了去了,居民們搖着蒲扇,坐在石階上看着一水的美食店開鋪之景。
“今天就到這裏,大家可以自行離開了。”義工負責人握着小蜜蜂說。
夏曉風交了馬甲帽子,朝譚逸走去:“不去我家吃個中午飯嗎?我阿婆每次都會煮多的。”
譚逸說:“不用了,下回吧。”
夏曉風将譚逸送到公交站,陪他等着公交。到了現在,他的心裏還是一片無法平靜的激流,這一路上滔滔不絕,跟譚逸說了這麽多有的沒的,可能譚大佬也聽煩了……
公交車還有三個站,譚逸在旁邊的便利店買了兩瓶蘆荟飲料,交了一瓶給夏曉風,說:
“一路上沒喝水,給你。”
夏曉風“噢噢”地接過,說了聲謝,問多少錢轉過去。
沒想到譚逸就像沒聽見他的問題似的,緩聲說:
“夏曉風,要是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夏曉風吞咽飲料的喉嚨一緊,看向譚逸——他又露出那種令人心跳不止的眼神了。
“要是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譚逸又重複了一遍。
公交車來了,譚逸沒繼續往下說,就要登車離去,夏曉風“哎”了一聲,叫住他,呆呆地問:
“為什麽?”
——此問題一出,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蠢。明明知道他會說什麽,明明不好意思再聽了,明明……已經不敢再看向他了。
猜測的飛盤靶轉動,可能的答案遍布其上;他覺得靶子變成了紅棗味雪糕的白巧克力脆皮,一圈一圈的花紋,讓人頭腦暈眩。
只聽,譚逸朝夏曉風輕笑一聲,說:
“這樣我就能早點成為你的朋友啊!”
“啪”一聲,答案的飛镖命中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