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您認錯了
第1章 01 “您認錯了。”
落日灼雲,層林染金。
距洛城外數十裏的山中,一輛馬車驚了馬,狂奔入深林。
車夫滾落馬車,徹底失去控制的馬兒奔入林子深處,直到一把大刀砍在瘋馬身上,馬車才被逼停。
幾個渾身戾氣的大漢持大刀圍上馬車:“裏面人老實點!”
車內無人出聲,許是吓怕了。
幾為首的漢子走向馬車,剛一靠近,車簾先掀了起來。餘晖撒入,霞光描出一個溫柔身姿。
是個女子,身着白裙,銀線繡了苗疆圖騰的裙擺有流光浮動。
女子約莫雙十年華,滿頭青絲挽作婦人發髻,桃花眼透出韻致,眸光卻不谙世事。兩道霧眉間生了一點朱砂痣,聖潔如神女。偏她姿态散漫不拘,微挑的眼梢如藏金魚鈎,柔柔望一眼就能勾人失神。
如此神秘又游離的女子,宛若自深林中被俘來塵世的白孔雀。
女子的身側還端坐着位錦衣玉冠、仙童似的小公子。
孩子約莫五六歲,有着與女子如出一轍的眉心痣、桃花眼,但和女子不同,小公子稚嫩的眸子黑白分明,眼波卻寂如幽潭。
這樣一對貌若天人的母子,叫衆賊看愣了,只覺身處仙境。
為首的賊人看得發愣,車上,洛雲姝也在打量他們。
見是山賊,她只訝了一瞬,目光裏毫無戒備,仿佛不知人間險惡,牽着幼子下了車,如畫中人步入人間,微訝地看向幾人:“這是什麽地方?”
她語氣輕柔又若即若離,讓人如同身處迷離柔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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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發癡的賊人反應過來她在與他說話,眸中泛出饞光:“美人別怕,你乖乖的,爺不殺你。”
洛雲姝沉靜目光看去,話語中帶了不确定的迷蒙:“真的麽?”
懵懂信賴的态度讓漢子色心更甚,大步上前要抓住她。
洛雲姝含着淺笑,一揚袖擺,在他面上拂過香風。
随後漢子定在了原地。
他發覺自己竟不能動了,不僅不能動,還無法說話!
他身後一丈開外的其餘漢子未瞧見他驚恐的眼,皆是大笑:“老三你個孬種,看見美人就走不動道!”
洛雲姝好心道:“你們都冤枉了他,他啊,是被我下毒了。”
柔柔弱弱的一句話猶如驚雷,幾個大漢這才警覺,但他們看得真切,女子分明沒靠近老三,只揚了揚袖擺,老三竟是不能動了?看出此女不好對付,他們不敢上前,喝道:“臭娘們,你快給老三解了毒!不然把你剮了!”
洛雲姝手擱在幼子頭頂,長指一下下輕叩,像個溫良無害的書生,認真地糾正他們:“但現在不是你們饒不饒我,是我想不想放過你們。”
她又一拂袖擺,僵立着的老三突地七竅流血,抽搐着咽了氣。
“好了,該你們了。”
說話時洛雲姝不忘留意兒子。
小家夥雖平靜,長睫卻不住地顫動,牽着她的小手倏地緊攥。倔強卻無措的模樣讓她心裏一軟,嘴角漾起淺笑:“阿九別怕,有娘在。”
安撫完兒子,洛雲姝去掏袖袋中的瓷瓶,卻摸了個空。
她手一頓,面上淡然裂了隙。
在袖中摸索了好幾遍,始終沒尋到,洛雲姝嘴角笑意微僵。身側阿九仰起小臉,輕聲道:“掉了。”
她順嘴接過話:“什麽掉了?”
阿九鴉睫顫得更厲害,可黑白分明的眸中搖曳的卻不是惶恐,而是興奮。他看着阿娘,一字一句,無比清晰道:“阿娘,那個瓶子掉了。”
重逢後,這是兒子第一次對她笑,第一次喚她阿娘。
洛雲姝的笑得卻很牽強。
她維持着八風不動的淡然:“大敵當前,你小點聲嘛……”
阿九乖巧地點頭:“好。”
賊寇已都聽到,賊人眉間的恐懼悉數化為厲色,舌尖舔過锃亮的刀身:“臭娘們不是很嚣張嗎?你殺了老子的弟兄!我要你不得好死!”
洛雲姝不理會他們,半垂睫羽,揉揉稚子發頂:“乖,閉上眼。”
她取出個瓶子及一把小小匕首,毫不猶豫在手心劃了刀,鮮血汨汨湧入瓶中。痛讓洛雲姝眉頭緊擰,晃着瓷瓶的手平穩如常。
幾個賊人見她有所動作,相互使了個眼色,提刀大步沖上!
刀光劃過眼底,洛雲姝桃花眼微眯,揚起那個瓷瓶往前一擲,血水四濺,灑到幾個壯漢身上,被濺到的肌膚如遭蟲蛇啃咬。
劇痛傳遍幾人全身!
“啊!!”
深林中爆發出痛苦的呼嚎,幾個壯漢痙攣着倒在地上,惶然看向那貌若神女卻毒過蛇蠍的女子:“你、你到底給我們……用了什麽毒!”
洛雲姝慢條斯理地擦拭刀尖,掃了眼幾個漢子:“什麽毒重要麽。不妨先交待交待,是何人指使你們?”
幾人被劇痛折磨,哪敢隐瞞:“雇主沒露面,只說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小妾,未來主母要滅你的口。他們安排了一個人和我們接應,那人也沒露面,暗中幫我們在護衛的茶裏下藥,再配合我們把馬車趕到這林子裏……”
洛雲姝又問了一些,直到再也問不出什麽,這才罷休。
她才回到中原,一入洛川,便馬不停蹄地去藥王谷接回在谷中養病的幼子,衆人剛到洛城附近,就遇着賊寇。馬兒驚了,車夫被殺死,僅剩下的那個護衛于臨危之際駕車狂奔入林子,半途遭賊人襲擊,那護衛墜了馬不知所蹤,他們母子連人帶車被賊圍住。
她本就納悶,姬家護衛們皆高手,哪是幾個賊寇就能降服?
原是有人做內應。
洛雲姝思忖的功夫,幾個賊人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不住求饒:“求夫人為我等解……解毒啊!”
洛雲姝擡眸看他們一眼,眸光溫柔無害:“可是此毒無解。”
-
賊人最終被毒折磨而死。
深林中彌漫着血氣,為這瑰麗的黃昏染上殘忍的绮麗。
洛雲姝走到兒子跟前,蹲下身。六歲的兒子眸子漆黑沉靜、不見懼色,甚至映着血光時興奮搖曳,已不是她記憶中軟糯無助的嬰孩,洛雲姝怔了怔,哄道:“阿娘懲治了壞人,別怕。”
阿九眸底搖曳着興奮,在她牽着他要往外走時,孩子半步不動,清稚嗓音冷靜得近乎幽森。
“阿娘你忘了一個人。”
“忘了誰——”
洛雲姝的話接到一半,那個墜馬的護衛奄奄一息地自灌木叢中現身,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朝他們走來:“郡主!九公子!屬下來晚了……”
見是自己人,洛雲姝溫和一笑:“無妨,你能平安無事便好。”
她說罷彎下身,無比自然地拾起地上未用完的毒藥。護衛已有所察覺,目光倏然狠厲,朝她飛出一把利刃!
洛雲姝毫不猶豫,扔出剩有餘毒的瓶子,将孩子護在身後。
嗖——
身側傳來飛刃破空之音。
預想中的疼痛并未傳來,又聞“叮”的一聲,似有兩個鐵器相擊,俄而是匕首落在石上的聲響。
洛雲姝将孩子摟在懷裏,驚魂未定地回頭看了眼。
地上落着一支利箭、一把利刃——有人射偏了刀身,而護衛也被她的毒瓶砸中,發出痛呼。又一支利箭飛來,将他釘在樹上,只留下一口氣。
射箭之人箭術好到能射偏匕首,卻未射中護衛的要害,想必是為便于盤問。洛雲姝明白此理,起身正要上前盤問,那護衛竟自盡了。
洛雲姝冷冷看着護衛的屍體。
她猜測這護衛之所以躲在暗中動手腳,而不是直接出面幫助賊人,是因前夫姬忽善于禦人,手中皆握着底下人的把柄。那護衛為了确保萬無一失,借驚馬做遮掩,駕着車往這駛來,再假裝墜馬讓自己受重傷。等他們母子被賊人殺害,姬家人發覺因護主受重傷的他,他便可洗脫嫌疑。
即便賊人失了手,他也不會暴露,還可另尋機會殺他們母子。
譬如方才的飛刃。
若是沒有那一箭,洛雲姝雖能毒殺掉護衛,也會被刀刃擊中要害。
理清思緒,洛雲姝拾起地上的箭矢看了一眼,安撫兒子:“是姬家私兵所用箭矢,阿九,是爹爹來了。”
她拉着阿九要往前,眼前一陣眩暈,視線倏然模糊。
洛雲姝倒習以為常。
她體質殊異,因生在昭越王室而成為聖女人選,三歲起就被師父以昭越秘法以靈藥和毒藥養體,因而她的血可作為解毒的藥引,也可調制劇毒。
但每次失血過多,她會極度虛弱,每月信期就是如此,若在此期間再放血,就更易發病。發病時要比平日虛弱,渾身無力、視物模糊。
在洛雲姝身子搖搖欲墜、快要撐不住時,一隊威風凜凜的玄甲騎兵來到深林:“郡主!九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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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只剩幾縷,霞光與暮色共存,在天地間暧昧交纏。
姬家的人馬在三丈開外停下,未待吩咐,已有人下馬查看地上的屍體。其餘兵士則往兩邊讓開。分列的兩行玄甲騎兵中走出一匹高頭大馬。
赤馬矯健結實,鬓毛如烈火,馬上端坐着位玄衣郎君。
洛雲姝眯起眸子遠遠望去。
桃花眼底映着個身穿廣袖衣袍,頭戴玉冠的清隽身影。
僅僅是一個模糊輪廓,也足夠看出馬上郎君風雅中隐露着鋒芒的氣度,是權勢浸潤多年方可養出的貴氣。
來人頗冷靜,待查看屍首的士兵複命,他才遙遙望來一眼,而後翻身下馬,動作利落、賞心悅目。
玄衣郎君手持長弓,朝母子二人走來,廣袖随山風飄揚。
洛雲姝遙望高處的郎君,微怔。
前夫雖善騎射,但似乎沒這般精湛?且他更內斂,而眼前人有着久居高位者的矜貴和鋒芒。
不過如今姬老太爺半隐退,姬忽獨掌姬氏大權,權勢養人嘛。
這廂玄衣郎君已到幾步之外。
青年面容白淨,雖身着玄色袍服,卻仍保留着幾分獨屬于讀書人的斯文矜雅。鳳眸清冷,面容一半籠在林間昏影中,一半染上绮霞。
眉眼的确有幾分像姬忽。
洛雲姝手牽着幼子,步履因無力而微亂,朝來人走去。
一旁的衆兵士面露詫異。
沒想到九公子的生母竟是位病弱迷離的女子。一襲苗疆圖騰的白裙,如幽居叢林深處受了傷的白孔雀,慵懶脫俗,但牽着九公子時,溫柔的母性光華又給她染上煙火氣息。
瞧着竟比長公子還小幾歲。
衆人紛紛看向主子。
玄衣郎君矜冷目光在洛雲姝面上停駐一瞬,稍有意外。
雖看不清他神情,洛雲姝也能瞧出幾分淡漠,跟看生人一樣。
也是,他一貫如此,總是維持着副世家子弟的端雅。
好想當着人逗一逗他。
像是因他的淡漠而生分退縮,洛雲姝停下來凝着來人,眼波中如有碎玉漾動。仿佛忘記他們早已和離,熟稔道:“夫君,你來了。”
玄衣郎君的步子一頓。
他不再往前,只是看着她,也不知究竟在想什麽。
洛雲姝和他面面相觑,她似才回過神,恍惚道:“我忘了,我們早已和離。”說完又揉了揉幼子頭頂,虛弱道:“傻阿九,喊爹爹啊……”
阿九沒有說話。
他匪夷所思地看向洛雲姝。
洛雲姝已因放血極度虛弱,沒心思思考,她站都站不穩,踉跄往前兩步欲扶着姬忽的手站穩。
但他略一側身,竟避開了。
洛雲姝抓了個空,還因踉跄更為眩暈,險些栽倒在地。
眼前玄色袖擺微動,繡着金線暗紋微光流溢,她的身子堪堪穩住——他終于動了,伸手扶了她一把。
也只是扶了下。
他僅僅是擡了擡手,依舊長身玉立,姿态矜貴,無半分波動。
洛雲姝一開始就不在意姬忽對她有沒有情,何況是現在?只是她剛入中原時便聽說如今姬忽獨掌姬家大權,不少世家大族見他妻位空懸,欲與之聯姻。阿九年幼又身中奇毒,誰會大費周章地刺殺一個中毒的孩子?
還是在她剛回到洛川之時。
想是要與姬忽聯姻的人擔心她橫插一腳,才雇賊刺殺她。
他們母子九死一生,姬忽非但不關切,還反常冷漠。
顯然他是在與她避嫌。
他娶繼室與她無關,但連累她和阿九,別怪她讓那些想與他議親的貴女聽到他仍與前妻糾纏不清的流言!
她任憑自己暈倒,虛弱的身子傾向那漠然玉立的人。
無法,他擡袖将她半擁在懷。
洛雲姝這才發覺擁她在懷的人格外高挑,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而印象中前夫只高她半個頭。
她驀地一愣。
是她放血給放糊塗了?
頭頂傳來玄衣郎君沒有情緒的聲音,聲音如冷玉相擊,混着他身上冷冽疏離的淡香襲入她腦海。
“您認錯了。”
聲音清寒,有些陌生。
洛雲姝更分不清是不是幻覺,可那雙鳳眸與姬忽很像。
再說阿九也還在邊上。
就算她虛弱得出現幻覺,可她兒子總認得他親爹吧?
阿九沒提醒,便是沒認錯。
艱難得出結論,洛雲姝低吟一聲,語氣散漫又頗像在撒嬌:“認錯了是麽,不重要,我的腿好軟……”
柔若無骨的玉臂環上他脖頸。
她“暈倒”在他懷裏。
青年冷漠如初,最終仍就着她的姿勢将她攔腰抱起。
洛雲姝方得逞,下一刻,她聽到下方傳來兒子稚嫩的聲音。
“長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