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小朋友不要那麽激動。”何競恩小心翼翼的将筆記又收回檔案袋裏,再半站起身,将檔案袋放回原位。
全程他都将後背暴露給蘭斯,如果蘭斯想對他出手,那現在将是最好的時機。
但是蘭斯沒有輕舉妄動,面前的人顯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麽窩囊平庸,況且,蘭斯确實沒感覺到他的敵意。
初次見面,蘭斯就覺得,對于厄迪夫的死,何競恩是開心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至少此時此刻,他們還不是敵人,但他的身份暴露依舊很危險。
“老師不想問我點什麽?”蘭斯稍稍松開按着袖口的手,涼聲道。
他将那副單純懵懂的學生樣收起來,狐貍眼中露出本該有的精明和狡猾。
辦公室裏緊張到凝固的空氣慢慢流動起來,那些花草在過堂風中搖曳,将最後一絲戾氣也徹底晃散。
何競恩理好文件,又順手用手掌擦了擦老舊的木質桌面,那上面很幹淨,半分灰塵都沒有。
他一邊擦一邊慢悠悠地念叨:“你的防備心太強了,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對你沒有敵意,而且我這破辦公室啊,連個攝像頭都沒人稀罕給安,上個月還讓人偷走一盆蝴蝶蘭去。”
蘭斯明白,何競恩是在隐晦的說,這間辦公室很安全,沒人會抓他的把柄。
說完,何競恩轉回頭,拍了拍布滿老繭的手,咧嘴一笑:“其實到現在,我也只猜到你見過Oliver。”
何競恩很坦誠的與蘭斯剖白,就算他有其他猜測,那也沒有證據,只要沒有證據,都不是真的,更何況,在這個異能泛濫的時代,哪怕是證據,也可能不是真的。
蘭斯笑盈盈道:“我可不确定自己見過他,他離開這所學校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何競恩一挑眉,裝作吃驚:“要不我給你看看照片,你比照一下?”
Advertisement
蘭斯笑意更深:“好啊。”他倒要看看,何競恩到底玩的什麽把戲。
何競恩竟然真的重新拉開抽屜,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張已經老舊的合照。
他指着照片,一邊笑呵呵打量蘭斯,一邊興致勃勃道:“喏,我一共就和兩屆挑戰杯大賽的冠軍合過影,一晃都二十年了。”
蘭斯搭眼望去。
那是一張三個人的合照,站在中間的少年有一頭金燦燦的卷發,他皮膚白皙,臉頰圓潤,眉眼深邃澄澈,在這張照片裏耀眼奪目。
他很頑皮地踮起腳,勾着右手邊Alpha的脖子,神态狡黠生動,仿佛有無窮的生命力。
蘭斯敢保證,這種Omega要是讓夜行者公會那個結了八十八次婚的會長看到,估計口水可以把星大給淹了。
Oliver,雖然已經被磋磨的面目全非,但總算是确認你的模樣了。
蘭斯又看向被Oliver摟着脖子的Alpha,沉穩中帶着青澀,眉眼間少了肅殺戾氣,不用辨認,也知道是年輕版的司泓掣。
果然每個狗人年輕時都還是人模狗樣的。
最後,他看向背手而站的何競恩。
照片上的何競恩發量還沒有現在這麽荒涼,有那一圈地中海的加成,他笑起來也不像現在這麽狡猾。
歲月果然是把理發刀。
“認出來了?”何競恩和藹可親地問。
“差不多。”蘭斯似是而非地回。
“不能只是差不多吧。”何競恩笑眯眯道,“你們這次挑戰杯大賽,不是還有Oliver做的手腳嘛,他是植物系S級覺醒者,有一個能力叫【虛拟境】。他這麽做的目的呢,就是為了找出刺殺波拉斯和克洛娃的兇手。”
“是嗎。”蘭斯笑意更深。
好狡猾的老狐貍,僅是從他知道Oliver沒死,就推斷出他是黑燈會的兇手了。
也的确,不是黑燈會,又怎麽能知道Oliver這個消失了十八年的人呢。
何競恩的笑容突然淡下來,他靠着椅背,神情溫柔卻無奈:“Oliver還是手下留情了。”
從全體新生平安歸來的那一刻,何競恩就看明白了很多事。
“你怎麽知道?”
“因為他是個善良的人,你被司泓掣抓走拷問,他會很痛苦。”
“這樣啊。”蘭斯唇角勾起笑來,緊繃的肌肉也徹底放松,他甚至覺得他可以坐下,心平氣和的與何競恩好好談一談。
一個與自己志趣相投,對歷史鐘愛有加的學生淪落到這種境地,何競恩不怨嗎,不恨嗎?
從堂堂星洲大學一院之長到人盡皆知的混子,何競恩又真的甘願沉淪嗎?
這滿屋子的植物,藏在抽屜裏的老照片,提及Oliver時掩飾不住的驕傲,還有小心保存,已經發舊泛黃的筆記本。
這個人,每時每刻都在為無法拯救最喜愛的學生而痛苦。
如此一來,反倒是他捏住了何競恩的七寸。
“那你剛剛為什麽說Oliver死了?”蘭斯好整以暇地打量他。
何競恩望着屋內的那幾盆植物,恍惚淺笑道:“因為他現在生不如死吧。”
何競恩依稀記得,厄迪夫死亡,是因為黑燈會放出了一份求助申請,上面将申請人與求助原因寫的很清楚,厄迪夫死有餘辜,星洲大學也因此名聲有虧。
如果Oliver有機會,大概也很希望能有這麽一個強大的組織,來幫他結束生不如死的人生吧。
所以,他放過了可能存在于新生中的黑燈會成員。
他應該已經發出了那份申請,做好了準備,面對死亡。
這世上的任何人或事,已經沒有能夠在他心裏留下波瀾的,他鐘愛的歷史,他未完的研究,都将随着他的逝去成為缥缈的塵埃。
但這樣也好。
何競恩伸手去摸保溫杯,晃了晃才發現裏頭沒茶水了,他嘆息一聲,直接從茶罐裏抓了一把茶葉嚼着。
Oliver,老師懂你,但老師卻救不了你,就連送別,也只能借他人之手。
很久,何競恩才将口中苦澀的茶葉吞下去,那是真的好苦。
蘭斯靜靜看着,何競恩的表情與鄧枝不同,鄧枝是撕心裂肺的絕望,而何競恩則是綿長恒久的平靜,沉到海底的平靜,那裏深邃到,足以将所有情緒吞沒。
老蘭設立黑燈會,就是為了讓他看到這些嗎?那他現在産生的情緒,該叫做什麽呢?
何競恩似乎被這口茶葉裏的茶多酚喚起了精神,他又恢複了神采奕奕的模樣,好奇道:“黑燈會裏都是像你這樣年輕的小朋友嗎?”
他直接挑明了。
蘭斯回神,但笑不語。
何競恩見蘭斯根本不承認,有些頭痛地抓了抓泛光的腦殼,然後他猛的一拍:“哦,有件事我想起來了。”
何競恩将手往袖子裏一插,肩背微微下駝,一副精明小老頭的模樣:“紅娑異能研究院新研發出一種,可以在死亡一小時內提取死者身上異能信息素的設備,經設備一分析,異體的信息素味道,等級,屬性就全出來了。”
說完,何競恩笑眯眯。
蘭斯聞言稍稍色變,後知後覺的有些冒冷汗。
當今每個人的異能信息素都是獨一無二的,它幾乎已經成了身份的象征,一旦鎖定了信息素氣味,屬性,等級,這個人也就基本被鎖定了。
在聯邦政府治下,這個人除了萬裏逃亡,別無他選。
原來,藍樞已經掌握了這麽先進的技術。
何競恩指了指自己,嘿嘿一笑,眼珠裏有些狡黠的意思:“老師我呢,幫了個小忙,在藍樞的設備送來之前,添了一把火。”
蘭斯瞬間想到了那輛被燒焦的車,因為燒得面目全非,所以根本無法提取任何異能信息素。
他明白,何競恩這不是炫耀的意思,而是在與他交換把柄。
至少在刺殺波拉斯和克洛娃這件事上,他,湛平川,何競恩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那接下來的談話,就容易多了。
果然,何競恩饒有興致地問:“那天咔嚓一個技能把波拉斯劈成兩瓣的,是你的人吧?”
蘭斯的嘴唇極其微小地抽動了一下,表情變得相當無語。
當然不是。
可他又怕否認之後,何競恩再花心思去挖湛平川的身份。
于是他只好硬着頭皮:“......是。”
“哈我就知道是你的人。”何競恩像老小孩一樣笑起來,對蘭斯的反應頗為滿意。
這相當于蘭斯變相承認了,他确實是黑燈會派來的。
蘭斯将拳頭攥了又攥,硬生生背下了本屬于八月份小傻逼的鍋。
何競恩搓着手感嘆:“你們下手嘛,倒是挺利索,就是太招搖了,沒想到黑燈會是走這個路線的。”
蘭斯:“......嗯。”不是黑燈會,是小傻逼。
何競恩:“Oliver呢,是個低調的人,喜歡唯美安靜的方式,血淋淋的不适合他,讓你那位愛劈人的朋友放個假吧。”
蘭斯:“......嗯。”算了,委屈委屈認了。
“哦!”何競恩豎起一根指頭,在空氣中連抖三下,然後他悶頭翻箱倒櫃,從筆筒裏找出一支嶄新的鋼筆。
他用幹瘦的手指将鋼筆屁股旋開,然後捏着後面的吸囊,将筆尖對準自己的靜脈血管,狠狠紮了進去。
蘭斯錯愕地擡起眼。
鮮血很快湧了出來,沿着何競恩黝黑的皮膚下滑,滴答滴答掉落在地上。
只見何競恩迅速在自己皮包骨的胳膊裏抽取了一小管血,将仍舊淌血的手臂扔下不管,反而着急把鋼筆嚴嚴實實地封好。
“忘了說,司泓掣是控制系S級覺醒者,他的三階能力是【令行服從】,他命令Oliver活着,Oliver就無法自殺。而我是梅花鹿形态動物系覺醒者,我的血有淨化能力。”
何競恩小心而珍重的将鋼筆交給了蘭斯,他的表情依舊是愉悅暢快的,仿佛送出的是一份精美的生日禮物。
“為了降低你們行動的風險,也讓Oliver能自己做個主。”何競恩拍拍蘭斯的手背,含笑道,“不如你替我把筆交給他,告訴他,師生一場,老師就送他最後一程啦。”
帶着血腥氣的鋼筆突然沉重得讓人有些托不住,蘭斯眉頭皺得很深,琥珀色的眼睛被複雜的情緒填滿。
他如今總算知道,為什麽Oliver要請求黑燈會殺死他了。
原來這世上真有這麽惡毒的異能,竟然讓人連求死都不能。
蘭斯眸色一凜,用力将鋼筆攥緊。
“十八年前,Oliver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何競恩甚至給了他一個全身而退的好方法,他沒有必要再問這個問題了。
反正Oliver的請求只是去死,不管他做過什麽,又因何落到這種境地,都與這個結果不矛盾。
然而蘭斯隐約感覺到,蘭聞道想讓他成為的,就是會問出這種問題的人。
何競恩怔了怔,随後望向屋角的一株橄榄,眼睛眯起來,目光悠遠。
“我并不知道太多內情,他出事的時候已經離開校園,事情傳到我這裏時,平叛之戰就開始了,那時候首都城一片混亂,到處都是異能,戰火,厮殺,離散,所有人都在逃難,求救,通訊,機場,車站全部停擺,我也沒能及時聯系他。”
蘭斯一皺眉。
又是平叛之戰。
他幾乎有點反感這個名詞了,要不是無意間撕開了厄迪夫的死誓咒,不小心聽到了平叛之戰的秘密,他也不至于被困在星洲大學脫不了身。
這段歷史發生在他出生之前,且沒有留下任何影像與文字資料,雖然在何競恩的口述裏,這場戰争發生的相當慘烈,但蘭斯依舊沒有實感。
這畢竟與他無關。
“然後呢。”
“Oliver,他......後來戰争平息了,我才知道,他已經被關進了AGW特危死刑監獄,刑期四年。據說那監獄在洛塔西提冰原,埋在很深很深的地下,那裏監管嚴密,到處都是稀鉛礦,哪怕是S級也絕無逃脫的可能。他就在那種墳墓一樣的地方,與世隔絕地呆了四年啊。”何競恩悵然,喃喃說着讓他耿耿于懷的事情。
蘭斯還是第一次聽說,聯邦政府治下有這種地方。
高層們連濫殺無辜都不聞不問,他還以為監獄這種東西早就進化掉了呢。
“我沒有什麽人脈,當時四處托人,最終才聯系到平叛之戰中的大功臣,彼時已經是藍樞二區區長的司泓掣。一個锒铛入獄,一個平步青雲,實在讓我這個做老師的悵然。”
何競恩說完,見蘭斯對司泓掣沒有什麽反應,才後知後覺的解釋道:“出事之前,司泓掣是Oliver的未婚夫,他們大學......大學關系還不錯。”
饒是蘭斯已經見過太多殘酷的場面,甚至他自己就經受了不少精神污染,但聽到‘未婚夫’三個字,他還是生理不适地反胃。
這三個字此時的荒誕,他幾乎無法形容,好像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窮盡一生,也看不懂這一筆一劃。
蘭斯嘲弄道:“你們的見面一定很精彩。”
何競恩微笑,語氣裏是濃濃的嘆息:“确實是很精彩。”
因為他那時仍把司泓掣當做Oliver唯一的愛人看待,以為司泓掣與自己同樣焦心着Oliver的刑期,于是在好不容易聯系上後,他甚至問司泓掣,有沒有可以幫忙的,能夠讓Oliver早些出來。
他至今都記得司泓掣當時的表情,仿佛他在開一個天大的玩笑,仿佛他說的話,是世界上最滑稽可笑的笑話。
那是他第一次深刻的認識到,‘往事不堪回首’這句話的沉重。
“Oliver有個同母異父的哥哥。”何競恩突然道。
剛剛的邏輯被打斷讓蘭斯稍微有些不适,他更想知道司泓掣到底跟何競恩說了什麽,但他并沒有插話,因為此時此刻何競恩不會跟他說一句廢話。
“他哥哥叫Uriel(烏裏爾),是紅娑異能研究院一名搞社會學研究的科學家,在我的印象裏,他是個挺死板的小學究,唯一的愛好就是在世界各地到處跑,做人文研究,搞社會調查,撰寫批評文章,Oliver受他影響很深,十分敬仰愛戴他。”
通過何競恩的描述,這位烏裏爾的人物肖像已經大致出現在蘭斯腦海中——
一位固執努力,不受待見的好人。
何競恩頓了頓,正色道:“烏裏爾醉酒失控,殺害了司泓掣四歲的妹妹。”
蘭斯沒有言語,只是瞳孔驟然縮得很緊。
他剛剛對烏裏爾的印象,還是個不受待見的好人。
何競恩繼續說:“而Oliver利用職務之便,放走了烏裏爾。”
“烏裏爾抓回來了嗎?”蘭斯問。
何競恩搖頭:“他失蹤了。”
失蹤得徹徹底底,再也沒有出現。
正因如此,Oliver才罪無可赦,他原本是要被處死的,是司泓掣以平叛之戰的功勳保下了他,只讓他坐了四年的牢獄。
蘭斯盯着何競恩看了良久,才輕笑道:“你不信。”
從何競恩的表述來看,他既不相信烏裏爾會殺一個孩子,更不信他只是失蹤了。
何競恩擡了擡松弛的眼皮,反倒把腦門擠出好幾道褶子。
他哼笑道:“我信不信不重要,我認識烏裏爾,也偏心Oliver,我說的話是有失偏頗的,十八年過去了,當年的審訊資料,屍檢報告,早已經封存在藍樞地下三層的數據庫裏,誰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