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臨近中午的時刻,出了一會兒太陽,程雪把抽完的煙頭插在雪堆裏,圍欄的扶手上立了一小排煙頭士兵,煙盒裏再也倒不出香煙時,她終于開始享受手上的最後一根煙,她問:還有什麽想聽的?李午昂沒看她,也沒說話,程雪感到無趣,掏出手機,遞到他眼前。
“你應該見過這張照片吧?女的是我,那時候比現在胖點,還沒整牙,結婚前一天熬夜了,有點水腫,不過挺漂亮的,對吧?男的……現在你知道他是誰了,你覺得他怎麽樣?是不是挺帥的,那些年就是他這樣的長相吃香,硬朗,單眼皮,寸頭……哎哎,你走什麽?”
李午昂的态度比風寒冷:“沒有別的事,我先下去了。”
“哎呀,別這麽無聊嘛,”程雪擋住門,“我只是想讓徐缪離開這兒,你知道他那所大學的獎學金有多難申請,保研的要求有多高嗎?你難道不覺得他這樣的人,明明前途光明,卻被困在這片死湖裏,甚至都不是真正的海,很可惜,很絕望嗎?”
“……所以你找了他爸來?”李午昂眸光似刀,“那是什麽人,你應該比我清楚”
程雪挑眉:“你跟他說過了?”
“……沒有,我說的是他爸聯系不上。”李午昂心虛,挪開目光。
“啊,原來如此……他很怕他爸的,怕到會立馬收拾好所有的東西,連夜買車票,恨不得在碰見那老頭的第二秒就從地球消失,”女人吸了一口煙,“徐缪這個人啊,一生都在逃避,賣掉房子去環游世界是,一個人跑來古城開店也是,這些年,他一直孤身一人,偶爾會接我的電話,談談近況……你應該察覺到了吧?他就是那種沒法從傷痛裏複活,一輩子‘無法感知幸福’的人,所以逼他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我要把他逼回社會去,過像他這樣的人本該值得的生活,而不是在個破湖旁邊浪費人生。”她舉着煙,語氣肯定,眼裏氣焰很足。
李午昂沉默了一會兒,随後說:“別拿你自己的标準去要求別人了。”
“什麽?”風聲太大,程雪挽過臉上的碎頭發,沒聽清。
“他能感到幸福,他很珍惜幸福,他愛這裏的生活,他愛咖啡館,他愛我,”他吐詞間沒有一刻猶豫和懷疑,“我看到的徐缪,和你眼裏的不一樣。”
女人愣了愣,而後,她忽然仰起頭,爆發出了尤為尖銳地,飽含不屑的大笑。
李午昂沒有理會,轉身走向樓梯。
“至親的離世啊,就像躲進身體裏的影子,對徐缪來說,是他手腕上的一道疤痕,”起風了,雪又将降下,程雪站在原地,一邊抽煙,一邊說,“他想顧睿了,或者感到絕望,沒有活路了,他就劃開這道傷疤,你以為他從前沒有這麽幹過,以後也不會這麽幹了嗎?你敢保證嗎?你覺得他的身體還經得起幾次絕望?”
李午昂停下腳步,身型筆直,寬大的肩膀自然地撐着衣服,“他不會再那樣做了,我保證。。”
“憑什麽?”
“我跟你打賭。”
“你敢跟我打賭?你連告訴自己把他唯一的親人揍了一頓都不敢。”
他轉過身,最後望了一眼這個在旁人看來冷血麻木的女人,李午昂黑着臉的時候,臉色是很吓人的,程雪見識過許許多多的人,有的奉承她,有的厭惡她,但沒有人眼裏有這樣的眼神。從她八歲那年弟弟夭折起,就沒有任何人敢同她搶東西,無論小孩、同齡人,大人,地位低或高于她的人,只要她伸出手,沒有人敢不将東西遞到她手上的。
那年她和顧睿結婚,婚宴上,顧睿看向徐缪的眼神獨一無二,為了奪回這樣的眼神,她在出場前撕掉了為了掩飾孕肚特地縫制在婚紗腰線上的綢緞。在這之前的一天晚上,她約顧睿出來吃飯,給他灌了很多酒,顧睿不想來的,但當時他爸已經被帶走好幾天了,甚至沒人知道他被關在哪個地方,顧睿醒後沉默一整天,抽了一晚上的煙,此後再也沒碰過她,也不怎麽和她說話,發現懷孕的時候,他是整個屋子裏唯一不開心的人。
顧睿曾告訴她,兩人的結合是一個錯誤,他願意付出一切彌補這個錯誤,因為如果不這麽做,以後面對小孩的每一天,他都會銘記這次錯誤。
她拒絕引産,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任何事,結婚當晚,顧睿一夜沒睡,眼眶通紅,她不在意,得到就夠了,折斷他的翅膀、殺死他的心就夠了,只要他像房間裏其他玩偶一樣呆在自己身邊就夠了。
婚禮後顧睿失蹤了,過了幾天,她被通知去認領遺體。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兒時走丢的小狗,明明第二天就自己跑回來了,很多個夜晚,她沒止境地思考到底是誰害死了顧睿,一天早晨,她發現大腿上流滿鮮血,起點是她的身體,終點是腳下的磚縫,而後血色慢慢填滿整塊兒潔白瓷磚。
葬禮後的某一天,她心跳得很快,手腳發冷,她給徐缪打電話,沒人接聽,她去到他家,踹開了門,浴室裏傳來水流的聲音,一缸血紅的水,徐缪躺在水中,就像睡着了。
坐在救護車上,望着面色安詳卻無血色的徐缪,醫生鼓勵她:別擔心,他會醒的。在聽到這句話之前,其實她并不非常在意徐缪能不能醒來,可聽到這句話後,她心裏的感覺立即就漫過了咽喉,哪種感覺是什麽,她也說不明白。
看着從急救室推出來的徐缪,她忽然不再恨他,也不再責怪自己了。
徐缪醒來的那個造成,在看清眼前是誰時,第一反應是從病床上下去,可惜他壓根沒力氣揮舞自己的身體,反倒要靠她及時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她聽見他用幹澀的嗓音說對不起,一遍又一遍,四肢支撐不住身體,負罪感卻緊緊揪着他的脊椎。
她想起剛流産時,被家人帶去寺廟祈福,所見佛堂裏誦經的僧人。
她說沒關系,我們扯平了。徐缪一直沒站起來,她半開玩笑地問,你是在下跪嗎?他說,我聽說那是個女孩。她沉默了,問他:你想讓我恨你和顧睿一輩子嗎?徐缪擡起頭,臉瘦得脫相,眼裏似乎再也擠不出淚水了。她咬了咬嘴唇,說:你好好活着,一切就過去了。
在程雪的前半生,她從沒親手照顧過誰,徐缪住院的那段時間,她就坐在病房的小沙發上,寸步不離。出院前夕,她端詳着徐缪手腕的傷疤,拿自己的镯子比了比,又拿來一條絲巾給他試戴,對于遮擋疤痕而言,都不大合适,護士進來看針水,看了眼手表上的時間,提醒她等針水完了按鈴。她腦海裏靈光一現,當天下午返回家中,往搖表器裏挑了一塊兒表回來,戴在徐缪手腕上,實用且不惹人注意,恰恰合适。
徐缪摘下表,苦笑着還給她:程大小姐,這禮物太貴重了。程雪擺擺手,表示這沒什麽,結果當天晚上回到家,就發現那塊兒腕表原封不動地呆在皮包裏,甚至為了防止劃傷,還拿密封袋裝好了,塞進牛皮紙信封。
第二天,程雪帶了一塊兒價格适合的智能手表來。
出院那天,徐缪問她自己能看看顧睿的遺書嗎,不能看就算了。她說成,我回家給你拿去。
回到醫院時,護士告訴她,病人辦完手續後就出院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這之後,她就很長時間沒能再見到他。
她沒法怪他,有時候,她常常覺得徐缪就是那個死在母親的羊水裏的弟弟,或者被血水帶走的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痛苦的血脈将他們維系到一起。
所以當第一次有人對她自己的親人露出那樣的眼神時,她根本無法分辨那代表什麽。這段日子過去之後,一個午後,朵朵坐在她腿上背單詞,念“guard、保護”,她暮然回首。
李午昂關上了那扇被他們踹壞的天臺的門,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樓道,她站在雪風裏吸完最後一口煙,黑發飛舞,像沉默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