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蛇發
第60章 蛇發
酒宴已至尾聲,大家都喝得很痛快。和這些母親生前熟悉的朋友很聊得來,季辭興致很高,略略放縱了一些,以至于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喝過量了。
但她還是清醒的,頭腦清楚,行動自如,比起其他姐姐阿姨來說狀态好很多。官曉燕去洗手間吐了兩次,現在清醒多了,她去結賬,讓季辭送一下其他醉得比較厲害的姐姐阿姨們。她們大部分提前安排了人接,季辭把她們一一送去停車場,确認對得上接送的車輛和人,能安全到家才放她們離開。
她最後陪一個叫田舒婷的三十來歲的阿姨去叫車。田舒婷開網店,專賣母嬰用品。她酒量還不錯,思維是清楚的,但是沒辦法好好走路,需要季辭扶着。季辭本來叫她婷姐,田舒婷讓她還是叫婷姨,因為她是對季穎以姐姐相稱的。
走出館子,田舒婷對季辭說:“你雖然年紀小些,做事卻像個大姐頭,很像你媽媽。”她感慨道:“我以前出過事,被那種專業打假的訛錢,是你媽媽幫了我的大忙。從那時候起就覺得,不管多大的事,只要你媽媽在,我們心裏就穩,就沒有她解決不了的問題。”
把田舒婷送上的士車,季辭拍下車牌號。田舒婷在車裏看到,又喊:“師傅等一下!”她把車窗搖下來,拉住季辭,讓她把頭低下來聽她說:“我有個妹妹在峽江市到上海的航班上當空姐,她說你媽媽這幾年每個月都要飛一趟上海,今年甚至每個星期都飛一趟。你可以查一查她去上海是做什麽的。”
季辭用力抓住田舒婷的手,感激說:“謝謝婷姨!”
田舒婷說:“別的什麽都不要來問我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季辭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道:“婷姨放心,我這個人喝了酒忘性大,睡一覺起來什麽都不記得。”
田舒婷搖上車窗,的士尾燈由紅變白,彙入街道上絡繹不絕的車流。
季辭把田舒婷話語中的關鍵詞在手機記事本上記錄下來,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母親的秘密很多,零散地分布在不同的人心底的角落裏。而這座小城裏的每一個人,都很擅長保守秘密。這也許是每一個人的生存之道。
她回到活魚館,去跟官曉燕道別。官曉燕是個情感特別豐富的人,之前不光抱着她哭,聽到其他人講到悲慘的事情,她也會抹眼淚。看到季辭回來,她又抱着她哭了一會,最後跟她說:“以後我們聚會,你能來一定要來,有什麽難處,也找我們一起商量!”季辭說好,官曉燕的男朋友來接她,她又依依不舍地拉住季辭的手,說:“記住阿姨說的話啊,能走就走吧!走得遠遠兒的,過得開開心心的!”
官曉燕走後,季辭檢查包廂裏還有沒有遺留的物品。她拿着自己的包,對着小鏡子發現自己的妝剛才被抱着她哭的官曉燕蹭花了一塊,就去洗手間補妝。
活魚館的洗手間有人勤便打掃,很幹淨。男女廁分開,但洗手池在外面的公共空間,男女混用。
季辭補完妝,把化妝用品收起來的時候,從鏡子裏看到葉希木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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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和他打招呼,因為她想起剛才葉成林的那個眼神——對她充滿警惕,甚至排斥。
不奇怪,她見過很多了。
準備走,卻聽見葉希木叫她的名字,“季辭,我有事情跟你說。”
“不急的話下次再說吧。”季辭把手伸向水龍頭,細細洗手。
“急。”葉希木說,他看了看洗手池附近沒有其他的人,問季辭道:“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麽說服徐曉斌放過我爸的嗎?”
季辭道:“你爸不相信,所以你來問我要證據?”
葉希木道:“我還沒有跟他說。”
“那就別說了,說了他也不會相信。”季辭說,“你爸爸很讨厭我。”她發現幾縷頭發纏在了她耳墜的細小銀鏈上,對着鏡子把頭發解下來。
葉希木沒想到季辭這麽敏銳,只是剛才看了一眼,就能判斷出父親對她的态度。他不由得向季辭走近一步,想要同她解釋,然而季辭立即讓開,退到了旁邊那個洗手池。
“別過來。”她冷漠地說,頭發解不開,幹脆把耳墜取了下來,“免得你爸爸以為我在勾引他的寶貝兒子。”
葉希木明白季辭因為父親和他疏遠,他覺得很難過,說:“我晚上回去會跟我爸爸解釋清楚。”
季辭專注地分離頭發和耳釘。
“但我問你這個問題,不是因為我爸爸。”葉希木說,“是可能跟你,還有我,都有關系。”
季辭從鏡子裏審視葉希木,他看上去的确着急,而且十分認真。
她想了想葉希木在徐靖這個事情上做出的判斷,回答他的問題說:
“我說如果想讓我不追究徐瑤的事,我有一個條件,放過葉——”她改口,“放過你爸爸。”
“原來是這樣。”葉希木沉思着,“那看來徐曉斌應該知道了……”
“知道什麽?”
“知道我給他發信息的手機號,肯定是你給我的。”
季辭解開了頭發,把耳釘重新穿過細小的耳洞。“徐曉斌這個人非常精明,他肯定能猜出來。”
說到這裏她心中一動,雙手從耳垂上放下來,“你的意思是,徐曉斌知道我們倆認識?”
葉希木點頭。
“那又能怎樣?”
葉希木說:“我不确定。”他擡頭看着季辭,“你那天去醫院找敖鳳,是因為看到了他穿校服很像我的那張照片嗎?”
季辭從鏡子裏看着葉希木,“你想說什麽?”她道,“你不會覺得徐曉斌在拿那張照片試探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吧?”
葉希木低聲說:“我确實是這樣認為的。”他停頓了一下,說,“如果那張照片是針對我,事态不會平息得那麽快。”
“你以為呢?”季辭半是調侃半是刻薄地說,“你是保護動物,大熊貓一樣的,別說你爸了,你們老師,管教育的領導,都不會允許這件事放大,任何影響你高考的障礙都要消除。”
她轉過身從牆上的挂鈎上取下自己的小包,道:“高考多大的事啊,那兩天你們考場外的路都要清空,車不許走,裝修的不許施工,什麽聲響都不許有,更別說一張照片啦。”她拎起包,皮笑肉不笑地說,“是不是啊,葉希木。”
然而葉希木依然很堅持:“但你看到照片之後,就去找敖鳳了。”
季辭抱起胳膊:“沒錯,我去找敖鳳,是因為照片中就是敖鳳,可不是因為你。徐曉斌得有多無聊啊,還拿張照片來試探我。”
“那你之前怎麽不找?你在三更的時候,不就看到他了嗎?”
葉希木總是如此洞明,如此秋毫必察,如此尋根究底,季辭突然感到煩躁。
“原因很複雜!葉希木!”季辭沖他吼了一聲,突然一陣暈眩襲來,險些摔倒,葉希木飛快上前扶住了她。季辭搖搖頭,虛着聲音道,“從敖小女太太那裏回來之前,我不知道他這麽慘,我也不知道是徐曉斌把他們家害到了這種地步……”
“葉希木!”
這一聲怒吼,讓季辭都不禁擡頭向門口望去。
葉成林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一把抓住葉希木的肩頭,把他往外扯。這一下太用力,葉希木猝不及防,被他帶了一個踉跄,随即失去了穩住自己和父親的力量對抗的先機。支撐着季辭的力量突然消失,她晃了一下,抓住水池邊,才沒有摔下去。
葉成林粗暴地把葉希木拽出洗手間。他回頭狠狠瞪了季辭一眼,眼睛裏充滿了冰冷的厭惡、強烈的鄙夷,和威吓一般的警告。
這一眼的憎意是如此濃烈,濃烈到季辭在那一瞬間都被懾住。她甚至回想起小時候在老街路邊空地玩耍,突然被不知道哪兒來的一個老頭扔了一塊泥巴,那個老頭的眼神和葉成林的如此相似,他嘶叫着讓她這個小野種滾開,那時候的茫然、委屈、害怕和彷徨無助歷歷在目。
她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皮膚冰冷,濃烈的酒意卻讓她由內至外地發燙,一種被侮辱的憤怒從心底湧現。
他憑什麽施與她這樣的眼神?她跟他無冤無仇,甚至還拉過他一把,他葉成林憑什麽?
季辭從地上撿起包,也快步向洗手間外面走去,長而漆黑的頭發在她身後飛舞起來,仿佛美杜莎猙獰的蛇發。
她追出到餐館大堂,卻沒有看到葉成林和葉希木,他們的餐桌上只有另外兩個中年男子,在一邊吃花生米一邊聊天。
她走得過快,頭因醉酒又暈眩了一下。她按住牆壁,穩住自己的身體,旁邊一個男人湊過來,語聲像挂着涎一樣黏膩,“小妹妹沒事吧?”
季辭轉頭乜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惡毒,男人将要碰到她的手滞在了半空。她走出活魚館。
館子外面依然不見葉成林和葉希木的身影,季辭想了一下,繞到另一頭,她記得那邊有一條沒什麽人走的巷子。
果不其然,走到巷子邊上,就聽到了葉希木和葉成林說話的聲音,雖然壓着嗓音,依然能聽出葉成林的怒氣。
“季穎?你個老子的還幫她說話?你曉不曉得季穎給徐曉斌還生了個兒子?能跟徐曉斌這種人睡到一個被窩裏去的女人,還能是什麽好人?蛇鼠一窩!”
葉希木又說了句什麽,他的聲音很低,季辭沒聽清楚,又聽見葉成林道:
“你懂個屁!她專門挑你們這種學習成績好、又沒什麽感情經驗的小孩下手!她以前在你們實驗二中做的那些醜事以為我不曉得嗎?!
“剛才就跟你說過,一個鍋裏做不出兩樣飯!季家三代人,一個男的都沒有,這種家庭裏長出來的女人,內心肯定扭曲!不健康!”
季辭依稀聽到葉希木似乎是說了一句“我也沒有媽媽”,緊接着就聽到一聲又脆又狠的聲響。
随即是良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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