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蛇宴
第27章 蛇宴
吉靈雲是個利索人,年輕時遠近聞名的能幹。
在認識陳鴻軍之前,她就在通過江城的國道邊上盤了個鋪面,開了家以她名字命名的餐館,專門為往來的大車和旅客提供快餐。她做飯好吃,又快又便宜,“靈雲炒菜”很快就在這條路上出了名,很多司機慕名而來,就為了吃一口這位美貌潑辣老板娘炒的家常菜。
陳鴻軍當時在跑大車,是愛慕老板娘的人群中的一員,和吉靈雲好起來是非常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情節。
有一些司機喜歡賴賬,數目不大的時候吉靈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但那天吉靈雲發現,賴賬的司機是個造她黃謠的人,說她這個館子其實是個窯子,經常陪一些司機睡瞌睡。吉靈雲把他欠的賬都列出來,讓他還錢再走,那個司機破口大罵,還要動手的時候被陳鴻軍攔了下來。陳鴻軍把他揍了一頓,事後發現館子後面還埋伏着吉靈雲的親爹和弟弟,吉靈雲有勇有謀,不打無準備之仗。
經過這件事,陳鴻軍愈發欣賞吉靈雲的爽辣機敏,吉靈雲也喜歡陳鴻軍勇猛果敢。更重要的是,陳鴻軍意外得到了丁家父子的認可。要知道吉靈雲生下來因為家裏窮被送走,丁父一直對她心懷愧疚,她回來後,丁父一心要給她找個好人家,眼光很高。陳鴻軍白手起家能被丁父看中,實屬不易。就這樣,吉靈雲和陳鴻軍兩個人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吉靈雲懷上老大陳峰之後,陳鴻軍覺得天天在外面跑大車不是長久之計,決定在江城安定下來,起一攤新事。他之前運輸建材比較多,對這行熟悉,于是開始做建材生意。夫妻兩人心思活絡,又肯吃苦,慢慢就把這個生意做活了。
這段吉靈雲“慧眼識英雄”、陳鴻軍“英雄救美人”的故事,季辭小時候聽過許多遍。不管怎麽說,陳鴻軍最終成了這個家族說一不二的大家長,把吉靈雲的弟弟妹妹也納入麾下,成為他們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季辭不太喜歡陳鴻軍這個人,她和吉靈雲親近,叫她幹媽,卻始終和陳鴻軍保持着遠遠的距離。
吉靈雲這個房子一百八十平,有着面寬非常大的客廳和餐廳,江城基本上看不到這種大戶型。季辭問了下陳川才知道是兩套房打通之後的效果,他們自己有工程隊,把牆敲了之後做了改造,據說沒少給物業和城管好處。季辭覺得,吉靈雲相中這個戶型,就是為了舉辦大型家庭聚會。現在的大餐廳,可以輕松放下比普通餐桌大出一倍的圓桌面。
陳鴻軍當仁不讓地在首席坐下,旁邊給吉靈雲留了空位。夫妻兩邊分別是丁曉吉、丁曉慶夫婦,下首分別是陳峰夫婦和陳川、季辭兩個人,最下首則是李佳苗和丁斯飛兩個小孩。
陳峰的妻子楊靜懷有身孕,不必參與家務,季辭則是客人。吉靈雲招呼陳峰和陳川兩個兒子去廚房端菜添飯。
滿滿一大桌子菜,除了标配雞火鍋和魚火鍋之外,還有一個野味火鍋——說是陳鴻軍朋友送的一條大王錦蛇。季辭記得這種蛇小時候還很常見,家婆的山上時不時就能見到。因為沒什麽毒,她并不怎麽害怕。但是現在幾乎已經見不着了。
弟媳陶欣贊嘆說:“大姐真是厲害,一個人弄這麽多菜,要我來搞,整三天都整不出來這麽多。”
弟弟丁曉吉道:“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局長大師傅,當年開館子的時候,一個人弄幾十個人的菜還不是弄了。”
妹夫李聖強說:“關鍵是我們跟大姐的廚藝水平不在一個檔次,想幫忙也只能幫倒忙,心有餘而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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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丁曉慶揶揄說:“連個飯都煮不熟的人,怎麽好意思說跟姐姐不在一個檔次,你連檔次都沒有好吧?”
大夥哄笑,随着每個人面前都放置好了碗筷,倒滿了酒水飲料,整個氣氛也熱了起來。
陳鴻軍坐着一動不動,由着吉靈雲把一次性筷子掰開在他面前正正放好,像尊大佛似的。吉靈雲抱怨說:“我這個壽星佬做生,還要還伺候您,也不曉得哪個才是真的壽星佬哦。”
大夥又笑,陳鴻軍依然八風不動,把吉靈雲和兩個兒子的伺候視為理所當然。陳川連忙接話打圓場:“難為您這個壽星佬了,都怪我,怪我怎麽就不是個姑娘呢。”
大家哈哈大笑,丁曉慶笑着打趣陳川:“你不是姑娘不要緊,趕緊給你媽讨個兒媳婦回來也行!”
季辭看了一眼陳峰的妻子楊靜,她低垂着頭,撫摸着小腹,置身事外。
丁斯飛在利用可以自由使用手機的時間,在餐桌下瘋狂玩游戲。
李佳苗坐在季辭旁邊,悄悄扯了下季辭的衣服,壓低聲音說:“姐姐,畫有進展了嗎?”
季辭早就知道李佳苗會抓住這個機會問她,拿出手機給李佳苗展示她已經勾好的線稿。李佳苗兩眼放光:“姐姐,你真會畫!”
陳川忽然胳膊肘撞了一下季辭:“我哥問你喝不喝酒。”
季辭猝然擡頭,才看到陳峰在一旁拿着酒瓶望着她。
季辭客氣了一下:“我不喝,謝謝大哥。”
“喝點喝點。”陳峰說,“你不是沒開車嗎?等會讓老覃送你回去。”
吉靈雲也道:“吱溜兒,喝點吧,這酒你聖強姨爹帶過來的,十年陳釀,好喝不上頭。”
吉靈雲都說話了,季辭不好意思再推辭,只能站起來拿着杯子,讓陳峰斟滿。
“香不香?”李聖強笑眯眯地說,“咱們江城人自己的名酒,陳河大曲,省領導接待都會用咱們的酒!現在咱們省裏,賣得最好的一是茅臺,二五糧液,第三就是咱們陳河大曲!”他舉起一盒還沒開的酒,殷勤道,“這酒啊,入口特別絲滑,喝下去不燒胃不暈頭,聽說你家婆沒事也喜歡喝兩杯,等會兒你帶兩瓶回去。”
季辭說:“謝謝姨爹還挂記着家婆,我回去跟家婆講。”
江城本地人過生日,不講究吃蛋糕吹蠟燭那一套,就是一杯又一杯地敬酒,贊頌壽星佬的功績,表達對壽星佬的尊重和感謝。大王錦蛇的蛇膽讓吉靈雲生吞了,說是清涼明目、延緩衰老。
陳川家裏的這群人,個個又能講又能喝,雖然這一局是上輩人的主場,不用陳川和季辭他們發揮太多,季辭最後還是喝了二三兩。
不知什麽時候就聊起拆遷的事,丁曉吉說起他們爸媽還有一套房子,拆掉的話能補償大幾十萬,丁曉慶開玩笑說那家公家婆能在峽江市送丁斯飛一套屋,将來娶媳婦不愁了。
季辭聽到“家公家婆”幾個字,才反應過來他們說的房子正是丁家老屋。
季辭意識到龍尾老街上不止她們一家,其他的老屋雖然早已經沒有人住,但并非沒有主人。季宗萍死守那一小片土地,其他人卻都盼着早點拆遷拿補償款。
丁斯飛依然心不在焉地吃着飯,時不時瞄一眼手機上游戲的進展,對其他人提到他的名字置若罔聞。陶欣責備他“就知道玩手機,好好吃飯”,但或許是為了全場的氣氛,難得地沒有強行收走他的手機。
陳川給季辭夾了特別大一塊魚籽,是盤中最大的一塊。
季辭在餐桌底下戳了他一下:“你幹嘛?”
陳川低聲和她咬耳朵:“你怎麽還真把自己當客了?不給你夾菜你就不動筷子。”
季辭還沒來得及說話,吉靈雲已經注意到了陳川的小動作,道:“吱溜兒,這盤菜是專門給你弄的,你不是最喜歡吃魚籽嗎?”說着站起來,又親自給季辭夾了幾大塊魚籽,“多吃點,你伯伯專門請人撈的水庫魚,沒有污染的。現在農村堰塘裏養的魚啊、長江裏頭的魚的魚籽啊,都盡量少吃,化學物質啊農藥啊什麽的都多。”
吉靈雲和陳鴻軍為了迎接她的到來,花了這麽多心思,季辭不得不站起來表示感謝,向他們敬酒。
酒喝下去,陳鴻軍示意季辭坐下來,親切道:“吱溜兒,聽說你在‘種房’啊?”
季辭愣了一下:“什麽‘種房’?”
小姨丁曉慶笑着解釋:“你看你,五年沒回來,都不曉得我們這邊的土話了。‘種房’就是加建房子,到時候拆的時候多搞些補償。”
季辭本來喝了酒有點微醺,一聽這話登時醒了酒。陳鴻軍和丁曉慶什麽意思?翻新老屋,直接被陳鴻軍他們定義為加蓋房子,從開發補償裏頭撈錢?
季辭心裏頭湧起憤怒,她看了一眼陳川,陳川這時候悶頭吃飯,不看她,也不看陳鴻軍,仿佛什麽也沒有聽到。
再看看桌上衆人,除了李佳苗和丁斯飛兩個人低着頭玩手機,陳峰和楊靜兩個人不知道在嘀嘀咕咕着什麽,其他人都望着她,期待着她的回應,也預備着下一輪戰鬥。
季辭不是蠢貨,很快想明白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什麽生日宴?這就是針對她的鴻門宴!把她哄過來,一家人聯合起來向她施壓,讓她同意把老屋讓給辰沙集團搞開發。
這些她和藹可親的、對她呵護備至的長輩,臉上都帶着親熱的笑,可她突然覺得脊背發涼,就仿佛這一張張笑臉背後,還藏着猙獰的恐怖的鬼臉。一旦她拒絕,這些溫情的面具就會撕下,露出兇惡的面目。
季辭笑着裝傻:“陳書記說村裏不賣地了,我沒有那個想法。”
陳鴻軍說:“現在江城發展那麽快,龍灣離城區近,開發是遲早的事。村裏的地,歸根結底是集體所有,搞開發事關村裏每一個人的利益,不是一家一戶的事。你跟你家婆要做好心理準備,要從集體利益出發,要有大局觀。”
陳鴻軍一下子就把她架起來了。季辭笑道:“我跟我家婆都不懂這個。反正村裏也沒打算賣地,真要賣了再說。”
陳鴻軍又說:“我聽康宗發說,你已經找他幫忙翻新老屋了,院子牆也已經重新砌了,都蠻好,到時候可以找村裏多要些錢。你要是還打算挖堰塘,多種些樹,把老屋再擴大些,我們都可以幫忙,這邊搞建築搞工程的都是我們的熟人。”
看來是要讓龍灣其他人都覺得季宗萍不讓賣地,就是為了多撈些錢,把她塑造成一個自私自利、貪婪好財的女人。
季辭皮笑肉不笑道:“那好啊,慢慢來呗,也不着急。正好龍灣其他家也有時間種種房,皆大歡喜。”
她一句“不着急”,讓吉靈雲着急了起來。她是個急性子,單刀直入地問:“搞開發這種事,說慢也慢,說快也快。那要是村裏又決定賣了,你們是打算簽還是不簽?”說完她也感覺自己問得太直白了,又讪笑着補充說,“問問你們的想法,讓陳川的家公家婆也好做個參考。”
季辭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酒意。桌上的三個火鍋,不知道什麽時候酒精都燒完了,鍋裏不再咕嘟咕嘟地沸騰,平靜得像一潭死水,肥厚橘黃的油脂開始緩慢地凝結。其他的菜都被吃得一片狼藉。
季辭感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陳峰和楊靜都停下了竊竊私語。只有陳川,他放下了筷子,出神地看着桌上的幾粒摘出來的花椒。
季辭正打算開口,下首冷不丁響起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丁斯飛你屁股大玩挺花……”
憤怒而清晰的語音信息回蕩在餐桌上,丁斯飛手忙腳亂地關掉了手機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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