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山
第13章 上山
陳川的家公家婆說過,季宗萍是他們見過的最犟的婆婆兒。
預期還得在醫院陪季宗萍住幾天,季辭問了下護工,在附近的大超市裏買了一個折疊床,還專門回家給自己和家婆收拾了一套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過來。
家婆晚上吃了點東西就睡了,睡相還挺好的。季辭在醫院衛生間洗了個澡,也早早睡了。折疊床窄小,睡着并不舒适,季辭輾轉許久才睡着。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又醒了,病房裏依然黑燈瞎火,窗外變淡的夜色讓她估摸出大約是三四點鐘。
折疊床睡得她腰酸背痛,下意識往床上看了一眼。這一眼就讓她整個人激靈一下、睡意全消——床上的被子翻開着,沒人了!
季辭翻身下床,本來寄希望于家婆只是夜裏起來上廁所,可是廁所裏沒燈也沒人。再一看,病號服脫在了床頭,家婆自己的衣服沒了。
季辭心想,完了,家婆肯定是走了,回家去了。但她身無分文,也沒有帶手機,她怎麽回家?難道靠走嗎?走回去至少要一個小時,也不知道家婆幾點走的,現在到哪兒了。她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在路上會不會有事?
真犟,真犟!季辭惱火得很,她還是低估了家婆的倔強程度,早該想到的。聽陳保江說,家婆前些年摔倒骨折,都只是讓隔壁村擅長跌打損傷的一個老赤腳醫生給上了夾板,沒去醫院。現在一個老年癫痫,又怎麽可能讓她老實待在醫院裏。
着急也沒辦法,季辭只能趕緊換衣服,出門問值夜班的醫生護士,還有醫院保安,有沒有看到季宗萍。一路問出去,直到醫院大門,才有個保安說看到一個跟她描述很像的老婆婆兒獨自出去了,因為沒有穿病號服,他就沒有攔着。按時間推算,估計是兩個小時之前了。
季辭右手握着拳,狠狠打了自己左手一下,還是睡得太沉了,季宗萍起床換衣服出病房她都不知道。她急匆匆趕去停車場,把摩托車推出來,到出口處,忽然聽到有人叫她。
“是季婆婆不見了嗎?”
葉希木背着書包,站在門崗邊上。
季辭看了下表,已經四點過了。“葉希木?你在這兒做什麽?”
“陪遲老師。”葉希木說,“我聽說有人在找一個婆婆,出來就看到你了。”
季辭拿出手機,刷門崗的收費二維碼交停車費。“那你怎麽不繼續陪了?”
“師母來了,讓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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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辭收起手機上了車,道:“是我家婆跑了。”
“季婆婆她……”葉希木抓着書包帶子,猶豫了很短的時間,問:“需要我幫忙找嗎?”
“随便。”季辭的語氣并不歡迎也不反對,“你跟我去把你的自行車騎回來也行,我今天可能沒時間給你送車了。”
葉希木快走兩步,按着車座墊跨坐了上去。他身高腿長,坐上去輕輕松松。依然坐在車座的最後部分,就像和季辭之間還隔了個季婆婆一樣。
沿着江邊的公路,季辭開着車一路飛馳。黎明前的江水上籠罩着缥缈的霧氣,清爽的濕意一直彌漫到岸邊,綠樹繁花上都綴着露水,清香襲人。
葉希木雖然一夜沒睡,這時候卻一絲一毫的困意都沒有了。
*
很快就到了季家老屋。季辭徑直開到後院,把車往偏屋裏随便一鎖,就去各個房間裏找。
然而都沒人。甚至房門都從外面鎖着的,家婆根本就沒有回來過。
季辭又去前院找,也沒人。
她高聲喊“家婆!”“家婆!”,然後又喊“季宗萍!”,都沒有人答應。
葉希木也在幫她找。
季辭問他:“路上你往兩邊看了吧?都沒看到是吧?”
龍灣和江城城區之間就這麽一條大路,沒有更近的小道可以抄,所以回來路上季辭囑咐葉希木幫她盯着點路邊,以防家婆還在路上走沒有走到家。
葉希木搖搖頭,“沒看到。”
季辭自己也注意了,确實沒在路上看到家婆。如果說醫院保安說的是真的,家婆走路再慢,兩個小時也肯定走到老屋了。那家婆能去哪兒呢?
“家婆是不是上山了?”葉希木說。
季辭想了下,确實有這個可能。她記得家婆白天就穿了件春裝外套,這深更半夜的,山上溫度又低,家婆要是真的上了山,那兩件衣服怕是不夠用。她匆忙去家婆房間拿了件薄襖子,轉身就往雲峰山那邊跑。
她心裏着急,別的什麽都沒想,天已經蒙蒙亮,山上樹木稠密,山路有些地方還是看不太清。她打着手機電筒走了一段,手機就沒電了。身後遞給她一個老式手電筒,季辭才意識到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葉希木抱歉地說:“我看到家婆桌上放着這個,就拿着了。”他伸開手,手上就一個手機,也沒有背書包,“我沒拿別的。”
季辭才不在意他有沒有拿別的,老屋裏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家婆用的那些老物件,比他的二八大杠還賣不上價。
她打開手電筒,光很亮,看來家婆常用。她很不禮貌地把電筒光打到葉希木臉上,問:“你怎麽不回去睡覺?跟過來搞什麽?”
葉希木伸手擋了一下光,道:“有一點不放心。”
季辭道:“多管閑事。”
兩個人打着手電筒又走了一段,季辭問:“對我不放心還是對家婆不放心?”
葉希木感覺季辭的問題都很難回答,于是他選擇不回答。
季辭道:“你們老師問問題,你也可以不說話嗎?”
葉希木道:“你又不是老師。”
季辭:“哦。”
也許是覺得這段山路走得太沉悶了,過了一會兒,季辭又問:“你一夜不回去,你媽不說你?”
葉希木說:“我媽不在了。”
季辭低低罵了一聲,說:“那咱們還算有一樣共同點。”她又問,“你媽媽什麽時候走的?”
葉希木道:“2007年7月24號。”
“怎麽回事?”
“山上炸石頭,被石頭滾下來砸到了。”
“怎麽會這樣?”
“違規開礦。我爸在另外一座山上執行公務,那天正好是我爸過三十六歲生日,我媽過去送飯,路上石頭滾下來,被砸到了。”
一個很幸福的家庭就這樣被毀了,季辭想。
“後面賠了嗎?”季辭道,“但就算賠幾千萬一個億,你媽媽也回不來了。”
“賠了六十五萬。”葉希木說,“後來我爸去打官司,又多賠了十五萬。”
“什麽公司這麽賤吶?”
“辰沙集團。”
季辭愣了一下,很多東西突然串起來了。
辰沙集團,陳川他們家的大客戶、大金主。
白日裏她去接家婆的時候,好像聽到村委會裏有幾個人在議論,說徐總那麽有錢,最後農民能拿到的開發補償款肯定也不會少。
徐總……那天遲萬生說葉希木的爸爸得罪了誰來着?
得虧她記性還不錯,她想起那天遲萬生是問她,認不認識一個叫“徐曉斌”的人。
“你要找的‘徐曉斌’,不會就是辰沙集團的吧?”季辭問。
“徐曉斌就是辰沙集團的老總。”
明白了,季辭想,這樣就說得通了。辰沙集團2007年的時候致使葉希木的母親身亡,葉希木的父親六年來一直找辰沙集團的麻煩,得罪了辰沙集團的老總徐曉斌。這次葉希木的父親被捕,葉希木他們猜測是徐曉斌在背後搗鬼,于是來找自己幫忙,希望能夠和徐曉斌見面溝通——等一下,她季辭和徐曉斌又有什麽關系?遲萬生和葉希木為什麽認為自己能幫上忙?
季辭想到這裏,就問了出來。
葉希木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你媽媽認識徐曉斌。”
“但她已經去世了。”季辭往上指指,“你們不是看到了嗎?”
葉希木道:“我們以為你媽媽認識,你也會認識。”
季辭又以她那種像聽了什麽笑話似的語氣笑了兩聲,道:“你們以為我跟我媽很熟嗎?我都已經五年沒回來了,我跟我媽……沒什麽說頭。我不曉得她在外頭搞什麽,她也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多說幾句就要吵架。所以後來她只給我打錢,我負責給她彙報上學的情況,我們不聊天。就這麽說吧,我這二十幾年對她的了解,還比不上這兩天我對你的了解。”
季辭一邊說,一邊往上走,這條南坡的山路越走越難走,雜樹叢生,狹窄陡峭,加上光線不好,她時不時要停下來,撥開枝條、試踩腳下的石頭是否紮實。
葉希木伸手拿住她手中的電筒,道:“我走前面吧?”
季辭看了他一眼,側身讓路,讓他走到前面去。
葉希木走在前面,兩個人前進的速度果然快了不少。季辭在之前就看出來了,葉希木是個能設身處地為別人着想的人,這一點上,他比其他同齡孩子成熟許多。他拿着手電筒,不是向前照,而是稍稍向後,幫她照路。斜插出來的枝條,他要麽掰轉方向,要麽直接折斷免得擋路。路上松掉的土石,他會先踩實了再告訴季辭可不可以走。
季辭道:“你媽媽走得早,誰把你教得這麽會照顧人的?”
葉希木茫然:“照顧人?”
季辭見他沒聽明白,換了種說法:“就是像你現在這樣,在前頭探路。”
葉希木道:“我爸是森林公安,大部分時間在山上。我也經常跟他上山。”
難怪這麽有經驗。
季辭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問葉希木:“我媽為什麽會認識徐曉斌?”
“她……”葉希木猛然收住了話頭,翟放放說的“季穎是徐曉斌的情婦”這種話,并不是什麽好話,更何況翟放放也是聽他姑爹講的,他姑爹又或許是在辰沙集團裏道聽途說,未經驗證的事情就拿出來跟季辭講,恐怕不好。
但季辭這麽問,讓葉希木終于确信了她确實不認識徐曉斌。
“嗯?”季辭又催他。
葉希木說:“我也不清楚,遲老師就告訴我說你媽媽過去是‘專門給徐曉斌牽線搭橋’的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季辭沉吟道,“徐曉斌為什麽要謀我們老屋這塊地?還正好是在我媽走了之後?”
她覺得得去問問陳保江,想拿這塊地的“徐總”,到底是不是辰沙集團的徐曉斌。
兩個人爬到季穎的墓地時,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然而張目四望,依然不見家婆的蹤跡。季辭大聲喊“家婆!”“季宗萍”,葉希木也喊“季婆婆!”,回聲在雲峰山之間層層回響,卻無人應答。
葉希木問:“山上還有季婆婆能去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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