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辛醜年六月末,本該是要入秋的天氣,突然一下又熱了起來,一連數日,炎炎赤日猶如一道熊熊烈火,如烤炙肉一般籠罩着長安城的上空遲遲不退,饒是傍晚,暑氣也未見消散,悶熱異常。
衛少兒挺着個大肚子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大抵是天太熱的緣故,她的面色有些難看,有些微喘,偶爾還伴随着斷斷續續的低吟。
此時別說是少兒,就是我也有些耐不住這樣的炎熱,索性起身将門窗都開了,又找來了一把破舊蒲扇,輕輕替她驅趕着這頑固的暑氣。
“我瞧着這天好像要下雨了”,衛君孺端了一碗豆羹進來說道。
“要是真下了雨就好了,再這樣熱下去,二姐如何受的了?”
我放下蒲扇,去扶少兒起身,伸手碰到她的那一刻,發現她四肢冰涼,我感覺不對,又去探了探她的額頭和手心,額頭也是冰冷,還微微帶着細汗,好在手心還是熱的。
“大姐,我難受。”少兒喊着,軟綿綿的躺在我腿上。
“瞧這樣子,怕是中暑了!”君孺忙去擰了一塊帕子幫她擦汗。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我預感不妙,把少兒放回榻上:“這樣不行,得找個醫工過來瞧瞧。”
君孺看了看窗外:“現在這麽晚了,要是再下雨,只怕不會有醫工願意過來。”
我看着少兒難受的樣子,嘟囔了一句“得試一試”,便去隔間找了長兄和衛青。
這是一個兩間并列着的茅廬,我們姊妹住一間,長兄和衛青住一間,屋前圍了一個簡單的籬笆院子,另搭了兩個草棚分做了竈房和堆放雜物的地方,院子裏除了有一株垂楊柳之外,并無其他。
傍晚雲幕低垂,黑壓壓的,衛青捧着一卷竹簡借着微弱的燈光細細研讀。
“大哥呢?”我問他。
Advertisement
他似是看書看得入神,并未留意到我進屋,聽我說話還唬了一跳,忙放下書卷:“馬廄的馬這兩日不大安分,他說他不放心,要去看一看。”
我想了想,把身上的錢財和珠花首飾全都卸下來,放到他手上:“二姐不大舒服,你去街上看看,看能否請一個醫工過來瞧瞧。”
“二姐怎麽了?”
“我也不知,怕是中暑,得找醫工瞧瞧。”
“我馬上去!”衛青接過錢財,飛快的跑了出去。
天邊劃過一道閃電,頓時将整個屋子照的透亮,随即便是一聲驚雷,“咔嚓”一下,似乎是打在某個屋頂或是樹上,我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得隔間傳來少兒的慘叫,我心下一驚,立刻跑了回去。
“大姐,不行了,我怕是要生了”,少兒疼得冒冷汗,衣裳都汗濕了。
我何曾見過這等場面,木然的看向大姐。
“不是還有兩個月嗎?”大姐也有些慌了,一臉苦相的看着我:“我也沒接生過!”
少兒不停的大叫着抓住了我的手,像抓住一棵救命水草般,用盡了力氣。
“這可怎麽辦才好,現在去哪裏找産婆啊?”大姊急的直跺腳。
我被少兒抓疼了,人卻反倒變得清醒了,腦子轉的飛快,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地方,忙拉着大姐道:“大姐,你看着二姐,我去找産婆。”
不等大姐多問,我又跑了出去。
穿過馬場,順着一條小路直到山腳,再往東直走,穿過一條長街,便是了平陽侯的府邸了,此時此刻,産婆別的地方沒有,平陽侯府是一定會有的。
我一路跑着過來,連氣都顧不上喘,跑到侯府時天就開始下雨了。
侯府規矩森嚴,下人進出只能走後門,好在都是熟人,倒也容易進去,夜間府內走動的人不多,我又特意避開行人,只一路奔着平陽公主的寝殿去。
府裏素來有規定,後院的人是不得随意進出外院和主人居住的宅院,所以一到平陽公主的寝閣外,我就被人攔了下來。
“大半夜的,你不在後院待着來這裏做什麽?”說話的是李媪,平陽公主的乳母,從宮裏出來的極重規矩。
我知她平日裏并不待見我,且今日又是我壞了規矩,,縱使感覺到她的嫌惡,我也視而不見,微微行了一禮:“奴婢有急事求見公主,請您幫忙通禀一聲。”
李媪呵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公主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我跪下來哀求:“求您幫幫忙,我姐姐就要生了,急需要産婆,現在就只有公主能救她了,求嬷嬷讓我見見公主吧。”
“公主都還沒生呢,她不是才八個月麽,怎麽就要生了?”
“這些日子天太熱,姐姐總覺得不舒服,今天晚上就愈發嚴重了,方才一聲驚雷,姐姐受了驚肚子疼的厲害,怕是要生了。”
“原來是這樣啊!”李嬷嬷嗤笑了一聲:“這裏可沒有你要的穩婆,要找穩婆,你去別處尋吧。”
見她要走,我趕忙上前拉住了她:“李媪,我知道公主即将臨盆,府中早就備好了産婆,您就讓我見見公主,我姐姐疼得厲害,實在耽擱不得啊。”
“活該!”李嬷嬷一腳将我踢開,惡狠狠地說:“當初是她背棄公主在先,斷了與公主的主仆情分,自作自受,如今又有何臉面來求公主救她?”
“人命關天的大事,求您行行好,就算是不為姐姐,也想想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就算姐姐有錯,可孩子是無辜的啊!”
提到孩子,她的神色方才顯出一絲動容,我索性直接跪道庭院裏,不停的扣頭:“李媪仁慈,今日若能伸出援手,奴婢來日定當報答。”
淅淅瀝瀝的雨越下越大,還伴着雷電,一閃一閃的,我跪在雨中,身上很快就濕透了,沒有一絲懼意。
“噼啪”一聲,又是一陣驚雷,李媪原在廊下站着,竟吓得後退了好幾步,又見我在雨中跪着,再度呵斥:“你這是要幹什麽,還不快進來。”
“若不能救我姐姐,我願意死在這裏,求您開恩!”我又是一陣猛磕。
“罷了,罷了?”李媪招架不住,嘆了口氣,轉身進了寝殿。
雨水順着臉頰滑落下來,帶着些微微的酸苦,我直挺挺的跪着,顧不上此時的狼狽,也顧不上旁人的指指點點,一動不動的盯着那扇緊閉的殿門,默默祈求平陽公主能應了我的請求,救救我那苦命的姐姐。
很快李嬷嬷就出來了,在門口對旁人吩咐了幾句,眼見那人很快的跑開了,我心裏燃起了一絲希望。
“你起來吧,公主要見你!”李媪過來說道。
我不敢怠慢,朝她,磕了一個頭,起身進了寝閣。
屋裏屋外天差地別,一進屋我便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氣息,還帶着淡淡的藥香味,很是舒服。
這間寝殿我已經許久不來了,但殿內陳設布置卻沒有變,一架紫檀木雲母屏風将寝殿分成正次兩間,正間莊重典雅,設有香幾軟座,宮扇,熏爐等,四周置以回紋雲錦紗幔,稍有一點風動就偏偏起舞,透漏出一處有趣的神秘感,裏間則是主卧,我全身濕透未敢進去,只隔着雲母屏風跪下行禮。“奴婢參見公主。”
“進來吧!”隔着屏風依稀能看見她還躺在榻上,頭尾各跪着兩名侍女服侍在側。
我不敢細看,低下頭去:“奴婢滿身濕氣,不敢沖撞了公主。”
不多時,便有一名侍女出來領我去換衣服,我跟着去了,聽她說公主已經安排了穩婆去瞧我姐姐了,頓時寬下心來,心中感念平陽公主的恩德。
匆匆換了衣服回來,公主已經起身,身着一件淡粉色寝衣,外罩一件乳白色繡花披風,坐在正間上方的軟座上,在侍女的服侍下正用着點心。
我不便打擾,便又靜靜地跪在一旁。
大約用了半碗甜湯,她便用帕子擦了擦嘴示意不在用了,許是坐的不舒服,她想要起身,但挺着一個大肚子行動總有些不方便,在左右兩個侍女的攙扶下才勉強的站起身來,在屋子裏來回走動。
我用餘光瞥了一眼,也許是臨盆在即,她的肚子明顯比少兒大了許多,氣色也算紅潤,人随胖了一些,但眉眼間的英氣卻絲毫未減。
“算上這一次,你們衛家欠本宮的情,怕是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了罷?”平陽公主扶着肚子慢悠悠的道。
我朝她磕了一個響頭:“奴婢叩謝公主,公主對奴婢一家的恩情,奴婢此生不忘,來日定當報答。”
“如何報答?”
“但憑公主吩咐。”
因着淋了雨,我突然覺得有些冷,低着頭忍不住的瑟縮起來。
平陽公主并未說話,輕輕拍着腹部,神色間若有所思,我靜靜的,等着她接下來的話。
“當初本宮如何待你姐姐,你姐姐又是如何回報本宮的,你可全看在眼裏了!”
平陽公主又說:“若非我那時剛剛有孕,想為腹中的孩兒積德,本宮早就将她亂棍打死了。”
往事重提,總是一個不好的預兆,我伏在地上:“奴婢感激公主,姐姐每每想起此事,總說愧對公主栽培,但姐姐說除了愧對公主以外,她從未後悔過。”
二姐原是公主的親信侍女,幾個月前與平陽小吏霍仲孺暗通款曲,事情敗露後,霍仲儒膽小怕事,跑的無影無蹤,只留下姐姐獨自承擔,在面對平陽公主的滔天怒火時,她不哭不鬧,任憑平陽公主發落,生死關頭,連一句求饒也沒有。
“她倒是把硬骨頭!”平陽公主攏了攏她那半散的發髻,又道:“不過可惜了,看上那麽個沒用的東西。”
我不在說話,平陽公主說的沒錯,縱使我再心疼姐姐,也掩蓋不了那霍仲儒懦弱無能的本性,害苦了姐姐。
“前些日子下頭有人遞話過來,說你大姐有意贖你出府?”
我心裏沉了沉,把身子壓得更低了:“前些日子大姐提起過,說兄長有心為奴婢尋一門親事,遂才起了贖奴婢出府的念頭,只是這是兄長說的親事,奴婢并未同意。”
“哦”,她突然笑了起來:“本宮差點兒忘了,聽說你們家和季風走的很近,你兄長看上的人,莫不是季風吧?”
她居然知道季風?
我心中直冒冷汗,悄悄擡頭瞄了她一眼,她仍舊來回走動着,并未注意到我。
我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也不知她是如何知道季風的,但她能直接了當的說出來,說明她很在意。有姐姐的前車之鑒,我知道我不能再瞞她了。
“公主誤會了,季風是我們家的恩人,也是朋友,奴婢身份卑微,不敢高攀。”
似乎對我的回答還算滿意,許久她才說道:“季家先祖季布,是高祖時期的開國功臣,雖到今日季家已經沒落,且季風又是旁支,未受祖蔭,但以你們衛家的身份,确實高攀了。不過你兄長眼光不錯,季風年紀輕輕就自立門戶,贍養老母姊妹,又有俠義之風,在長安城還算有些名望,将來必會有一番作為。”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敢随意答話,只低着頭,靜靜聽着。
“你兄長想為你攀上這門親事,是為你的前程着想,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身為女子,如果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指望誰能瞧的起你呢?”
我微微颔首:“奴婢謝過公主教誨,公主的話奴婢記下了。”
“可惜啊!”平陽公主嘆了口氣:“你二姐要是有你這麽聽話就好了。”
我不明白到底平陽公主到底對我二姐寄予了怎樣的厚望,才會對二姊的所作所為那樣失望,至今還耿耿于懷。
想了想,又說:“公主的教誨,奴婢和二姊都不會忘,奴婢答應公主,願以此生回報公主,便不會再做他想,公主若願意,奴婢願意一輩子侍奉公主。”
“你能有這個心,倒也不枉費本宮的這一番心思了”,她轉而又說:“不過本宮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季家于你而言,确實是一門好親,你若想嫁,只管交了贖金上來,本宮自然放你出去婚配。”
說話間,李媪又進了屋來,似是有話要說,原是與平陽公主耳語,才幾句話,就在平陽公主的示意下,放開聲來,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我聽見。
“穩婆差人回來說生了,生了個兒子,母子平安。”
聽見母子平安,我心頭大石終落,整個人頓時松快不少。
“可還順利?”平陽公主問。
“說是早産,生的時候胎位不正,不大順利,好在他們還請了醫工,有醫工坐鎮,也算是有驚無險。”李媪看了我一眼,接着說:“不過因為早産,孩子生下來有些瘦小,怕是要好好調養一陣了。”
“母子平安就好!”平陽公主又撫摸起自己的肚子笑了起來:“既然是早産,母子都要好生将養的,去把庫房的人參挑兩棵好的,讓她帶回去吧,還有那把如意長命鎖,一起給她帶上,算上本宮給那孩子的見面禮吧。”
我磕頭謝恩:“奴婢謝過公主,公主大恩,奴婢感激不盡,但這禮物太貴重,奴婢受之有愧。”
“公主讓你收着你就收着,以後自有用得上你的時候。”李媪向來嚴歷,且說一不二。
雖然話有些不中聽,卻也讓人不敢拒絕,我只好再叩首謝恩退了出來。
屋外的雨還在綿綿不斷的下着,帶着初秋的涼風,默默的與這場酷暑做着短暫的告別。
我那個剛出世的小外甥,長兄給他去叫去病,祈願他無災無病,平安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