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梨央的睡眠質量一直上佳。
沾枕頭就睡,一覺黑沉,中途打雷也不醒。時間滿打滿算七小時之後,像上了定時發條一樣,自動準點醒來。
今天晚上也和過去幾千個晚上相同。
打開空調,拉上毛毯蓋住胸腹。後腦陷在柔軟的枕頭中,閉上眼順利地沉進仙鄉夢國。
——才怪!
頭腦靜悄悄,今晚就作妖。
——當她眼睑後的黑色區域,開始慢慢化出一片金色,跳動着,像在打響指的指尖上的縷縷陽光時,她隐約便覺得情況不太妙。
一呼,一吸。
調整呼吸節奏,清空腦內亂七八糟的雜質。
嘗試關機。
腦子:hello,hello,寶貝你睡了嗎?
梨央:睡着了,莫來沾邊。
腦子:咳咳,哼哼。
腦子:清清嗓子,開始吟唱。
腦子:“這~婚~你~和~我~訂~”
腦子:“有~跡~部~家~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腦子:“我~随~時~都~在~”
循環播放,魔音貫耳。
梨央:睡意全無,猛然驚醒。
上半身呲溜從床上支棱起來。
眼睛瞪得像銅鈴。
——啊啊啊可惡!!她狠狠捶床。
腦子:笑嘻了。
如此反複周旋五次,關機失敗。
梨央徹底睡不下去了。
她一眨不眨地睜眼,直愣愣地看頭頂上吊懸的天花板。
那塊方形畫布似的天花板,像潑了一桶灰色染料。窗外月光穿進來,白色的線條便流動在畫布上,慢慢地,一筆一筆,勾勒出一個垂着微翹發尾的側臉輪廓……
“啪”。
床頭櫃的臺燈驟然點亮。
那個讓她有些心驚肉跳的側臉輪廓,忽然被刺眼的光亮砸碎,消失不見了。
她用毛毯把自己裹成一團,像一只蠶吐絲結成的蛹。在這個蛹裏,她擺出側躺的姿勢,一動不動維持兩三分鐘。
總算覺得自己恢複了一些正常。
夜晚是怪誕故事觸發器。黑夜包容一切,自然也滋生一切。産生任何想法都是正常的,值得自我寬宥。
比如她那些白天看着心态積極的同學們,經常深更半夜也會一通emo發言,淡淡散發活人微死感。第二天早上人清醒了,智商重占高地了,又摳着大腳趾将昨晚的話删幹淨。
今晚這種狀況其實與此無異,她想。誰還不能有個矯情的時候呢。
梨央爬出毛毯織就的“蠶蛹”,拿起床頭櫃的手機,漫無目的地點開各個應用。
一不留神,點開了聊天界面。
又一不留神,點開了側邊的字母A頭像。
等她反應過來,手忙腳亂退出時,又又一不小心發出一個表情包。
梨央:“……”
手,你不争氣啊。
最慘的,如果是普通表情也就罷了。
雪上加霜,偏偏是好友用她萬聖節打扮成妖女塞壬照片做的“阿瓦達索命”表情包。一般用于好友間閑聊吹水,相互正義制裁,絕不允許第三人參與。
衣飾妝發極其跳脫大膽,和她日常風格天壤之別,屬于發給外人=絕交的程度。
倒也并非糾結妝面有多鬼迷怪眼。
究其原因,她不喜歡将有悖于她慣常展露給他人面貌的一面示之人前。物分陰陽,陰面和陽面各有分工,不能混淆。
否則,那會讓她産生如芒在背的不安全感,像解開防護繩只身高空走吊橋,大風呼嘯,随時可能墜得粉身碎骨。
撤回撤回撤回,趕緊撤回。
梨央緊急亡羊補牢,心髒止不住狂跳。
不知道是否為錯覺,撤回前一刻,頂端“對方正在輸入中……”的提示瞬間從她面前溜過,一眨眼,又杳無蹤跡。
梨央:“……”
怎麽還慌張到頭暈眼花。
她瞄一眼時間數字,淩晨3點30分,估摸着會長應該睡了。
畢竟她看過他的作息時間表,如同機器運轉般嚴格到分秒。狂跳的心髒回落,她小呼出一口氣。幸好,失誤發生在正确的時間,臉皮尚能保住。
至于撤回痕跡……
等明天被問起再現編一個理由吧。
如果沒被問起,恰好裝作無事發生。
不過會長身兼數職,社交也廣泛,加的雜七雜八人員挺多,說不定明天早上就被其他聊天信息頂下去了。
再不濟,一個因撤回喪失了提醒标識的消息,可能明早也淹沒在了海量正事中,不會引起他的注意。
顯然,“沒被問起”的情況發生概率較大,不必要為此憂心。
千百種說法,千百種自我安慰方式。
梨央扔開手機,躺下,閉眼。無數紛亂的想法像冬季飄揚而下的雪花,在虛空中時蕪雜,落到地面就歸于寂靜。
她仍然睡不着,但總歸比先前好些。
聽不見那幾句翻來覆去的話,看不清畫布上白色的輪廓線條。
當下是黎明前最烏沉沉的黑夜。這樣的時候,聒噪的聲響漸漸稀少。藤原宅悄悄無聞,醒着的只有她一個人。
外面,樹影正搖動星月。
-
翌日清晨,跡部家的轎車駛來得很早。
不到六點五十分,她起床換上衣服,剛洗漱完步出衛生間,就聽見宅邸外的車道上,引擎嗡鳴由遠及近地擴大。
她拉開卧室窗簾,透過玻璃往下看。
一輛鯨魚流線型的轎車停泊路側。車身閃耀漂亮的深紫色,天光一照,折射出紫水晶般的鱗鱗碎光。
這輛加長版豪華轎車出自跡部財團旗下的自有品牌高端線。車标是狼頭形狀,頭頂加冕王冠,仰頭的姿态仿佛群狼之首嘯叫山林——從顏色到造型,都很符合會長高調張揚的個性。
和父親道過早安,急匆匆抓起課本下樓去。
“早上好,會長。”
“早,藤原。”
互相問候完,梨央扶着會長親自給她開的車門,坐進轎車內。
轎車內部空間寬闊,前後距離足以容納一張餐桌。滿室之間,香氣幽缈浮動,和會長身上的淡玫瑰香水味如出一轍。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回坐會長的車。
有幾次倒有機會蹭一把。那時她不想把學生會的事拖到第二天,選擇放學加班加點處理。很巧,她在辦公室碰到了剛結束訓練的會長。又很巧,他也在辦公室留到和她同樣晚。
回家時,善良的會長見天色已晚,好心提出送她一程。不過她想了想,還是婉拒了。
跡部宅邸和藤原宅邸根本不順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背道而馳。況且她步行并不遠,何必浪費他的時間。
假若不是昨晚他特意告訴她有話想對她講,今早她也是不想麻煩會長的。
“會長,你昨晚提到今早有話要和我說,”等跡部景吾坐上車,梨央主動問道,“難道上午有重要的事需要我協同配合嗎?”
不然也不至于一大早便要對她交待。
“算重要的事,不過不需要你做什麽。”
跡部景吾擡起手,兩指搭上襯衫最頂端的紐扣。他笑着瞥了她一眼。指間夾住紐扣,微微用力,松開喉結下緊抵住的衣領。
“今天晚上,我的祖父以及我的父母,會邀請你們一家人會面。但具體時間和地點暫且未定,看他們上午商量的結果。”
順勢向她發出下一步邀約,“藤原,中午有約麽?沒有的話一起吃個午飯。”
加上無可指摘的理由,“有消息了我也可以順便告訴你一聲。”
輕拿輕放的語氣,梨央卻覺得有些古怪。
冰帝學園的管理比之其他學校寬松,并不禁止學生帶手機。若真有消息的話,直接聊天app上滴滴她一下不就好了。特意邀約午飯當面告知,不是舍近求遠的做法麽?
但她今天中午沒有約人,也不好生硬地直接回絕他。
尤其他現在“身份”不同了,是她,搞不好還是她全家的“救命恩人”。小小一個午飯的要求,她都不答應,顯着她不近人情得很。
“好的會長,今天中午我沒有約,”她說,“但我們上午最後一節是化學實驗課,說不準會拖堂。如果時間實在太晚,會長你先去食堂吧,不用等我。”
實驗課講求每位同學如實實踐,真實紀錄。而同學之間的理解力和動手力又各不相同,作為學習委員,她有義務襄助同學。所以每次實驗她都是最後離開的人。
跡部景吾無可不可地應了一聲,“沒關系,我今天的事務也多,中午不見得會準時。”
車輛發動,駛離藤原宅邸。
風馳電掣,又快又穩。
他屈起手肘,橫搭上車門,探頭朝車窗外望一眼。梨央的視線被他分明有力的指節牽引,也順着同一方向看過去。
枝葉篩下透明的光斑。
光斑流動在他眉眼上,挑畫起銳利的角度。
車輛疾馳飛躍,陰影便從他的下颌角淌下來,點滴纏連,灰裏面揉了金,聚集于他半敞的鎖骨窩陷處。
似一片潋滟水色,多過一片暗淡晦色。
她匆匆移開目光,幾秒後,再看向他。他已經從車外收回眼神,拿出車側門兜着的一本資料,一頁一頁翻看起來。
“藤原,等下我要先去公司拿幾本書,大概十分鐘左右,不會耽擱太久,”跡部景吾不忘對身邊人解釋,免得冷落她,“我現在有些文件要看,你請自便。”
梨央乖巧點頭:“好的。”
不難理解,他所說的“公司”,應當是指跡部財團東京總部。
位于市中心不遠,占地面積廣,高度俯瞰一衆建築群,俨然是東京地區一大地标。
聽聞會長已在逐步熟悉家族運營管理。每月都要抽出固定時間,被跡部叔叔領着去公司,和一堆數朝元老們坐一起開董事會,以便上手商業布局的重要操作。
平心而論,有時候她還挺羨慕會長的。
被家族寄予厚望,有自己父親手把手、毫無保留地教導商業運作。核心利益從小參與,所有資源供他調配,只待他成年大展拳腳。
而她,每次但凡稍微一問起家族企業的事務,父親只會笑眯眯地摸着她的頭,說:
“我的女兒啊,不需要操心這些。”
“你只要每天開開心心生活在我身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以後結了婚,成家了,在愛你的丈夫和夫家庇佑下,畫幾張畫做做慈善,如花朵般活着就很好。”
父親言行如一,從來對她不作任何要求。
即便她國中有次考試故意全科挂零,故意上課睡覺被老師逮到,急得姑姑打跨洋電話聯系家裏,父親也沖她發不起任何脾氣。
仿佛她只要能眨眼,能喘氣,老父親便心滿意足了。
……如花朵般活着就很好。
可是她覺得不好,一點也不好。
梨央抿下莫名其妙的澀味,控制不住地偷瞄跡部景吾手中的文件。厚厚一大本,像大磚頭,密密麻麻全是表格。每個字都認識,連起來就不知道在說什麽了。
而跡部景吾卻琢磨得極為專注,帶着剖析意味的目光低落于紙面。
時不時用筆勾畫,批注些“和去年財報有出入”、“5月份英國更改了相關政策,此條方案再修改。見第2-00號條令文件15頁”等力透紙背的标示語句。
看不太懂。
因吃力而感到枯燥和無聊。
她把課本懷抱在身前,頭偏向另外一邊,視線往不斷變化的街道投去。
連排的商鋪、一串接一串的行道樹,如同幻燈片上的畫面,八倍速從她眼前流逝,晃得她頭暈腦脹,催眠似的。
昨晚本來就沒睡好,腦子有些暈乎,現下困意又被挑了起來。
眼皮一重,眼睛一閉,眼前一黑。
梨央又睡了過去。
人睡着的時候,脖頸的支撐力往往也會減弱。頸椎力度一松,腦袋像是被一根繩套着,突如其來地用力下拉,拽得後頸肌肉也繃緊。
——好痛。
梨央閉着眼,朦朦胧胧地調整坐姿。擡起頭企圖後靠在椅枕上。
遺憾的是,座椅皮面太光滑,她不太好找準着力點。後腦勺滑落,腦袋再次下垂,極大的拉力眼看要讓頸椎側的肌肉臼氣。
“嗒”。
很弱,很弱的動靜。似乎發聲于她的顴骨。
模糊得像是從遙遠的地界傳來。
她隐約感受到,她的側臉抵上了什麽東西。細膩的紋理質感,幾塊浮凸的硬硬的塊狀物,以及裹了柔潤香氣的微熱溫度——是誰的手背嗎?
意識昏沉,分不出心思去管。
有外力撐着頭,頸後的疼痛減緩。
就是臉側硌得慌。
梨央微蹙起眉間,憑本能蹭了蹭她的支撐物,調整出兩者兼得的角度。
這下舒服了。
然後,她聽見耳畔漾開極輕的氣息抖動聲,接近于呼吸不均勻,斷斷續續時的起伏。
響動細澀搖蕩,像一滴水濺入到水中。
她的耳膜仿佛鑽進一條吐信的蛇。
分岔的舌尖勾舔着她的神經,從耳蝸一直到喉部,略微有些發癢。空虛的癢。
這個位置位于的身體部位太深,癢起來時撓又撓不到,只能幹忍着難受。
“景吾少爺……”
從她前方的駕駛位,飄來抑制音量的一聲呼喚。
沒有人回應。
再來一次。
“景吾少爺……”
“……嗯?”尾音壓着顫意。
“您要的毛毯。”
窸窸窣窣地摩擦。
“把車窗關上。”
“好的,景吾少爺。”
周身忽然捂上沉酣的重量。随後,一雙手隔着披在肩側的毛毯,小心翼翼扶住她,把她放倒在一塊平面的軟枕上,讓她躺下。
比之前更為舒适的姿勢。她睡沉過去。
一路身處無意識的混沌。
驀然,像是電影放映至結尾自然終結,車輛在某處紅綠燈停下時,梨央也被同步按下切換鍵,由熟睡狀态瞬間跳變成清醒狀态。
她迷迷糊糊地從變成了躺椅的車座上爬起來,撩開礙眼的發絲,低頭,察覺到自己正披挂一條毛毯。
玫瑰色花紋,玫瑰味香氣,所有熟悉的标志正緊密地包裹住她。
“醒了?”
跡部景吾的眼光漫不經心地斜瞟過來。
和她剛才睡着之前不一樣,他手上的文件換成了一本書,膝上也多了幾本書。
……他已經拿到書,代表他們已經去過跡部財團總公司,又從那裏離開。
據此,她推算出大概補了十分鐘左右的覺。時間雖短,但高質量睡眠,神清氣爽。
會長這輛加長版豪華轎車的表現,着實對得上跡部財團高端産品線的實力。
“看你剛才困得厲害,昨晚沒睡好麽?”他狀似随意地問。
“唔……昨晚沒睡着。”
發現自己竟然老實得說了真話,她暗自後悔,連忙打補丁,“物理競賽的ppt太難做了,怕交流會講不好,發愁得很。”
要是讓會長知道她昨晚是想着他的話,在床上跟條油煎鹹魚翻鍋受熱一樣,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不得讓他笑死。
雖然會長不是那類喜歡譏笑他人的人,但是她不管,反正不能被知道。
梨央的視野四處亂轉,忽而看見跡部景吾眼下淡淡一片鴉青色。方才光線不亮,倒沒察覺。現在陽光熾盛,那處白皙膚色下泛出的一點青便較為明顯了。
“會長,你……昨晚也沒睡好嗎?”梨央謹慎地開口。
她又想起昨晚手滑發的妖女塞壬表情包,攥住課本的手指輕微收緊。
如果會長昨天晚上也沒睡……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她真這麽倒黴被會長看見了?
但也不一定。退一萬步來講,即便他真沒睡,手機上也有其他更好玩的,盯着她的聊天框看多無聊啊。還不如睡覺。
新一輪自我安慰全自動開啓。
“為什麽這麽問?”跡部景吾翻過一頁書。
“就……”她心虛目移,小聲道,“随便問問,因為你也問了我嘛……”
“是麽?”
耳畔傳來代表着笑的氣音。
跡部景吾放下書本,側轉過身,手肘搭在窗框上支着下颌,面對面地和她長久對視。
“藤原,那你認為,”他微微勾唇角,“我看起來昨晚像是睡好了呢,還是沒睡好呢?啊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