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托父親大人死對頭的福,藤原梨央今天放學後也沒辦法按時回家。
周三,一周的周中,向來事多趕趟。身為部員,照例要參加固定的戲劇部部活;擔任學生會財務,又要按時整理學生會財款項目。
所幸都是熟練工種。一切幹淨利落地結束,梨央飛快收拾好物理作業,準備離校。
按照原定計劃,清單中列有最後一項未勾掉的任務——盡早回家,在吃晚飯之前,抓緊時間整理競賽經驗分享ppt。
應物理競賽教師組的邀請,三周後她會以往屆優秀競賽生的身份,參與一年級的物理競賽輔導會,不能缺席。
然而偏不湊巧。
ppt整理計劃撞上一些意外,差點落空。
前腳剛關閉教室裏所有電器設備,後腳還沒來得及跨過門檻,一條短信接踵而至。
這個時間點收到消息,雖然暫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肯定是發生了些什麽。
點開短信之前,梨央眉頭一皺。
根據過往數不清的經驗,心裏多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完蛋。
估計家中又突發緊急事故,今天也要她放學後先別踏進家門。
麻煩平息之前,她必須在外面避開風頭,以免一回家就撞見那幾位雖然完全沒打過照面,卻仍對她充滿了威脅的危險分子。
短短半個月時間,這究竟是第幾次了?
四次,五次,亦或者六七八次?
溯源的記憶隐隐約約,模糊得她快忘記哪天才是不幸的開始。算了,事到如今,不存在任何刨根問底的必要。有什麽意義呢?
反正進退維谷的事實已成定局。
不過人總是心懷僥幸。南牆不撞不會死心。梨央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說不定只是自己想七想八,虛驚一場,其實所謂的“大事”只存在于想象。所以不要慌,不要慌。
她懷抱着直覺錯誤的期望。
她逐字逐句看清短信內容。
然後,她在原地愣了片刻。
落日餘晖從窗外打進來,映照着屏幕。握住手機的掌心微晃,視野中立即劃開一塊虛糊的白色,強烈刺眼。
「梨央,我和父親現在有些急事要處理。你先別回家,在學校待一會。一個小時後我視情況給你發消息——From 哥哥」
……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短短幾句話,僅僅幾十個字,梨央堪堪邁出教室的左腳又縮了回去。沿原路退回到座位,放下作業本,坐下。四周空無一人,她一個人獨占了高二B班整間教室。
出不了校門回不了家,只能被迫留校枯坐一個小時。梨央無精打采地趴在課桌上。手裏握着按動簽字筆,面前攤開物理練習冊。
書,是看不進去一個字的。題,是填不了一個空的。
筆帽彈簧不停地按下,彈起,再按下。一連串噠噠噠的聲響短促尖銳,像機槍打出的子彈在掃射一整個連隊的敵人。物理作業一小時前是第三十四頁,一小時後,還是第三十四頁。
一個人捱着屬實難混日子。她彈撥筆夾,百無聊賴地撐起下颌,望向黑板牆上的挂鐘。
時間接近下午六點。
冰帝學園高等部的學生幾乎走空。整棟高中二年級的教學樓,從一樓到四樓,從走廊一頭到另一頭,每間教室都顯得太過空寂。
穿堂而出的只有風聲,沒有人聲。
在風聲中,梨央掐着點,低頭摸出手機看了一眼。
毫無動靜。
別說一條信息,哪怕一個字母、一個标點,也絲毫沒有迸到她的眼前。
因此她得出第一條結論——
哥哥食言了。
繼而推出第二條斷語——
今天的情況比前幾次要更為棘手。
很明顯,對家這次找上門來氣勢洶洶。家裏有一場硬仗正在打。
基于上述推斷,接下來引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今天晚上回家,她該擺出一副怎樣的表情,怎樣的言行,才能既顯得對家中變故茫然不解,又能讓父親和哥哥不被煩擾,在困頓中得以平複情緒?
還是說,這條路今時今日已然行不通了?
形勢在一天天惡化,她不能再繼續裝聾作啞,不能再獨自置身事外。
父親掩飾隐瞞,哥哥閉口不言,她假裝一無所知。三個人每天在同一屋檐下各演各的,主打一個表面無事發生,氣氛和諧穩定。半個月來一直如此。但這是正确的解決方式嗎?
她到底可以做些什麽?
即使表明自己早就了解事實,那又如何?難道能實質性地為家人搭把手?有哪些是她力所能及,可以幫助扭轉局勢的操作?
靈魂七連問,梨央感到很頭痛。
“哎……”
她嘗試了,她努力了。她發現腦子一片空白,大腦皮層逐漸光滑,摸索不出任何思路。
嘆息就是她本次短暫思考的最終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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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這道壓軸題的第三問不太對。”
“你好像掉進了出題人的陷阱。”
有人插嘴進來,把她亂飛的思緒剪斷。
“第三問電場場強不能沿用第二問的答案,應該重新計算。”
後方是那人娓娓道來的聲音:“題目沒有指明兩者關聯,不能單憑順序,慣性判定其因果。否則,承接第三問的第五問根本做不出來。”
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在她身後看不見的地方,輕微晃動了一下。
一截淺灰色、類似于張開的細長指節的投影倏爾飄浮過來,像飛掠鼓翅的蝴蝶,從上至下籠住她的腕骨。
草稿本上的摩擦聲戛然而止。
他的論述十拿九穩,在陽光下輕輕落于她的筆尖上。她的筆尖剎那一頓,在紙面間默默停在他的影子裏。
這聲音,聽着好耳熟。
梨央從書本中仰起臉,下意識轉身。
不速之客站在座位旁開兩步的位置。緊縛着絨質運動護腕的手,正握住她背後的木質椅把。
“怎麽這樣驚訝地看着我?”
跡部景吾松散地揚起唇角,食指在她肩側的椅杠上輕輕點了點。
“覺得我有哪裏講錯了麽?”
他笑着朝她攤開掌心,“既然如此,那麻煩藤原你給我一支筆。如果你不着急回家,我們兩個人可以抽幾分鐘一起讨論一下。”
他就伫立在她身旁。日色于他腳下聚合伏地,鋪作陪襯。
大概才下網球場,沖了涼,額前的紫灰色碎發還潤着濕氣,一绺绺耷下來。光暈滴墜于他的發梢,紫色水霧似地一筆,收尾在眼角那顆淚痣上。
挑眉下視她的目光也因此混入雲霞的濃麗。
“诶,會……會長,下午好!”
“都快六點了。這麽晚的時間,會長你訓練完竟然還專程來我們教室跑一趟。”
梨央手忙腳亂地擱置作業,試圖站起身以示禮貌。
“是突然下達了什麽校務,要讓我們班級盡快完成嗎?”
差點吓她一跳。
會長怎麽走路靜悄悄都不帶出聲的。
“一些私事而已,不是公事,藤原你別太一本正經。”
跡部景吾擡手做出坐下的手勢,隔着幾寸距離的空氣,虛按住她似站非站的姿勢。
“還有,我之前不是和你提過,非正式場合不用叫我會長,直接叫名字,更不要加敬稱。”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從椅背上撤回手,用玩笑話的語氣揶揄:“以往難得見面的時候,我們兩個人聊天還挺随意自在。怎麽?上了高中成了同學,我的名字反而難以啓齒了?”
……
難題來得就是如此猝不及防。
梨央沉默了一瞬。
幾次讪讪地開口,但始終發不出聲音。她放棄掙紮,低下頭勉強笑了起來,假裝收拾文具,企圖蒙混過關。
“會長,不喜歡這個稱呼嗎?”
她輕聲反問。
輕聲,是以退為進。反問,是不正面回答,将難題抛還給對方,主動權抓回自己手裏的一種策略。
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講不出所以然,有些原因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
高中之前長待美國,一年到頭和他說上的話屈指可數,還是看在她母親的摯友——瑛子阿姨的份上才有交流,見面能聊,分開就忘。
像一個處于圈子邊緣半熟夾生,貼有【跡部君】标簽的NPC,稱朋友談不上,論路人又可惜。
普普通通的關系,再進一步就要打破平衡感了。因為不甚在意,倒可以做到平常對待。
直至回國到冰帝上高中,進入學生會,和他接觸的頻率大幅上升,來往更頻繁,故而覺得“跡部君”該棄之不用,需要随其他成員大流叫“會長”。
跡部瑛子阿姨多年對她照拂,不好再和她同學校讀書的兒子不鹹不淡相處。
這個稱呼拉開的距離明顯讓她舒适得多。既不過于親近,又不冷淡生疏,體現尊敬禮貌,拿捏很有分寸。
可能非外放型的人,生來就這副德性。
清晰劃定邊界是不可或缺的剛需。
幸好,會長似乎對這等小事并不計較。
中間空出片刻時長,微妙的寂靜,他同樣不發一言。
游移的眼光藏着探究,像瞄準鏡定點,光線漫射幹擾下也能精準追尋她手上的動作。
他看着她把筆尺攏成一堆,塞進筆袋。
拉鏈聲滑過如同終止的信號。他挪開瞄準點,低低地“嗯”了一聲。忽而又收攏住,顯得只是一個無意義的單音節。
“順口一提,沒別的意思,”他表明無所謂的态度,妥協讓步,“既然習慣了改不過來,那就随你喜歡吧。”
又取出臂間夾着的一本筆記,遞給梨央。
“慈郎明天要請兩天假,來不了學校。他讓我把下午忘還你的化學筆記帶給你。”
跡部景吾一字不漏地轉述:“順便,他還讓我感謝你一聲。你幫他整理的化學重點很管用,上周期中考試他進步了15名,得空請你吃飯。”
“好的,謝謝會長。”
梨央雙手接過,撫平筆記本邊角的褶皺。
“芥川同學也太客氣了。都是同班同學,相互學習,共同進步,本來就是理所應當的事。”
她謙遜推功:“主要還是芥川同學自己聰明嘛,學得快。我只不過做了一點微小的輔助而已,不值得芥川同學破費。”
即便衆生平等的口號震天響,人與人的出廠設置有時也并不公平。某些幸運兒的腦子,出生即開光,靈活程度甚至達到老天爺綁着塞飯吃的優越等級。
比如她的後桌芥川慈郎同學,每天頂一副半夢半醒的惺忪睡眼,走哪睡哪,有幾塊草地都快睡得禿嚕皮了,仍然是網球部實力第二無可撼動,稍微一學,成績中游穩穩當當。
至于排在芥川之上實力第一的會長……則又更勝一籌。
網球,學生會,成績,鋼琴,以及身為大財團獨子無可避免的公司經營學習,但凡經他手,過他眼的,無一項是他不擅長,不精通的。
各種宴會小聚上,世家長輩們的交口贊譽中,他像“無可挑剔”的金身塑像,一個“完美繼承人”的标準代稱。
天賦這東西,還真是相當霸道。
“藤原,話不能這麽說。”
跡部景吾并不贊同,順着她的言詞,一通誇獎又把她的功勞濃墨重彩地添回一筆。
“越是重要戰役,輔助的關鍵性越不可或缺,”他說,“慈郎一頓飯換你半本書知識,是他這家夥賺了。應得的謝意,你無須謙虛。”
跡部景吾側頭,望了望她後面略顯淩亂的課桌,眉眼仍盛着笑意,“要不是你坐他前桌,不然哪有這些便宜讓他撿着。”
聽着真情實感,不摻假話。看着發自內心,不像演的。
會長對她助人上進的行為,幫扶同學的能力給予高度認同和贊揚。
不得了。
會長的作風向來雷厲風行,高标準嚴把關,她是很少聽見他直白誇人的。何況這種無足輕重,連路過的螞蟻也懶得丢一個正眼的雜活。
來的路上遇見好事了嗎?
會長看起來心情不錯,連帶她也跟着沾光。
梨央語氣輕快:“既然會長大人您都開了這個尊口,一錘定音,那我就不矯情了。”
她配合地重重點頭,坦然領受跡部景吾的情,“感謝會長的肯定,我下次一定再接再厲,繼續努力,盡好班級學習委員的職責的。”
有點場面話,但與會長一樣,所說所想确切一致。在其位謀其政,兢兢業業肩負每種角色賦予的職責,從來是她的處世信條之一。
筆記本用筆袋壓在手邊。梨央拿起筆,上翻一頁新的草稿紙。另一只手伸進課桌內摁亮手機。趁翻頁間隙,她悄摸看了一眼。
又過去五分鐘,依然無事發生。
看來還要繼續在家門外茍着。
ok,fine。
梨央被磨得心如止水,實在生不出情緒。
哥哥不發話,再急她也沒有辦法。
于是,她以一種“事已至此先做題吧”的擺爛心态,心平氣和地按照跡部景吾方才的建議,劃掉第三問答案,單開一行,進入解題循環。
“藤原,還不回家嗎?”
跡部景吾觀望門外的走廊,好心提醒:“等會校衛要來清查教室鎖門了。”
筆端再度停滞在計算中程。
“……我暫時還不想回去,”她随便找一個借口,“會長你先走吧,不用在意我,這道題不做完我沒心思回家。”
手指翻來覆去地搓撚頁角,無意識用力。“呲”一聲,紙張輕微撕裂,她的指間黏上些許白色碎屑。
跡部景吾若有若無地偏動視線,從她手背上掃過。
“那你自己離校的時候注意安全,”他颔首,“今天整理的款項如有疑問,可以随時與我溝通。”
“好的,我會的,謝謝會長。”
以此作結。
梨央的注意力重新轉回物理題。
跡部景吾向教室外邁步。
在陰影消逝接入夕暮的分界處,他的步速逐漸減緩,臨踏出門最後一兩米,終于徹底停下。
似乎考慮着什麽,他放棄徑直離開的選項,背過身在原地靜靜站了一會。
驀然,他掉轉方向,三兩步折返回她身邊。
“藤原,我有話想和你談。”
跡部景吾略微傾身。
覆有薄繭的關節屈起,敲在她課桌上,迅速泛起兩聲沉穩的敲擊。
“我觀察了很久,”他篤定道,“總覺得你最近這段時間心不在焉。好像心裏壓着事情,你不太高興。”
“是碰到難處了麽?不介意的話,不妨和我講一講。”
流風從他的方向蕩過來。
夏季的傍晚天氣悶熱,他身上的氣息卻很清爽,夾雜些微玫瑰甜味,攜風一道降下,淡薄地包裹住她所處的區域。
他溫和的聲音也一道包裹住她的耳廓。
“無論任何問題,我們一起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