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二十兩
二十兩
五月初三,雲銷雨霁,天朗氣清,九臯城迎來一個少有的豔陽天。
一大清早,陸子參便親自帶着兩個人将封在聽風堂出入口處的封條正式取了下來。
當然,這院子裏的所有人其實都心知肚明:這封條象征着的無非是這明面上的嚴格約束,至于私底下究竟有沒有起到實質性的作用,那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盡管如此,所有人還是擺出了皆大歡喜的樣子來。
唐慎言又開始早起吊嗓子為坐堂做準備了,除此之外他還破天荒地花了幾文錢買了幾炷香,将那八百年沒有供奉過的神祠用了起來,又早早燒了個火盆,拉着起床之後的每一個人跨一下,說是要祓除不詳、驅走黴運。秦九葉不肯跨,總覺得有些邪門,疑心是杜老狗出的什麽歪招,兩人雞飛狗跳地對抗了半天,最終也沒争出個高下來。
那夜的事之後,杜老狗一直沒有回聽風堂,但許秋遲身旁那姓姜的女刀客倒是來了一趟,将杜老狗随身的那酒葫蘆扔下便走了,倒也算報過平安。唐慎言起先有些擔憂,還說差人去那了無橋看過了,杜老狗的老窩都讓另一個要飯的給占了去。但秦九葉開導他一番後他便也暫時安分了下來。畢竟在被關在聽風堂之前,杜老狗确實四海為家,現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人家說不定只是不告而別罷了。
好不容易從唐慎言那裏脫身開來,秦九葉叼着餅獨自走到天井前,那幾只鴨子如今已徹底在這裏安了家,每日飛去附近河溝裏覓食,傍晚又飛回來,活得很是滋潤,蛋也下得很多。她自己也意識到,雖然在聽風堂不過短短十日時間,卻仿佛過去了半輩子那麽久,而她也已經有些習慣了這裏的生活。
除去那些膽戰心驚的夜晚和一閃而過的刀光劍影,不勞動又有吃有喝的日子,又有誰會不習慣、不向往呢?
秦九葉狠狠掐一把大腿,提醒自己要振作起來。
風波終會平息,日子還得照舊。她将大半張餅胡亂塞進嘴裏,悶頭回到屋裏開始收拾藥箱和行李,走到院子裏去查看晾曬衣物被褥的時候才發現,那忙完公事的陸子參竟沒有離開,就一直站在院子裏。
對方見她出來,連忙收回偷看的目光,裝作方才經過的樣子,笑着沖她打了個招呼。
“秦掌櫃,昨夜歇息得可好?”
明晃晃的日光中,陸子參方才修剪過的胡須下,一口整齊的白牙閃閃發着光。
秦九葉還記得他們十天前相見的時候,可不是如此和諧又美妙的場景。
秦九葉點點頭,手上不停、飛快将晾曬的衣物翻了個面。
“多謝陸參将,在下一切都好。”
陸子參搓了搓手,高大的身軀顯得前所未有的拘謹。
“既然休息得不錯,可否請秦掌櫃同我走一趟?”
秦九葉終于停下來,定定看向陸子參。
“督護仍懷疑我是嫌犯?”
大胡子參将連忙搖頭。
“不是不是。只是有些案情上的事想要你從中協助一二,一兩日、最多也就三四日的時間……”
秦九葉五指收緊、手中的兩只襪子瞬間縮成一團,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客氣一些。
“陸參将,我本不是官府協助辦案的官差,先前種種也是被逼無奈,這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好不容易結了案,我這心也落了地,只想早日回我那小藥堂繼續做生意。讓該做這事的人去負責他該做的事,這才是為官為民之道嘛。”
她這番話說得于情于理都沒什麽問題,可那日在府衙、還有昨日在寶粟碼頭,她明明不是這樣說的啊。
陸子參自知理虧,但卻好似突然不明事理了一般,愣是不肯将路讓開。
“秦掌櫃此話在理,是以在下今日前來,便是來替我家督護傳個話的。”說罷他特意清了清嗓子,從衣襟中取出他那毛邊紙紮成的小本本,宣聖旨一般一板一眼地說道,“督護覺得,這次的案子案情錯綜複雜、牽涉甚廣,而你雖只是鄉野村醫,卻能自始至終堅定立場、不卑不亢,屢次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可謂沉穩非常、兼有急智……”
他這廂不吝贊美之詞,對方卻壓根一個字也不想多聽,擡腳便要離開。
“代我謝過督護。這誇贊的話就不必了,陸參将若無旁的要緊事,便改日再敘吧。在下還有事要忙,就不同您閑聊了。”
陸子參僵在那裏,随即面上便有些遮掩不住的着急,終于忍不住将話都倒了出來。
“督護想請你暫代我家督護身旁參佐這一職位、協助調查此案,待結案之時便可離開,其間按軍中參佐待遇領取薪俸,一月可有兩日沐休。秦掌櫃可願一試?”
秦九葉的背影頓住,随即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來。
“督護這回倒是想起我了?不再覺得我是個只知投機倒把的藥販子、需得好好審視一番了?可是覺得這案情棘手,又怕那蘇凜背後有個更大的勢力,萬一觸動到哪路惹不起的神仙,到時候便将我扔出去做個替罪羊?!”
眼前女子顯然一開始并不想發脾氣,可不知怎麽地,說着說着便湧上一股火氣,越說聲越大、越說越氣憤,陸子參一言不發地聽完,胡子顫了顫,将小本本收了回去,搓着手低聲道。
“秦掌櫃的答複我聽明白了,我這便去同督護禀報便是。”
他說完,拱手行了個禮,随後調頭便向院外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等下。”
陸子參腳步一頓、嘴角揚起,整理了一番表情後,才故作嚴肅地回過頭去。
“秦掌櫃還有何事?”
只見女子摩挲着自己那雙破了洞又反複縫補過的襪子,半垂着的臉上一片糾結,半晌才幽幽開口問道。
“你老實同我說,做這督護身旁的參佐……一個月能得多少銀錢?”
****** ****** ******
李樵背着新柴從後院往小廚房走的時候,陸子參正與秦九葉并排走過天井。
他臉上的胡子都遮不住他的眉飛色舞,天井中的鴨子聽起來都沒有他聒噪。
“……但凡是辦案期間,不光是馬随便騎,府院中也是管一日三餐的。我們府中的飯菜那可是一絕,李大廚是我們督護親自從營裏帶過來的,從前在軍營裏管好幾百人的夥食,做吃食是又快又好,關鍵是不限量,想吃多少吃多少!”
秦九葉點點頭,也不知聽進去多少。
陸子參見狀,又是一番喋喋不休。
“還有還有,我們府院後門出來走個幾步路有家馄饨面館,我和弟兄們都是那裏的常客,每月至少得去吃上個七八回。秦掌櫃喜歡吃面還是馄饨?他家這兩樣做得都不錯。馄饨有三種餡,面有粗細兩種,最妙的是湯底,那叫一個鮮!到了晚上還有宵夜可以吃,督護常請我們喝那的梅子酒,秦掌櫃喜不喜歡喝酒?下次我們一起……”
下一刻,只聽天井另一頭傳來咔嚓一聲脆響,陸子參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後知後覺轉頭望去,只見李樵手裏握着兩截被生生撅斷的新柴、小臂粗細,被他一左一右拿在手裏,看着就像兩把兇器。
陸子參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随即又覺得自己的反應有失顏面,便故意不去看那少年,只對着秦九葉繼續說道。
“總之,秦掌櫃定不會後悔跟着我們督護做事的。”
秦九葉點點頭,問出口的話仍是三句不離銀子。
“所以,俸祿何時才能領到手?”
“秦掌櫃若是願意,今日我們便算是正式定下了,下月此時便可領錢領米。”
秦九葉想了想,鄭重點點頭。
“既是如此,便勞煩陸參将到門外稍等片刻,我很快便來。”
陸子參神色大悅,為完成了自家督護的囑托而倍感欣慰,當下擺擺手便向外走去。
“不急不急,你慢慢來。”
少年見“外人”已經離開,當即扔下手中的柴秧,一個翻身便從天井那頭落在秦九葉面前,秦九葉一驚,還沒來得及退開,那本已走到十幾步遠開外的陸子參卻又突然回過頭來。只見他若有所思地擡起一根手指,在那站得格外有些近的一男一女之間徘徊了一番。
“方才想起一件事來。瞧你們這樣子……莫不是……”
秦九葉一僵,她身旁的少年卻挑了挑眉、有些挑釁地看向陸子參。
下一刻,便見陸子參一拍大腿,語氣肯定地說道。
“莫不是還沒用早膳?”
秦九葉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随即連忙讪笑着點點頭。
“早上起來一直忙着收拾東西,确實還沒用過。”
李樵看她一眼,随即若無其事地擡手将她嘴邊的餅渣擦掉。
秦九葉自始至終目不斜視,就這麽直直盯着陸子參,直到把對方盯得有些心虛。
“我只是突然想起來便問問你們,我去巷口買些燒餅,正好一會帶些過來。”
“多謝陸參将。”
終于送走了陸子參,秦九葉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她實在有些不習慣這種場面,畢竟幾日之前,她還像個死刑犯一般被看管起來,如今竟已和行伍中的參将讨論起那督護府院中的夥食如何了。
這世道,又有誰說得準呢?當真是為難那些算命的了。
“阿姊真的要去為那邱陵做事嗎?”
李樵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秦九葉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她沒看他,五指卻張開又收緊,手裏的兩只襪子又是一番備受蹂躏。
“這案子如今已經有眉目了,兇手都抓住了,還能耗多久?我此時加入,最多收收尾而已。”她的聲音很輕,好似只是在說服自己一般,“何況人不能跟銀子過不去不是?陸子參都同我說了,做這參佐滿一個月便能有這個數。”
她邊說邊鄭重地伸出兩根手指頭來。
李樵盯着那兩根手指,半晌憋出幾個字。
“兩千兩?”
秦九葉瞪大了眼。
“兩千兩?是二十兩好不好?!什麽活計一個月能有兩千兩?就算是做生意也得精打細算,那北城的松鶴酒樓一個月的油水有沒有兩千兩都不好說,你對銀子這般沒有概念,難怪會混得這麽窮。”
少年咬了咬嘴唇,用她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聲嘟囔道。
“我一日便能賺兩千兩。”
秦九葉掏了掏耳朵,只當他在說些賭氣的話,繼續悶頭将晾曬好的衣物一一整理好,又取了棒子拍打起被褥來。
夏日的太陽慢慢爬高,陽光照在身上,曬得人跟着一起發燙。被褥上飛起的灰塵懶洋洋地飄在空氣中,雨後的露珠還挂在草葉上,四周亮閃閃的一片,樹間偶爾有飛鳥經過,随即又響起新一輪的蟬噪。
秦九葉手上不停,眼睛卻在盯着地上的影子。
少年的影子就立在她身後,過了很久也沒有離開。
那種熟悉的煩躁感又悄悄爬上她的身體,她暗暗嘆口氣,聲音沉沉地說道。
“我才是這果然居的掌櫃,只要你還在果然居做工,你便得聽我的。我一會要跟着陸子參去看看案子的事,你先代我回一趟果然居、送些行李回去,也順便看看金寶那廢柴有沒有好好幹活。真怕他一個不小心将房子點了,我們回去豈不是要睡隔壁牛棚……”
“阿姊先前答應過的事,什麽時候教我呢?”
手中的棒子一抖,秦九葉險些将唐慎言那打了補丁的床單又捅出一個洞來。她的背影有些僵硬,聲音倒還硬氣。
“誰答應你了?我那說的是以後再說。”
不遠處,一陣細微聲響在天井另一邊響起,芭蕉樹後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正探頭探腦地望過來,正是疑神疑鬼的唐慎言。
少年收回餘光,随後蹲下身湊近前、壓低嗓子說道。
“好,那我們就以後再說。”
秦九葉微微側過一點視線,便能看到少年那張白皙年輕的臉。那張臉上的表情是那樣認真,認真得她恨不能回到過去将那個滿口胡話的自己一掌拍死。
她得承認,若她是個瞎子,說不定便能修得這世上最冷酷的心法。昨天他拽着她的袖口、仰頭央求她教教他的時候,那副模樣竟莫名令她想起丁翁村村頭那只流浪的黃狗。
她被他臉上的神情打動了,還沒等反應過來,便已鬼迷心竅地答應了下來。
她已經有些記不清那場曠日持久的對話是如何結束的了,因為每次回憶到這裏的時候,一種難以抑制的尴尬和後悔便會如雨後的野草一般在她的腦袋裏瘋長,令她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去想別的事了。
心中那座一磚一瓦壘起來的“鎮妖塔”已經崩塌,秦九葉面上還要努力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來。
只見她放下手中的棒子,将那幾件衣裳第三次翻過來又翻回去,聲音淡淡地說道。
“總之莫要問了。時機到了,自然教你。”
少年一頓,退開來些,語帶懷疑。
“阿姊是否在敷衍我?”
當時怎麽說怎麽是,怎麽一轉頭這人就突然變得不好糊弄了呢?
秦九葉又是一陣沉默,正要開口說些什麽,一擡頭卻發現那陸子參已拎着燒餅快步走進院來。
她如蒙大赦一般站起身來,大手一揮對李樵說道。
“陸子參回來了,我得趕緊走了。我交代給你的事別忘了。”
誰知李樵也跟着她走站了起來。
“那些事也不急一時。我随你一起。”
秦九葉皺起眉來,剛要以掌櫃的身份開口“鎮壓”對方,那少年又繼續說道。
“阿姊若是再拒絕,我便只能回果然居去向司徒兄請教那些事了。到時候少不得要同他解釋一番,他若是還不能為我解惑,我便只能再去找秦三友……”
秦九葉幾乎是原地踉跄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才勉強穩住身體。
那廂陸子參方才走近前來,又被秦九葉給推了回去。
“燒餅路上吃,陸參将趕緊帶路吧。我多帶個人幫手,你不介意吧?”
秦九葉不等對方回應,已經一把拽起那少年的手,随後越過陸子參、急匆匆向大門的方向走去。
陸子參抱着一摞燒餅,眼睜睜看着那少年從自己眼皮子底下一閃而過,不過一瞬間,對方似乎也瞥了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那少年的嘴角帶着一絲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