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怪物
怪物
夜色漸漸降臨的蘇府,一邊人聲鼎沸,一邊寂靜陰冷。
秦九葉覺得自己此刻就行走在這條看不見的陰陽交界線上,迎面吹着夏夜的風,身上卻一陣暖、一陣寒。
從小到大,她見過的死人比丁翁村外的野墳還多,除了剛入行那幾年偶爾夜裏會輾轉難眠,之後她便幾乎從未怕過。不僅是死人,這世上能令她害怕的東西本來就不多。
但方才隔着那面除了一個小洞再看不出其他端倪的牆,她分明感覺到了一種從骨頭深處滲透出來的恐懼。那是一種來自本能、難以控制的情緒,縱使眼下她說服自己已經離開了那裏,可那種揮之不去的陰冷還停在她的皮膚上,像是一層擦不幹的汗。
她倉皇地在那陰影交錯、夜風陣陣的游廊間奔走着,時不時回過頭去張望着。
她的身後空無一人,只有搖動的樹影和斑駁的假山無聲地望着她。
勉強依着先前的記憶找回了路,秦九葉停下腳步,仔細聽了聽四周的動靜。
不遠處宴席中的人聲漸漸傳來,依稀同她離席時一樣熱鬧,沒有人注意到方才這大院一角發生的事,仿佛那怪室裏的一切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場幻覺。
她隔牆看到的究竟是什麽?又為何會有鈴铛聲呢?這府裏有什麽需要用到鈴铛的地方嗎?
如今的襄梁,鬼神之說日漸式微,但秦九葉曾聽她那雲游四方的師父提起過:古時有種說法,說那惡鬼皆不喜鈴铛的聲響,所以從前每座城池入夜後,便要有巫祝沿街秉铎搖鈴,為的就是驅鬼辟邪。
這種行為随着時間流逝,慢慢褪去了鬼神傳說的色彩,人們不再講究那許多,只保留了此舉報時和巡視的作用,并把擔當這種職責的人稱作打更人。
而說到打更人,前陣子那桑麻街的血案,死的不就是個打更人嗎?在某個烏雲蔽月、不見光亮的夜晚,他一邊搖着钲鈴、一邊報着時辰走過那條街,卻遇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那東西許是十分厭惡鈴铛的聲響,于是便從黑暗中竄出、襲擊并殺死了他……
秦九葉立在原地,越想越覺得後背發涼。冷不丁一只手從後面碰了下她的肩膀,她便像掉進熱油鍋的水珠子一樣彈了起來。
“怎麽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秦九葉轉過頭去,發現李樵正皺着眉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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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低聲喚了他的名字。
“李樵……”
他點點頭,低聲應道。
“我在。”
許是見到了熟人,方才的驚慌終于漸漸平複下來,秦九葉四處張望了一番,連忙壓低嗓子、鬼鬼祟祟地問道。
“你方才四處走動的時候,有沒有聽見過什麽奇怪的聲音?”
“阿姊不問我那康仁壽住所的事嗎?”對方的關注點似乎在旁處,頓了頓又提醒道,“方才分開的時候,阿姊交代給我的不是這件事嗎?”
秦九葉有些無奈地看他一眼。
眼下這種情況,她問什麽他答什麽便是了,為何還要在意方才分別時的幾句交代呢?她覺得他的思路有些奇怪,但到底還是沒再這件事上多說什麽,拉起對方往前院的方向走去。
“罷了。許是我多想了……”四周不見那纨绔身影,秦九葉方才松懈一些的神經再次繃緊,“許秋遲人呢?”
李樵跟在她身後,聞言簡短答道。
“他被那位柳管事叫走了。”
秦九葉一愣,随即有些着急。
“他就這麽走了?有沒有說過幾時回來?他若過河拆橋、那把你我二人扔在這裏,難道你要帶我爬牆翻出去麽?”
少年頓了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倒也不是不行。”
秦九葉擦了擦額頭,只覺得方才疾走那一陣的汗冷了下來,一陣風吹過便帶走她體表的溫度,令她連指尖都不自覺地抖起來。
“我不指着你能帶我出去,只要莫要生出事端、教人察覺就好。”
眼前閃過方才那神秘的紫衣婢女和立在木繡球花叢下的蘇家二小姐,李樵平靜地搖搖頭。
“阿姊放心,我沒有打草驚蛇,”頓了頓,他望向她腰間那已經徹底熄滅的香囊,“阿姊去了這麽久,可有什麽發現?”
想到自己方才所見,女子心中一陣發冷,面上卻仍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出去再說。”
她話音未落,那蘇府管事郭仁貴的聲音便穿透庭院中的層層人聲、清晰傳來。
“老夫人到!”
隔着幾道樹叢陰影、假山回廊,秦九葉隐約瞧見一道有些佝偻的身影、在一衆丫鬟小厮的攙扶下緩緩走出,正是今日這場壽宴的主角————蘇家老夫人。
整個庭院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注視着那道身影,四周一時間連風吹動琉璃燈發出的吱呀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秦九葉眯起眼,望想那位交疊在無數身影之中的老夫人。許是怕再受風寒,對方不僅穿得有些臃腫,頭上還戴了帷帽,風吹動那帽上繡了蝠紋的薄紗,隐約能看到對方鬓間的金銀珠翠來,完全不比這院中其他女眷遜色半分。
這蘇凜雖然瞧着令人生厭,但對自己的母親倒是極好的。
秦九葉這廂想罷,轉頭示意李樵跟着自己混入席間賓客。眼下是個好機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老夫人身上,斷然不會有人留意到他們這兩個灰頭土臉的婢子小厮。
他們小心踏上庭院側面的一條□□,兩側茂密的榉木和盛放的藤花遮住了他們的身影,燈影、樹影、花影交彙在一起,又将他們隐藏在一片晦暗之中,那些站在光亮處的人們無人注意到他們,而那位在攙扶下步伐緩慢的老夫人,就在幾步遠開外的檐廊間走過。
秦九葉在心底拿捏着時機,待那幾人踏出廊道、步入庭間的一瞬間,便要向着相反的方向迂回返回席間。
可她方才走出幾步,整個人突然停住,有些不可思議地扭過頭去。
不遠處那佝偻蹒跚的背影已經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走上主位那把紅木交椅、随後坐了下來,而蘇凜則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遮擋住了她的視線。
下一刻,此起彼伏的祝酒詞與賀壽聲将一切細微聲響都淹沒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花團錦簇的庭院正中。
聽聞這蘇家老夫人十年前便開始茹素了,吃齋念佛、六根清淨,前些年身體還硬朗的時候每年都會去寺廟前施粥,蘇家藥行在九臯的美名,有一半都要歸在這位老夫人名下。
除去那些必須要做的表面功夫,這樣的老壽星,誰人不想親近一番呢?
然而秦九葉的腳步卻半點也不敢往前去了。
只因方才與之交彙的那個瞬間,她分明在那繡了蝠紋的薄紗下聽到了一陣微弱聲響。
咔嗒、咔嗒嗒……
而就在那一瞬間,她終于明白了先前在那怪室之中、鈴铛響起前自己聽到的究竟是什麽。
那是牙齒磕碰在一起發出的聲響。
從前金寶睡覺磨牙的時候,就會發出類似的動靜。
可她從沒見過哪個清醒的人會發出這種聲音。
或許她沒有看錯,方才那怪室牆面的另一邊确實有個人。而且還是這蘇府中最德高望重的那一位。
無數奇怪念頭自心底閃過,秦九葉口中發幹,先前好不容易褪下些的陰冷之感又順着她的袴腿爬了上來。
“阿姊?”
少年見她突然定在原地,便也停下腳步望過來。
秦九葉回過神來,倉皇四顧道。
“督護人在何處?方才可有瞧見?”
李樵瞥一眼她的神色,最終還是擡了擡手,指向燈火明亮的宴席正中。
身姿挺拔的年輕督護被人群簇擁着,他似乎多飲了幾杯酒,面上有一抹薄紅,冷峻的眉眼也變得柔和了不少,舉手投足間不再那般有距離感,唯有右手仍下意識扶在腰間劍鞘上,半垂着的雙眼時不時擡起望向不遠處的許秋遲,雙唇抿得緊緊的。
綠衣美婢香袖拂過,又一杯瓊漿玉液被遞到眼前,那端着酒盞的錦衣少爺似笑非笑地回望向他,末了不知說了些什麽打趣的話,引得周圍一衆賓客女眷跟着哄笑起來。
年輕督護顯然并不如他那好弟弟善于應對這一切,最終只沉默端起酒盞一飲而盡,随後又陷入新一輪的疲于應對之中去了。
其實除去了那身甲衣、脫下那頂官帽,他看起來和周圍的那些年輕世家公子并沒有什麽兩樣。
或許再過幾年,她甚至不能在這樣的人群中一眼認出他來了。
被風吹幹的冷汗化作陰邪之氣往人骨頭縫裏鑽,秦九葉縮着脖子緊了緊身上那件過于單薄、中看不中用的衣裳,低聲罵道。
“許秋遲這黑心貨,将你我二人驅至險境、為他賣命,自己竟還有閑心同人攀談飲酒?說好一起做事,要為你我二人打掩護,我看不過都是些托辭罷了,他是興致上來了便只顧自己快活,哪管你我死活?”
李樵靜靜看着她的臉,半晌才出言道。
“阿姊可是怪他纏住了邱陵?”
心思被戳破,秦九葉一時無話。
她并非不懂事理、看不出許秋遲此時正與邱陵周旋。她只是有些無處宣洩,圖個嘴上痛快罷了。
整理一番神色,她不由得為自己找補道。
“我是找督護有事……”
然而她才起了個頭,李樵便飛快打斷了她的話。
“阿姊尋他做什麽?今夜我們本不該出現在這裏。就連許秋遲自己也說過,今夜務必要離他那兄長遠一些。”
是啊,她同這位九臯城新來的督護并不算相熟,又是違抗禁令偷跑出來的,眼下這般錯綜複雜的境況,她便是去尋許秋遲那纨绔,也好過去尋邱陵。
可是有句老話說得好:邪不壓正。
如今這整個院子裏的人加在一塊,也抵不過那一人身上透出的正氣。
她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想尋他,只是下意識地尋一處庇護罷了。
秦九葉一時間沒有說話,半晌才勉強張開來嘴,聲音沙啞中透出些許細微的顫抖。
“你可相信這世上有怪物?”
李樵同她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人影交錯的方向。婢女們将席間的燈火點得更亮,少年白皙的臉上卻沒有染上絲毫暖色。
“不信,”他的聲音頓了頓,随即有些怪異地再次響起,“這世上除了人本身,只怕再沒有能稱得上是怪物的東西了。”
秦九葉的手終于不再顫抖,聲音也漸漸平複下來。
“我也不信。我只信這世間發生的一切,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少年聞言,淺褐色的眼睛深處似乎有什麽情緒一閃而過,轉瞬卻又恢複了平靜。
“阿姊做事從來都是這般有信心的嗎?”
秦九葉勉強勾了勾嘴角。
“天自有道,事在人為。”
不遠處,此起彼伏的祝酒詞告一段落,蘇凜殷切起身上前,一邊親自為老母親執燈開路,一邊為母親身體抱恙、需得早些下去休息而向那些賓客一一致歉。
席間又飲一杯的年輕督護見狀,不知為何微微站起身來,他身後那大胡子參将見狀連忙上前一步,将許秋遲擋在一旁。而那一直頗有手腕的邱家二少爺,此刻竟破天荒地沒有再“窮追不舍”,只帶着些淺笑、轉頭同身後的綠衣美人說笑起來。
邱陵的身影此刻不見絲毫醉意,徑直向那即将離席的蘇家老夫人而去。就在他将将快要追上對方之時,一道茜紅色的身影自斜裏突然鑽了過來,不偏不倚正正好和那急着離席的年輕督護撞了個滿懷。
一聲驚呼過後,那穿着茜紅色衣衫的婢女手中的解酒湯應聲落地,湯碗碎裂、湯汁濺了一地,她連忙俯身跪倒在地、低聲告着罪,而與此同時,席間另一道袅娜的身影也走了過來,依稀是個五官明豔的年輕女子,只是面上神情有些冷厲,開口訓斥間,那些候在一旁的蘇家婢女小厮各個垂頭盯着腳尖,大氣也不敢喘的樣子。
或許,這便是那蘇家的另一位小姐蘇沐芝了。
主人家親自出來賠禮,任誰都不好再計較什麽,何況那邱家長子本就不是個喜歡在這種事情上計較的人,當下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并無大礙。蘇沐芝眼神微斜,那伏在地上的婢女這才站起身來,只是仍沒有挪開腳步,就那麽立在原地。
而就這一來一去的工夫,戴着帷帽的老夫人已在一衆小厮婢女的簇擁下,消失在了來時那條檐廊的盡頭。
秦九葉看得出神,下一刻,李樵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阿姊不要再看他了。”
秦九葉一抖,十指不自覺地縮起,連忙下意識将目光從那邱陵身上移開來,可随即她便覺察出這其中的別扭之處,猛地回頭看向身旁的少年。
“誰在看他?我是在看旁邊那位……”
她還沒來得及再解釋下去,少年溫熱的掌心便已覆上她握成拳的右手、随即慢慢收緊。
“不用怕,還有我。”
不遠處,酒席間的熱鬧遠還沒有落幕,但秦九葉的目光卻不再徘徊。
她此刻只盯着自己的袖口,仿佛那只被握住的手是別人的手。
她從未被人如此緊密地握住手,只覺得每一塊骨頭、每一寸皮膚都被牢牢包裹在那只手裏。
想當初在寶蜃樓時,明明是她領着他一步步走入那光怪陸離的世界之中。怎麽短短幾日過去,她竟覺得這一切都被逆轉了呢?
手上的力度不斷傳來,秦九葉迅速平靜下來,聲音也恢複如常。
“我好得很。方才只是在想事情,有些回不過神罷了。”
李樵微微側過臉來。
席間燈火在他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過,最終化作一片黑暗。
“阿姊的心思,我都明白。只不過人有時候站在亮處久了,是不會想着去關心暗處發生了什麽的。他們習慣了占據着光亮的地方,是不會輕易離開的。”
少年的低語很快便被庭院中的喧嚣聲淹沒,秦九葉本想開口再說些什麽,但似乎又覺得在這喧嚣聲中提着嗓子講話是一件令人心力交瘁的事。半日提心吊膽過後的疲憊湧上心頭,她也幹脆陷入沉默。
燈火中的熱鬧将近處襯得更黑更冷了。在這樣明暗交彙、冷暖相隔的時刻,能隐約感覺到有人同她并肩站在黑暗中,就算只是一同沉默着,确實也能令人心安。
能對抗黑暗的除了光明,或許還有黑暗本身。
它自黑暗中而來,自然不懼怕黑暗。它能看透所謂怪物的本質,讓一切無所遁形。它也能無聲地将你包裹起來,藏匿進沒有邊界的混沌深處,直到一切都平息下來。
指尖微微動了動,秦九葉終究還是沒有将手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