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怪室
怪室
蘇府後院某處,兩道人影一前一後閃過。
秦九葉起先走在前面,拐了幾道彎過後不知怎麽地便成了跟在後面。她發現李樵似乎很有些“偷雞摸狗”的天賦,每當遇上府內的小厮丫鬟、巡衛護院,他總能先停下腳步,随後做出準确判斷。
一來二去,她便也習慣了跟在他身後。
兩人俱是屏氣凝神地走了一陣,秦九葉再環顧四周,發覺已到了那日入府問診時經過的園子,當下停住腳步。
“就是這附近了。你我分開行動,你往西邊走,去到那康仁壽落腳過的偏院看看。”
少年轉過身看着她。
“不是一起找那金葫蘆嗎?”
“這蘇府有多大,那葫蘆又有多大?你我想在三刻鐘裏将東西翻出來,無異于大海撈針。若是尋不到,總不能白來一趟,能探到些旁的也是好的。”
李樵點點頭,望向女子的目光中有種言聽計從的信服。
“阿姊說得是。”
“到時候你多留意下庭院地面和四周樹叢坑窪處,若那康仁壽是在住處遇害,說不定還能尋到些蛛絲馬跡。總之任何異樣都不要放過。”
她說話時神情沉重,仿佛是在赴死前交代後事一般。說完轉身就要走,剛邁出半步又轉回來再次叮囑道。
“還有。若是真不小心教人撞見了,賠個不是、認個慫糊弄過去就好,千萬莫要像方才欺負那纨绔一般不知輕重了。他眼下同我們栓綁在一起、興許還能忍一時,可這蘇府裏卻沒一個好惹的角色。你我只是被迫辦事,能成事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成不了,自保才是最要緊的。”
李樵整個人一頓,似乎是想開口解釋什麽,可就這一瞬間的停頓,女子便已火急火燎地消失在院子拐角處。
她一定不經常做壞事,所以才會如此行色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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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地站了一會,李樵終于收回目光,一個翻身越過那與房檐齊高的假山,消失在一片暮色之中。
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了。本以為有些記憶已經遺忘,如今來看這些本能已經刻入他的骨血之中,只需稍加喚醒,便能迅速調動全身,想棄都棄不掉。
幾番探查過後,李樵落在一處栽了竹子的偏院裏。四周的風似乎突然涼了下來,依稀帶來一股煎藥過後的苦味。
不同于方才那些庭院中板正的石磚地面,眼下他正踩在一片細碎的石子之上,一條人為鋪設的小徑自屋門延伸至竹林旁的月門,小徑兩邊一株花草也未栽種。
西側,竹林,隔窗可聞。
這裏應當就是那日蘇沐禾口中提到過的、康仁壽曾落腳過的別苑。
四周很安靜,似乎并沒有人在附近起居走動。
李樵蹲下身子查看小徑四周的石子。他看得很仔細,一顆顆拿起又一顆顆放下,看完表層的幾顆,又往地下深處探尋,斷斷續續看過十幾步後終于停了下來。
這裏的石子很幹淨,不僅一點血污也瞧不見,就連被翻動打亂的痕跡也幾乎沒有。
但這并不能說明什麽。
九臯的雨水多,有錢人家能用玉石鋪陳院子便不會露出半寸土地,這些碎石堅硬耐磨、方便打理,雨下過後便像洗過一樣幹淨整潔。
他想了想,捏起一顆石子瞧了瞧,又走到靠近牆根的犄角旮旯處撿起一顆,将兩顆石子放在一起仔細觀察了一番。
指甲蓋大小的兩顆青玉石,大小都幾乎一模一樣,顏色也極其相近,若非要從中挑出一些差別來,便是其中一顆的棱角似乎更尖銳些,而另一顆則不怎麽明顯。
但只這一點差別,對李樵來說便已足夠了。
就算是再堅硬的玉石,風吹雨打、曝露磨損,也會慢慢發生變化。如今幾步之隔的兩處地方,石子的磨損程度卻有着一眼可見的分別,且偏僻處磨損反而更多,只能說明這院子靠近中間位置的石子是被換過的。
大戶人家做院子時喜歡一步到位,只因宅院落成後再做改動便是“興土木”,不利家宅安穩。此處是偏院,更加不會經常更換院中鋪面的石子。除非是這裏發生過什麽,而有人想要盡可能嚴謹地抹去一切痕跡,以求不留後患……
李樵将那兩枚石子放回原處,正要往那院中靜悄悄的幾間屋子而去,突然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細微響動,當下就勢飛身隐入廊間鬥拱之下。
他今日穿的那件小厮衣裳的衣擺方才消失在陰影中,下一刻,一道紫色身影從竹林另一側走來,步子又輕又快。
黃昏時分的光斑駁投在竹林間,片刻後照出一張清麗婢女的臉來。只見她左右看了看,便鑽入竹林茂密之處,稍加停頓後,竟在那壓瓦描花的□□上推開一扇暗門來,随即一個閃身進了隔壁的院子。
沿着院中長廊走至盡頭,一身紫衣的婢女心俞熟門熟路地邁進一間垂着竹簾的房間。
房間內煙氣缭繞,五名丫鬟在其間穿梭忙碌着,聽到響動連忙放下手中活計、匆匆行禮。心俞擺擺手,只低聲問道。
“小海,酉時的藥備好了嗎?”
名喚小海的丫鬟當即點頭道。
“回心俞姑娘,一早便備下了。一直在爐子上熱着,不敢離人。”
心俞點點頭,目光落在一旁那只冒着熱氣的陶罐上。
“今晚半點差錯也不能出,這藥送去前我得再看看。”
小海輕聲應下,手腳利落地将那陶罐從爐上取下,又将裏面滾燙的藥汁倒入一早備好的瓷碗中,小心濾去藥渣後收手立在一旁。
心俞上前查驗一番,親手将那碗藥放入一早準備好的漆盒中,随即又飛快吩咐道。
“再多溫幾份醒酒湯來。一會兒到了前院,一個個的都給我放機靈些,瞧見不對勁的便請他們去花廳坐坐,一定要将人看緊了。”
五名丫鬟齊聲應下,小海打頭、其餘人各自端了擺好醒酒湯的木盤走出屋去,只剩那心俞留在最後。
她看了看桌上那已蓋好的漆盒,半晌從身上取下一件閃着金光的物什來,飛快掀開盒蓋倒了些什麽進去,随即又将東西收好。
她的動作很快,前後不過一瞬間的事,就好像只是輕輕拂去了那藥碗上的灰塵一般。
窗外鬥拱下,李樵眯起眼來,突然覺得這次跟進蘇府、倒是同他預想的有些不一樣。
畢竟誰又能想到,那康仁壽身上的金葫蘆,竟會藏在蘇府的一名婢女身上呢?
眼前這一番情景是否便是蘇凜授意?這名喚心俞的婢女究竟在為何人煎藥?那康仁壽的金葫蘆裏究竟又賣得是什麽藥?
此時出手,或許能将那金葫蘆收入囊中。但這罪證一來并沒有沾那蘇凜的手,便給了對方可推脫抵賴的餘地;二來就算他将人擒住、東西也拿到手,此番情景之下無人見證,到頭來亦說不清其中原委,反倒容易被倒打一耙。一番打草驚蛇之後,秦九葉此次潛入蘇府的最終目的再難實現。
思緒飛轉間,李樵再向屋內望去,那心俞做完這一切已不再停留,喚進另一名年紀稍長的婢女将那裝了湯藥的漆盒拎了下去,随後自己從那些溫好的解酒湯中随意盛出一碗,放在木盤中端了出去。
一衆女子先後自竹林間小徑而出,随即各奔四方。
片刻後,四周再次安靜下來,一道影子從屋檐下滑出,穿過竹林小徑,在一塊假山後停住。
少年估算着那心俞離開的步伐,待對方進入視野盲區,這才輕手輕腳地跟上前去。
然而他走了沒幾步,突然便察覺到什麽、身形一頓。
片刻後,一道柔和悅耳的聲音在他的斜後方響起。
“李公子?”
李樵只有片刻的時間思考如何做出去留的選擇,而身後的腳步聲已慢慢靠近。終于,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
“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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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時候跟着老秦出工讨生活,到後來跟着師父進山采藥,到再後來帶着金寶在九臯各處奔走,秦九葉的記路的本事算是生生練了出來,走過一遍的路基本都能記得。
這蘇府後院雖大,但也逃不過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她走走停停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摸到了那日問診時去過的那處小院。
鋪了石磚的院子依舊靜悄悄的,全然不見有人活動出入的跡象,不知是否是因為那壽宴的緣故。
今日宴客,蘇沐禾并未出現在宴席上,按理來說應當還在房中修養。而對方此刻不在這裏,院子內外也無人看護,倒也側面印證了一件事:這裏應當并不是蘇家二小姐的院子,她平日也不會在這裏落腳。這樣一想似乎更加合理,讓一群外人出入小姐閨房于禮不合,這處院子很有可能只是為了那日問診,臨時找來布置過的。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日問診結束後,這院子就應當有人仔細收拾過了,康仁壽就算有落下過什麽東西,很可能也已經不在原處了。
所以,她終究是晚來了一步嗎?還是這整個計劃實則都建立在她那孤注一擲的推斷上,失敗是一早便注定了的。
可費勁心思、冒着風險潛入蘇家,難道就這麽空手而歸嗎?旁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再這麽等下去、聽風堂一衆人的處境再不會有任何改變了。
秦九葉握緊了拳頭。
她必須抓住這得來不易的機會做點什麽。許是因為最近蘇家氣運亨通,從方才宴席間蘇凜的表現來看,此人已開始有些不将旁人放在眼裏的剛愎。她有理由相信,蘇凜未必能料到會有人在事後潛回這處院子探查一二,而對方的任何疏忽遺漏便都有可能成為她的機會。
深吸一口氣,秦九葉小心溜進了那院子。
當日問診的那處房間眼下房門緊閉,門前也不見候着的丫鬟小厮。秦九葉貼近聽了片刻,确定屋內無人,正想推門而入,一低頭卻發現一件怪事。
初次進這裏的時候,她心系診金一事,沒留意當時敞開的門板,如今仔細一瞧才發現,這房門的門栓竟然是落在外面的。
也就是說,這是個只能從外面打開的房間,只要外面落了鎖,屋內的人便無法進出。
這是什麽意思?蘇沐禾難道還被囚禁過一段時間不成?還是當初問診的時候蘇家留了什麽心思,想着萬一出了什麽事便不讓任何一人走脫出去?
秦九葉一陣驚疑不定,胡思亂想了片刻,小心取下頭上戴着的簪子,擰下簪頭後,用其中藏着的一根銀針在那門栓落鎖的鎖眼裏搗鼓了一陣,那鎖便應聲而開。
這是她從前跟着師父學藝時自創的“手藝”,為的不過是多讀幾本她那摳門師父的醫書,之後還從未用在幹什麽壞事上。
秦九葉額頭冒汗,飛快撥開門栓,末了不放心,又取下發間一支細小發钿,将那門栓一側卡住,這才推開房門進入房間。
房間內依稀還是當日的擺設,重重紗帳後不見人影,只有那處床榻孤零零立在原處,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空氣中不再有刺鼻的熏香氣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陳舊的黴味。
秦九葉飛快地四處查看了一番,沒有發現康仁壽留下的蛛絲馬跡,倒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發現了一只炭盆。
這正是那日她來問診的時候,房間內燒着炭的那一只。
她徒手在那炭盆中翻弄了一下,在炭灰中發現了一點還未燒盡的布條。
這些布條三指來寬,是包紮傷口時慣用的白粗布。起先,她以為這些布條可能是先前問診的人留下來的,可又覺得哪裏有些別扭。隔空問診會需要用到布條嗎?還是這又是哪位聖手的秘術?
左右琢磨不透,秦九葉正要将那些布條丢回盆中,突然想起什麽,湊近那布條仔細聞了聞。
燒焦的炭灰味中,摻雜着一股幾乎難以分辨的藥香。而這藥香她先前聞過一回,正是那日問診時在這房間中聞到的傷藥味。
當時屋內只有蘇沐禾、她自己還有那叫心俞的婢女。出了房間後心俞身旁并沒有這種味道,所以這傷藥只有可能是用給了蘇沐禾。
如此來看,蘇沐禾确實是傷到了哪裏。可為何要撒謊否認呢?是傷處不便,還是弄傷的原因不能告知外人?
秦九葉又四處翻弄了一遍,卻再無所獲,起身正要離開,餘光瞥過身後的牆面,整個人不禁一頓。
一條彎彎曲曲的“黑線”正在紗帳後的牆面上扭動着,她湊近一瞧,發現那是一只花腳大蜈蚣,爬起來慢吞吞的,不注意看還以為是一截挂在牆上的繩頭。
這蘇府負責打理院子的人也太不上進了,屋內有黴味也就算了,竟然還有毒蟲爬來爬去。
就這一走神的功夫,那只大蜈蚣竟已半截消失在牆中,只留一點尾巴在外面擺了擺,随即也消失不見。
秦九葉一凜,連忙湊近去瞧。
原來那蜈蚣是順着牆上的一處小洞逃走的。那洞不大、又藏在這床榻的紗帳帷幔之後,不仔細瞧幾乎不會發現。洞的邊緣有些粗糙,似乎是有人匆忙間在牆壁上鑿出來的卯眼,之後卻沒再用過。
她想了想,伸出尾指在那洞口掏了掏,收回手指的時候,整個人卻一頓。
她的手指上沾着一小朵毛茸茸的東西。
那是一根雞毛。
為什麽……會有雞毛?
這裏難道曾是蘇家秘密養雞的地方嗎?老秦口中的那些活雞都送來了這裏?可為何現在又一只雞也瞧不見呢?雞都去哪了?
秦九葉盯着手上的雞毛一頭霧水。
突然,她聽到一陣奇怪細微的響動從那牆裏傳出。
咔嗒咔嗒。
起先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可靜下來等了片刻,那聲音便再次響起。
咔嗒,咔嗒嗒。
牆裏怎麽會有聲音?除非是……
擦了擦手心的汗,秦九葉趴上那面牆、朝那黑漆漆的小洞另一邊望去。
入眼一片漆黑,她分不清那是個不見光的房間還是只是一堵牆的內部,但随即她便感覺到那咔嗒咔嗒的聲音是有回響的,而且似乎比剛才還要近些。
快速的、有規律的聲響,像是什麽堅硬的東西磕碰在一起時發出的聲音。
莫名地,她屏住了呼吸。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似乎感覺到一陣空氣的擾動,有什麽在那黑暗中有規律的起伏着、越靠越近……
哐當。
伴随着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秦九葉只覺得腳面一燙。
她後知後覺低下頭一看,這才發現腰間香囊不知為何突然開做兩半,裏面燃盡的香灰掉了她一鞋面,隐約還有幾個火星跳動着。
許秋遲給她的香燃燒殆盡了,她探查的時間結束了。
低頭匆匆收拾起那些香灰、以免留下蹤跡,她再起身時已準備轉身離開。
可鬼使神差一般,她莫名覺得有什麽涼飕飕的東西落在她的後腦勺,令她一瞬間豎起了汗毛。
秦九葉緩緩轉過身去。
那牆上的小孔似乎同方才不一樣了,她眯起眼緩緩靠近前,突然便看清了那洞裏的東西。
那是一只人的眼睛。
一瞬間,她仿佛被什麽東西粘住了眼皮一般、既無法眨眼、也無法移開視線,就這麽死死盯着那牆上的孔,腳下連連後退,直至退無可退、背脊抵在她方才進來的那扇門上。
黴灰混着一股陳舊腐爛的味道在屋內蔓延開來,像是一只化了實形的手一般扼住她的喉嚨,令她幾乎無法呼吸。
下一刻待她反應過來時,一陣當當脆響隔着牆壁響起,似乎是鈴铛的聲音,随即又是一陣人聲低語,模模糊糊聽不真切,通過牆上那小洞斷斷續續地傳來。
“……都小心些,莫要耽擱了……”
那人聲越來越清晰,但她已來不及分辨。
聲音雖是牆壁另一邊傳來的,但她能聽見對面動靜,就說明這牆壁的隔音并不好,對面也有可能察覺她這邊的情況。而且這蘇府中各處庭院本就相通,她若再不離開,難說會不會撞見什麽人。
秦九葉飛快退出屋子關上那扇門,細心取下別住門栓的發钿、将一切恢複原狀,再也不敢回頭看那院子一眼,低着頭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