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冤家路窄
冤家路窄
算上今日,秦九葉統共才見過這樊郡守兩回。
可似乎每次見他時,她滿腦袋裏都充斥着一種大難臨頭、諸事不順的可怕預感。
眼見那矮胖的身影出現在石階另一頭,秦九葉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似乎聽見身旁的陸子參在開口前,不易察覺地冷哼了一聲。
“樊大人今日倒是好氣色,昨日我去府上取這案件卷宗之時,那府衙當差可是同我說您身體不适,閉門不見客呢。”
原來不止她一人覺得此人難纏,而這樊大人也不只對她一人刻薄。
秦九葉心中莫名又舒坦了些,再擡頭偷瞄時,那樊大人同他的一衆跟班已經到了跟前。
樊統徑直越過陸子參,似乎壓根沒打算搭理他,只對着邱陵皮笑皮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挺着肚子做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
“督護大人辛勞,下官又怎好獨自偷閑?這不一大早便帶人沿河搜查,倒是有些收獲。”
他說罷,轉頭對身後的人示意道。
“來人,将那目擊者帶上前來。”
下一刻,兩名衙差便拖着個破破爛爛的身影走下石階來。
縮在角落的秦九葉突然抽了抽鼻子。
奇怪,怎麽這人身上竟然有股熟悉的酒氣?
下一刻,一個披頭散發的身影東倒西歪地被帶了上來,方才站定便噴出一個酒嗝,直将周圍的人都逼退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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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陵微微皺起眉來。
“樊大人這是何意?”
樊統氣定神閑地答道。
“督護今早不是才命我府中衙差沿河岸走訪巡查、看是否有人聽到些什麽或看到些什麽?下官這不是有所發現,當下便帶人來交差了嘛。”
能開口使喚樊統的人,這邱陵定是一早便想到縮小問詢範圍的方法,方才縱着她在那扯東扯西,莫不是在看笑話?
秦九葉手指一陣蜷縮,但眼下她還有更窘迫的事情需要面對。
下一刻那衙差架着的人緩緩擡起頭來,露出一張令人一見難忘的滄桑面孔,不是那日了無橋上的江湖騙子又是誰?!
一想到那日渡橋時的荒誕情景,秦九葉便覺得心底有股小火苗蹭蹭蹭地往上竄。
那日若非她倒黴正巧從橋上走過,那瓢水也不會澆她一身;若非她濕了一身衣裳,那日便不會起念要回果然居;若非她連夜回了果然居,她便不會有那血光之災……
說到底,那本來莫須有的血光之災就是拜此人所賜。她若當真是個江湖中人,當下便該拔出刀槍劍戟,在此人身上戳幾個窟窿讨回公道。
可她只是個修旁門左道的江湖郎中,眼下還被人抓了小辮子,只能臊眉耷眼地立在一旁,心中祈禱對方不要再給她的災禍添上一筆。
那樊大人沒空觀察她的神色,此時正自顧自地在那編排着自己這出鬧劇。
“此人乃是城南一帶有名的乞丐,只知道姓杜,早些年在城南縧兒巷裏混,比野狗還能搶食,便都叫他杜老狗。他白日裏沿着城中河道給人算命蔔卦、兜售符紙神水,夜裏便藏身在城中各處橋洞下面,并無固定的落腳點。前夜宵禁過後,他正是在那城中央的了無橋下過的夜,想來定是有所見聞,說不定還見過那兇徒。”
樊統今日本就是來看熱鬧的,只因經過昨日府衙那一通鬧騰,原本已經有些交情的蘇家又開始對他不冷不熱了。想他一個郡守,何時受過一介商賈之徒的窩囊氣?還不是因為聽了都城的風聲,說這蘇家背後另有貴人、他無論如何也想要隔山拜佛一番?
誰知這佛還沒拜成,山門卻已進不去了,他先前這點子巴結讨好的心思又不能為外人道也,只能将這股子氣撒在這罪魁禍首身上。
這新來的督護打着平南将軍的旗號,三天兩頭對他府上的人呼來喚去的,他自然不能明面上對着幹,但拐外抹角使些絆子總是行的。
樊大人說完這一通便立在那裏,直等對面那邱陵主動開口問道。
“那樊大人可問出什麽沒有啊?”
“這不是昨日見了督護審案的風采,下官自愧不如,這才第一時間将人帶過來、任憑督護處置。”
在哪審不好,偏要當街審。審什麽人不好,非要審一個醉鬼。要說這樊大人沒安幾分壞心,怕是連金寶那樣的棒槌也不會信的。
秦九葉算是看明白了,這樊大人是借着交差的名頭,在這給人難堪呢。
不過瞧那杜老狗的樣子,不要說指認兇手了,怕是現在問他今朝是何年,他都要思考上半日,就算是邱陵來審,只怕也得等對方酒醒過後。
想到這裏,她莫名松了口氣。
下一刻,河畔一陣小風吹過,那江湖騙子一個機靈醒了過來,睜開一雙腫眼泡環顧四周,視線就這麽定在了秦九葉臉上。
“姑娘,好久不見!上次我同你說過的血光之災可應驗了沒有?”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瞬間便都聚焦在了那角落裏不起眼的女子身上。
秦九葉只覺得肩上的腦袋一陣陣發麻,恨不能一頭撞死在石階上、再順勢和康仁壽并排躺下、蓋上一塊白布。
而那樊大人顯然已認出她便是昨日當堂頂撞自己的倒黴村姑,臉上那幸災樂禍的神情幾乎都要遮掩不住,轉頭看向渾渾噩噩的杜老狗。
“你方才說先前見過她?”
杜老狗搖頭晃腦道。
“一面之緣。”
樊統繼續循循善誘道。
“何時見過?”
“就在前日。”
那樊大人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一拍手、身後兩名随從大刀瞬間出鞘。
“賊婦,今日總算是拿住你了。愣着做什麽?還不将她押入大牢!”
從前金寶便同秦九葉說起什麽八字犯沖一事,她從來未放在心上。可如今來看,她絕對同這樊大人命中有些跨不去的檻。
這當真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昨日方才爬出那綠水坑,今日便又掉回這臭河溝裏來。
眼見那兩名衙差已左右包抄向她走來,秦九葉握緊拳頭,心中已開始謀劃如何跳入那二水濱中泅水逃走,突然便聽那年輕督護出聲道。
“慢着。”
樊統眼神一斜,聲音中已有些不滿。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大人還有什麽可遲疑的?莫不是見這賊婦喊冤哭慘的模樣還有幾分姿色,所以起了憐惜之心吧?”
他到底還是顧忌邱陵身份,這話說得留了幾分餘地,只是聽起來也直白得很,就差沒說對方因貪圖美色包庇真兇了。
然而任他話說得再難聽,年輕督護的臉上就是找不見任何惱怒之情,有的只是一點不易察覺的冷意。
“此人只說昨日見過秦掌櫃,可并未說是何時何地見過,更未說過目擊到她行兇殺人、毀屍滅跡,如何算得上是證詞?”
那樊統語塞。他本就不擅長講理,他擅長的是胡攪蠻纏、渾水摸魚。
而一旁的秦九葉眼下已不知是該先反擊“賊婦”這個身份,還是該去糾正“有幾分姿色”這荒謬的說法。
她氣得手抖,惡狠狠看向那一身酒氣的杜老狗。
“草民同他确實見過,可卻不是前天夜裏,而是前日城門關閉之前!彼時他向我兜售符咒神水不成,還出言詛咒于我,我好不容易才脫身開來。眼下他醉成這副模樣,只怕連親生爹娘站在面前都要認不出,就算真說出些什麽來又有幾分可信?又豈能當成呈堂證據!”
樊統呼啦一下子沖到她跟前來,吐沫橫飛地指着她的腦瓜頂吼道。
“我說可信便可信!”
“都給我住口!”年輕督護的臉色寒如嚴霜,聲音中有股遮掩不住的煞氣,“你們當這裏是什麽地方?一介郡守、一個嫌犯,立在這方才出了命案的地方,當街叫嚷指責對方,等着全城人出來看笑話,是覺得我不敢當街行使督察之職責、替這城中守軍好好徹查規治一番?還是覺得我同那些個和稀泥的監察禦史一個樣子,懶得向陛下參上一本,将這城牆內官吏之庸怠、民風之刁悍說個明白?”
邱陵話音落地,整個二水濱瞬間鴉雀無聲。
這是秦九葉第一次見邱陵其人一口氣說出這麽多個字。
尋常人發怒、震懾三五人便算得上有威嚴,可如今見識了眼前這位,她才有些明白為何那平南将軍馳騁沙場一生,手下能人悍将無數,最終卻派了個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九臯辦案。
狐用老邁,虎用少壯。
就算是只再年輕、再沒有根基的老虎,這山裏的猴子們也還是要抖三抖的。
眼見那方才還官腔官調、前呼後擁的樊大人當下便不說話了,連帶他身後那一衆人也默不作聲地縮成一團,就連一條街外探頭探腦看熱鬧的人群,也呼啦一下子散了個徹底。
可憐那青衣仵作站得離邱陵近了些,只覺得那一番雷霆之怒猶如巨大銅鐘在耳畔敲響,驚吓之餘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半晌還未緩過神來。
而那方才震懾四方的年輕督護卻在一呼一吸間收斂了神色,又恢複到了平日裏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
“既然各位今日都在場,我便一次性将話說明白了,”他将目光轉向那方才受了“折辱”的郡守身上,似乎打定主意今日要将他壓到不能翻身,“桑麻街命案與二水濱一案已合二為一,如今兇徒或許仍在城中伺機再犯,此案一日不破城中一日不得安寧。即日起,城中巡查守備事宜除府衙內院以外,皆由我和幾名部下接管,期間任何事務不論巨細皆要上報于我,若有瞞報、遲報、知情不報者,軍法處置。我奉平南将軍之令前來九臯督查辦案,挂印懸牌、走馬上任,手中有官府文書和行軍令牌,誰若是有所不滿,大可連夜策馬去都城告我一狀。若是沒這個膽量,便老老實實做事,我自然不會抓着你們先前的錯處不放。”
經歷了昨日和方才那一遭,那些跟在郡守身旁觀望風向的差官衙役、連帶那掾史曹進都默不作聲了。
陽光下行走總有影子,誰還沒點見不得人的事呢?為此惹上這麽一號扯着大旗還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人物,實在犯不上啊犯不上。
那樊統本人更是措手不及,不知眼前的人為何轉瞬間便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剛強氣勢,更不明白這局面是從何時開始被扭轉、而他又是何時失了先機,連句辯駁的話也講不出來。
眼見自己的“頭號冤家”受到致命打擊,秦九葉正在一旁暗暗歡慶,下一刻便覺察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凡同此案有關聯者,需得謹言慎行、安分守己,即日起便禁足落腳處,不得在城中随意走動、更不可擅自出城。按就近就穩的原則,秦掌櫃同這位目擊者便一同待在聽風堂等候問審,直到兇徒伏法。期間若要外出需向我手下參将報備,若發現有人私自外出或蓄意隐瞞行蹤,疑罪從有、必嚴加審問。”
什麽?她倒黴撞見那江湖騙子兩次也就罷了,如今還要同他關在一處、不得外出?
都說冤家路窄,她這哪裏是路窄不窄的問題,是根本無路可走才對。
她急得滿頭冒汗,咬牙上前一步,讨價還價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被那大胡子參将不動聲色地攔住了。
陸子參沒有看她,但說出口的話卻顯然是給她聽的。
“此舉也是為秦掌櫃和身邊人着想,若是放任你們各自回到家中,之後再出變故可就又說不清了,唯有在督護的監管之下方能自證清白。至于那賊人若當真另有其人……也難說不會在你們之中尋個替死鬼、做個死無對證之事。你說對不對?”
道理是那個道理,可秦九葉這心裏就是怎麽尋思怎麽不得勁。
“可是……”
她還沒“可是”出個結果,那廂邱陵的聲音已冷冷響起。
“秦掌櫃可是想回那府衙水池旁吹吹風、又或者去地牢坐坐喝杯茶?”
瘦小女子當即垮下肩膀來,愁眉苦臉地搖搖頭。
“不想不想。”
“那便是了,”年輕督護的語氣突然輕快起來,仿佛今日最後一樁心事也已經了卻,一切盡在掌握,“畢竟那日你在府衙同我說過的話,邱某都還記着呢。秦掌櫃可要說話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