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留不得
留不得
街巷還未上燈,馬車內卻點了上好的香蜜蠟燭,暖融融的一團光。
秦九葉擡起頭來,正對上車廂裏那人有些驚訝的臉。對方似乎也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容易勾搭,緩了緩才靠過來。
“姑娘當真見過我?在哪裏?”
她如今這副披頭散發的鬼樣子還能被搭話,這人若非眼瞎,只怕不是洗劫了小福居的酒,才能喝得如此頭暈眼花。
秦九葉只當對方是個買醉的纨绔,一邊從那簾子縫隙往外偷看、一邊用嘴糊弄着。
“天下之大,相逢既是有緣,又何必再問當初呢……”
“說得有理。”對方倒是毫不在意她的敷衍,又開始自報家門,“在下許秋遲,家中排行第二,朋友都喜歡稱我一聲二少爺,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今日這件事算是她自作自受、橫生枝節,她壓根不想報上名來。但瞧對方穿金戴銀、錦衣華服的樣子,不想得罪了日後潛在的財神爺,只得賠着笑臉道。
“在下姓秦,是果然居的掌櫃。二少爺便随旁人叫我秦掌櫃吧。”
“原來是秦掌櫃!真是久仰久仰,改日一定登門拜訪。不知貴舍在何處?登門可需要拜帖?令尊令堂可有喜好的東西?哪日得閑……”
秦九葉聽得頭大。而馬車外,那房牙子還沒走遠,正在附近徘徊着。
她只得轉過頭來低聲道。
“家中是開藥堂的,講求隔絕雜氣、以保藥材清淨,是以多年不曾招待過客人了。還請二少爺見諒。”
許秋遲面露訝色,半晌又神秘兮兮地靠過來。
“原來秦掌櫃竟是醫仙聖手,聽聞前幾日清平道出了事,那方外觀同秋山派連夜血戰,現場很是慘烈,不知秦掌櫃可有出手些許傷藥、發上一筆橫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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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葉一頓,這才擡起頭來好好端詳起這半路搭讪的纨绔少爺。
他穿了一身發淺的茜色絲绉長袍,衣襟袖口處的回字紋繡工細密、看得人眼睛疼。再看他頭上的玉冠翠得發藍,一看便價值不菲,但樣式卻太過浮誇繁複,反倒蓋過了本色。腰間那根玉帶勒得似乎有點緊,顯得這人的身板子很是不堪一擊的樣子,玉帶上佩了把獸骨腰扇,又平添幾分風流。
這一身打扮雖然亮眼,但如今這城中有錢有權的少爺并不喜偏色、間色,反而更愛深色和正色。
是城裏的哪個突然發家的商賈人家吧?如今城中有錢人家的子弟總喜歡對江湖裏的事指手畫腳一番,實則大都只是道聽途說,連一滴血都沒見過。
秦九葉心中有了定論,但仍決定順着對方的話聊下去。畢竟在唐慎言那還得付個茶水錢呢,這白來的消息怎能不要?
“不是說那秋山派第一高手王逍只是去截人勸返的?怎麽成了血戰?”
“非也非也。聽聞是那元漱清為表誠意,珍貴藥材裝了整整十箱,其中還有些不外傳的秘藥,可治百病、驅百毒、增長功力、固本增元……總之,那王逍乃是動了私心,假借門派之名讨伐,實則是為竊藥據為己有。方外觀如今可謂是血仇加身,雖已不剩幾個人,也發誓要讨個說法,可那王逍卻死不承認,說自己那晚并未去過清平道。”
沒去過?沒去過那晚的一地殘局又是誰幹的?
原來這就是老唐那沒吐幹淨的後半截消息。秦九葉內心冷哼一聲,覺得這江湖中人都虛僞得很,一個個自诩名門正派,卻總是敢做不敢認,在知情者看起來就是笑話。
“我看他是故意下的狠手也說不定,以為自己殺人滅口,方外觀就死無對證。”
面帶醉意的男子笑了,細長的眼眯了起來。
“哦,是嗎?聽秦掌櫃這意思,倒像是知道些什麽內情。”
秦九葉心一緊,只覺眼前并非尋常醉鬼,意識到自己險些透露太多,不露聲色将話又推了回去。
“利益之争而已,何須知道個中細節?滅口這種事,難免疏漏。何況兩方都是高手,又黑燈瞎火的,漏掉一兩個也正常。”
對方點了點頭,似乎也有些認同,可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卻是另一回事。
“方外觀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出事之後沒多久就派人去清平道附近搜尋了,只是聽聞清點過屍骨後發現這一行人上下無一幸免,觀主元漱清的頭都找到了,說是再晚一步便要被逍遙門拿走去做鼎煉丹了……”
“等等。”秦九葉的嗓子眼有些發幹,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些,“你方才說,方外觀的人都死光了?”
“是啊。”那許秋遲點點頭,舌頭又有些大了起來,“聽說是元漱清的義子親自帶人去點的屍骨,悲憤之下吐血倒下,至今還派人四處搜尋千年老參吊命呢……”
錦衣少爺還在滔滔不絕地傾倒着信息,秦九葉卻已有些聽不進去。
方外觀上下都沒留下活口,王逍又自稱沒有去過,那她從清平道撿回來的人是誰?
車廂外,那徘徊了一陣的房牙子已罵罵咧咧地走遠,秦九葉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要離開。
“在下方才想起來還有要事在身,這便先告辭了。”
“等下。”
男子突然出聲,她的身體僵住,半晌才回過頭去,卻見對方正在軟墊旁散着的幾本冊子上翻找。
終于,他打定主意拿起一本、拂過封面,神情很是向往。
“瞧秦掌櫃談吐,應當也是風雅之人。這本花墟集最得我心,每每夜深難以入睡時,都要拿來品鑒一番。你我相逢既是有緣,不如當做見面禮送與秦掌櫃,日後再見之時也好有些攀談交流的由頭。你說是不是?”
從出生到現在,這是頭一回有人從談吐推測她是個風雅之人。
秦九葉盯着對方那雙真誠的眼睛很久,又看了看那本花花綠綠的冊子,覺得有些荒謬。
她不怎麽喝酒,所以不能理解醉酒之人的種種行為舉止。但金寶說過,萬萬不能同喝醉的人對着幹,他們比村裏犁地的牛還要倔。
半晌,秦九葉才接過那本花花綠綠的冊子,鄭重塞進褲腰。
“二少爺說得有理。那……改日再會了。”
說完,瘦小女子便背着那破爛米袋跳下了馬車,急匆匆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繡了雲紋的馬車車簾晃啊晃,最終輕輕落下來,遮住了馬車內那抹鮮豔的茜色。
半晌,那方才還語帶醉意的聲音再次響起,聽起來有些慵懶、卻清醒得很。
“看來她似乎确實什麽也不知道。”
一道赤紅色的影子鬼魅般出現在車廂外,依稀是個瘦高身形,随即女子冷冷的聲音隔着車簾響起。
“她是做江湖生意的,少爺覺得她并不知道藥方的事嗎?”
“她若知道,不會将話題拙劣地引向別處。她關心的明顯是旁的事。”
“要派個人盯着她嗎?”
男子沉思片刻,摘下腰間那把腰扇,在車簾後打起扇子來。
“盯她撿回來的那個吧,不要太興師動衆,省得日後碰見面子上過不去。”
酒氣順着扇子攪起的夜風一陣陣地飄出來,女子不着痕跡地退開半步。
“少爺日後還要見她?”
“日後的事,誰說得準呢?”
“她不過就是個想騙銀子的郎中,少爺何必同她廢話、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馬車裏的人收了扇子,語氣中帶了幾分笑意。
“我想同你廢話,你卻多一句都不肯同我說,我尋個外人聊上兩句,你又醋了麽?”
車廂外的女子瞬間沉默了。
許久,那紅色身影才一閃消失,走得似乎比來時還要匆忙。
車廂內的男子顯然聽到了這動靜,毫不掩飾地大笑出聲。
春末的九臯城一片濕冷,夜色卻剛要開始在這燈紅酒暖的巷子裏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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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過後,雨又下了起來,入夜也不見停下,村子裏方才好走些的路又成了泥潭。
秦九葉腳步飛快地在那泥路上走過,也不避開那些泥坑水坑,直奔果然居的院門。
破爛柴門半掩着,門上的老門神掉了一半,只剩下半個腦袋和一支胳膊。
這是她故意留在門口的“看門犬”,她同金寶平日裏不會頻繁出入這道門,就算經過也都小心推門關門,不會碰掉這張紙。但若有心存歹心的人闖入或匆匆離開,這紙門神定是要保不住的。
還好還好。她離開時什麽樣,回來還是什麽樣。
她松了口氣,抿緊嘴唇推開門直奔中廳。
金寶正裹着個毯子在廊子下收藥,見她回來連忙迎上前。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是不是……”
下一刻他看見秦九葉披散的頭發,聲音戛然而止。
秦九葉一言不發,收了油傘支在柴堆旁。
她一路走得太匆忙,油傘刮到了路旁的樹枝都沒察覺,如今那傘面上有個不大不小的洞,就好似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解下背帶、她将米袋子卸在地上,金寶忙不疊上前一看,聲音都尖細了起來。
“你怎麽能讓袋子沾了水?米要是受潮發了黴怎麽辦?!”
秦九葉根本不理他,瘦弱的胳膊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掌将人扒拉開、徑直走到裏屋內那張床榻前。
她臉色鐵青地喘着氣,發尖上還滴着水。
“你到底是誰?”
床榻上的人仍用那雙純良的眼望着她,許久才撐起身子,一副無言以對的樣子。
秦九葉此刻很有些無名火起。但她一直很瘦弱,加上又餓了一天,真就連發脾氣都沒什麽力氣,只拉過一旁的破板凳一屁股坐下。
“你到底是誰?”
她又問了一遍,這次聲音輕了很多,卻透着一股不耐煩了。
李樵知道,他必須開口說點什麽了。
說什麽呢?當然是繼續說謊了。
鑒于他已經說謊被拆穿過一次了,這一次就得格外小心。最好的辦法或許是半真半假地告訴對方。
但在此之前,他要知道這女子知道了多少、了解到了哪一步。
“你都知道了,我也沒什麽可說的。”他垂下頭去,聲音低低的,“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有意要瞞你,只是怕将你牽扯進來。”
秦九葉有些坐不住了。
若不是對方身上還貼着她那值錢的膏藥,她真想沖上前将他按在地上揍一頓。
深吸一口氣,她拿出一直舍不得點的油燈,挑了幾次才将燈芯點亮。
“你人都在這了,我便已經被牽扯進來。”她湊近他,想要看清他眼睛中的情緒,“我問你,那夜在清平道,你究竟是怎麽活下來的?”
昏暗燭光下,男子的眼睛呈現出一種迷蒙的淺褐色,看起來既無害、又讓人捉摸不透。
“我能活命,是因為你救了我。”他的語氣輕輕的,帶着一點重傷未愈的虛弱,“對方覺得我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見我滾下山崖便覺得我必死無疑,連補上一刀都懶得動手。但你若沒救我,我是活不下來的。”
這回答既避開了她問題的要害,又反過來順了順她的毛,可謂是機智中透着一股旺盛的求生欲。
可她秦九葉當不了別人的救命稻草。
她自己尚且不保,又怎麽能讓別人抓住不放呢?
“我救你是為了銀子。”她幹脆把一切攤開來講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麽繼續裝下去的必要了,“外面消息都傳開了,說方外觀的人都死光了。你既不是方外觀的人,又究竟是誰?為什麽要隐瞞身份躲在我這?”
她這話可謂是把他往死角裏逼。若非她知道他傷得有多重,她是萬萬不敢在一個江湖客面前這樣說話的。
就算他看起來年紀并不大,身邊也只有一把生了鏽的刀。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對方也沒有回避,兩人就這麽僵持着,直到那少年先移開了視線。
“告訴你也無妨。我确實不是方外觀的弟子,混在隊伍裏是有別的事要做。我全家被奸人所害,我自己也中了毒,需得在各處尋藥續命。你是醫者,應當知道我沒有說謊。”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秦九葉也微微緩和了神色。
救他的時候她便有所察覺,他身上除了那些致命傷外,确實有些沉疴病症,那似乎是某種殘毒所致,而且在他體內潛藏已久。就算是她全力以赴,短時間內也辨不清是何毒物,只能判斷它既要不了他的命,卻也一時難以根除。
但這些并不是她現下真正關心的事情。
“所以你是去報仇的?”
“我只是想要活命罷了。聽聞方外觀觀主元漱清近來得了一味藥方,可驅百毒、治頑疾,身體康健之人服下更能延年益壽,江湖中已有人聞風而動。我是為那個藥方,才去的清平道。至于那晚發生的事情……”
藥方,又是藥方。
馬車內那錦衣少爺的話仿佛還在耳旁回響,秦九葉幾乎立刻便出聲打斷了對方。
“好了打住!”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才慢慢開口道,“別說了,我不想聽了。”
她只想知道對方身上是否潛藏着危險,卻并不想聽那晚方外觀究竟招惹了誰,又究竟是誰痛下殺手,那藥方又是怎麽回事。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她寧可就保持着這半分糊塗,日後若真有點什麽,她也還算能抽身。
慢着,日後?
什麽日後?可不能有日後!
她騰地從板凳上站起身,将視線從他那纏着白布的身上移開來。
“你走吧,我這容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