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隐秘的快樂
第28章 隐秘的快樂
慈仁醫院是座有教會性質的西醫醫院, 位于法租界,距離江浦并不太遠,但春妮到海城後, 除了草草游覽的那一次,還沒正式去過法租界。
她按照方校長交代的路線去乘電車, 快到法租界時,司機停下車, 被告知前面設置了路障,要求所有乘客必須下車步行接受檢查。
乘客們怨聲載道:“這又是怎麽了?”
“怎麽又設起了路障?”
春妮跟着人群一起下車, 問前邊乘客:“這裏是不是經常像這樣檢查?”
“也不算很經常, 有時候天天檢查,有時候一個月都輪不上一回。”
其他乘客也加入談話:“那這回又是什麽事?難道說是那誰又幹了什麽事?”
“這……沒聽說啊。你們聽說最近哪個大員死了嗎?”
衆人互視一番, 确認都沒有聽說類似消息。
這時, 突然有個人小聲道:“可能是因為倭軍在前方戰場失利,所以來折騰我們了?”
人群頓時小小轟動起來:“倭人跟我們打輸了?真的假的?”
“我天天看報,怎麽沒聽說?”
“應該不會假,”那位最先曝料的先生說:“我家訂了份《華氏評論報》,前天的消息。”
有人對旁邊不明白的人解釋道:“《華氏評論報》是英國人辦的英文報紙, 現在也只有這些外國報紙敢寫點真東西了。”
其他人還想再問, 兩名倭國軍人抱着槍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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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同時住了嘴,但一股隐秘的快樂通過人們的眼睛,嘴角和聳動的眉毛迅速地傳遞着,擴散着。
就連春妮旁邊抱着小孩的,娘姨打扮的中年婦人嘴角也提了起來, 死灰色的眼睛裏亮起了星微的火光。
所有同車人在這一刻都擁有了同一個秘密。
這是個即使在死亡威脅下也無法令快樂褪色半分的秘密。
淪陷區外, 華國人水深火熱,淪陷區內, 日日燈紅酒綠,也照不亮人們日漸灰暗絕望的內心。
這個時候,來自前方一點最微小的勝利,都是人們在黑暗中互相支持着走下去的動力。
設置路障後,電車必須原路返回。一行人通過倭國人的檢查,又匆匆忙忙去到租界內的其他電車車站等車,這一點的秘密再随着電車的行駛,被帶到更多更廣的地方去。
…………
等春妮坐完電車,一路打聽過去,找到慈仁醫院大門時,路燈已經亮了起來,醫院裏燈火通明。
春妮是在住院樓過道裏找到的楊氏爺孫倆。
過道裏一堆一堆的人幾乎要溢出來,護士們推着推車,吆喝着極力從人堆裏殺出一條血路。楊阿爺身上蓋着床髒兮兮的花棉被,雙目緊閉,臉色發紅。
“大夫怎麽說?沒住上病房嗎?”春妮幫楊大強挪開楊阿爺,推車輪子軋過老頭的被角,慢吞吞地繼續挪動。
“沒有,”楊大強沮喪地說:“醫生說想住免費病房需要排隊,我前邊還排着七十多個人。”
七十多人,真的不是開玩笑?等排到楊阿爺,他還活着嗎?
“那給你爺檢查了嗎?”
“檢查了,”他從兜裏掏出一張單子給春妮:“其他的我也聽不懂,說是我爺爺脾什麽破裂。小顧老師,你看看。”
春妮接過單子,尴尬了:上面彎彎曲曲的全是外國字,她也不懂啊!
春妮其實不知道,這年頭有點名頭的外國西醫院幾乎都是全外文環境,英國人的醫院寫英文,法國人醫院寫法文,就是沒有華國人的醫院寫華文。要不怎麽說夏風萍在瑪麗醫院的工資高呢,懂外文,會看處方的護士不好找着呢。
春妮折起處方單:“給你爺瞧病的是個外國醫生嗎?怎麽處方單上邊全是外國字?”
“就是我們華國人。”
是華國人就好說了,春妮讓楊大強告訴她那位醫生的名字,找到了他的辦公室。
這是位年輕的男醫生,他辦公室裏同樣擠滿了人。
春妮揮舞着檢查單,利用身材瘦小的優勢擠到最前邊:“大夫,我來問問楊有福,他的傷怎麽樣了。”
醫生埋着頭在奮筆疾書:“你是楊有福家人?”
“不是,我是他孫子的老師。”
醫生這才擡頭,看見春妮年輕的臉蛋,臉上詫異一閃而過。不過他沒有置疑:“我跟他孫子說過,楊有福是脾髒破裂,這個只能靜養。”
跟之前那位醫館的中醫師診斷結果一樣。
這可是個糟糕的結果,內髒破裂即使是在春妮那個對各式傷害研究極深的時代也是個棘手問題。輕微損傷需要卧床靜養至少一個月,還要看後期情況決定是否繼續靜養。如果破損嚴重,則需要盡快手術,甚至手術都不一定有用……
“沒有其他辦法嗎?”她想起楊阿爺臉上不正常的紅暈,又說:“對了,他現在好像在發熱,怎麽辦?”
“他發熱了?我去看看。”
醫生将鋼筆別在白大褂口袋上站起來,春妮急忙在前邊給他開路。兩人滿頭大汗地擠回原地時,楊阿爺已經說起了胡話。
醫生試了試他的額溫,揚聲叫來護士:“給他打一瓶葡萄糖。”
春妮等了等,沒聽到其他的話,忍不住問:“沒有了?”
醫生已經重新抽出鋼筆,不知在寫什麽:“我給他再開些降溫藥,吃吃看吧。”這是委婉地判了楊阿爺死刑。
春妮看了眼楊大強,後者正忙着給楊阿爺擦汗。
她還想作最後的努力:“他的病吃降溫藥治标不治本吧?至少也該給他用用消炎藥吧?”
“現在所有的消炎藥都是軍管藥品,需要找倭國軍部開條子審批,要麽你們自己找渠道買。”醫生又看了春妮一眼,這個穿得破爛土氣的小姑娘居然知道西醫的消炎藥,看來還真是個老師。
能為學生操心到這一步,也是她有心了。醫生口吻軟化了一些:“現在一支磺胺的價格幾比黃金,你就是批來條子,又要怎麽弄到藥?”
“那……就只能這麽幹等着?”
可能是看慣了這樣的事,醫生平靜地說:“只能等着。要是有條件的話,給他換個病房,讓病人留點體面吧。”
他聲音又放低了些:“病人在送來醫院之前應該做了些先期處置,經手的醫師很老道,否則以他傷勢的嚴重性,等不到現在。”
慈仁醫院是海城有名的大醫院,這裏的床位一年四季都很緊張。春妮代楊大強付了五塊錢押金,給楊阿爺換到一個剛剛騰出空位的普通病房。
趁人不注意,春妮掏出一片白白的藥片:她沒受過內傷,剛剛聽醫生說到磺胺,想起她空間裏好像有一些,但是是口服藥。
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春妮猶豫一下,将藥片喂進了楊阿爺的口中。
跟楊阿爺同病房的病人中,有一個是全身重度燒傷,有一個則不知道是什麽病,兩個人嘴裏的哼哼聲沒斷過。
楊阿爺喝了藥,在這樣的環境下,安靜得像個假人。
春妮看天色已晚,跟楊大強交代兩句,匆匆跑出醫院,趕上了最後一班電車。
…………
楊大強是三天後回的學校,回校時,他頭上纏了圈白布,将剩下的錢交給春妮:“用了十四塊六毛四分錢,給我爺買了副棺材。小顧老師,我會盡快還你的。”
春妮這三天裏去看過楊阿爺好幾回,給楊阿爺喂過兩回藥片之後,她就知道,她的幫助不會有任何用處。
就像之前的兩次一樣,春妮曾經當作寶貝囤積起來的神奇小藥片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吃藥救不了她想救的人。
“大強,你以後準備怎麽辦?”楊大強的班主任王老師問。
楊大強眼神有一瞬間的狠戾,很快被茫然取代,他搖了搖頭:“我先準備去碼頭看看。”
“書不讀了嗎?”
楊大強咬了咬唇,沒說話。
王老師同其他人交換個眼神,建議道:“大強,要是你還不知道做什麽好,不如到學校來幫我們吧?”
“可我什麽都不會,我在學校能幹什麽?”楊大強低下頭,有些自卑。
他阿爺咬着牙送他來讀書,臨走時也拉着他袖子,一定要他有機會讀下去。他一直不敢告訴他阿爺,他可能在班裏是最笨的那個……
“你可以幫我們印教材。”夏風萍快人快語。
老師們圍着油印機連續轉了幾天之後,發現這樣做實在是太累了。而且白天老師們上課的時間不好調配,油印機又需要至少兩個人輔助,有時候只有一個老師是空閑的,這樣就很不好調配。
何況油墨,紙張等耗材的統計和購買也是個問題。他們才買來油印機沒幾天,還得分出個人尋找合适的供貨商。
本來學校加上春妮就只有六名正式老師,春妮有自己的事做,也就是說,加上方校長,他們能全天待命的只有四個人。這四個人裏還得分出一到兩個人刻印蠟紙。因為他們是初學者,一張蠟紙最多只能印三百份就要報廢再重新刻。
這兩天老師們一直商量着,讓校長給他們招個人來幫忙。
正好楊大強就來了。
方校長很痛快就點了頭,給楊大強開出包三餐,一個月再另外給他兩塊錢工錢的待遇,熟練之後再加錢。
之所以開得這麽低,是因為老師們都堅持要楊大強再繼續讀書。
因為學校招收的學生們特殊,四個班中只有兩個班是全日制教學。另外兩個班則是一個班只上上午,另一個班只上下午,維持半天班的狀态,楊大強可以半工半讀。
老師們讓楊大強跟着上午班學習,下午再去油印。
就跟李德三那樣,他現在是只讀下午班,讀到五點鐘下學,再趕在六點前女工們下工前去賣饅頭。
一想到李德三,春妮就想起他好像好幾天沒到學校來了。
想到那天倭國巡警的兇殘相,她頓時有些擔心:德三不會有事吧?
因為春妮同時支着兩個攤子,這些日子她每天早上做完饅頭後會先走一步,下午的饅頭則是趕在午休那陣做完熱在竈上,都是拜托吉拉太太幫忙轉交,交帳則是在學校裏十天交一次,所以她一直沒跟他碰面,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春妮決定今天晚上早點回去,問問具體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