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終于輪到我壓着阿父乖乖喝藥了
第21章 終于輪到我壓着阿父乖乖喝藥了
躺在床上什麽都做不了, 始皇實在沒有睡意。侍者想了想,幹脆取來了幾冊文集。
“這是三殿下最近再版的文集,王孫可要看看?”
扶蘇的幼子瓊琚是個一心做學問的人, 對權勢不感興趣,整日沉浸在書海中。平時不是在藏書殿, 就是在書房寫詩歌文章,算是他們老秦家最有文采的崽了。
始皇以前沒興趣看這種華章, 他更愛看與治國有關的策論。但現在閑着也是閑着, 阿玦這裏又沒有策略能看,只好湊合着看看了。
翻開文集能看出來,瓊琚确實是學究做派,對外物不關心。
扶蘇總抱怨說兒子學成了個書呆子,整天就會抱着書看。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也不知道說點好聽的話哄親爹開心。
始皇和這個孫子接觸不多。
經常是瓊琚要找什麽孤本找不到, 就會跑來找父親幫忙。因為扶蘇基本和他爹形影不離,所以始皇總在現場。
他在思考, 等下見到瓊琚該怎麽說。
玄鳥告訴他, 這種鑽空子的附身方法可以最大限度地避開天道的視線。只要他別鬧出太大的動靜,問題都不大。
私底下告訴孫兒自己是誰, 應當不算鬧出太大的動靜吧?
想了想, 還是覺得這樣不妥。
雖說玄鳥許諾過會找個人僞裝成他,然後做出一副帶他去神獸界玩的樣子。這樣即便天道發現他不見了,也不會多想。
但這樣的方式并非萬無一失,保險起見, 還是僞裝成阿玦的模樣比較好。左右阿玦性格安靜乖巧, 并不難僞裝。
天道總不會特意去查一下阿玦是否去了地府,然後對照着發現大秦竟還有個秦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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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侍者送來第二碗藥時, 瓊琚終于來了。
瓊琚面色有點冷淡。
因他就是這麽個性子,大部分時候臉上都沒什麽表情。若非如此,也不會被親爹吐槽是書呆子。
看見兒子今日氣色不錯,瓊琚終于露出了一點幾不可查的笑意。
看到始皇手裏還捧着他寫的文集,便問:
“最近愛看這個了?我今日又寫了幾篇文章,回頭送來給你瞧瞧。”
始皇揣測着秦玦該有的反應,點點頭:
“好。”
瓊琚又說起其他兒女:
“你這次病得比較重,你兄姐弟妹們都想來看望你。沒來是因為被攔住了,怕擾了你養病,等你病好再讓他們來陪你解悶。”
秦玦是身體問題是娘胎裏帶出來的,他母親身體就不是很好。生了孩子之後,他母親傷了身體,沒幾年就去了。
留下一個體弱多病的幼童,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幸而大秦有完善的“幼兒園”體系,王孫到了一定年紀就要送來長樂宮集中教養。幹脆把秦玦提前送來了,還能多一些小夥伴陪他。
只是夥伴都能健康地跑跑跳跳,自己卻要留在屋內靜養,時間長了再活潑的孩子也會悶下去。
秦玦日常就是看看書、發發呆,唯有同齡人來找他聊天時才會有點活氣。
始皇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瓊琚對他說些安撫的話,心裏則在盤算如何暗示瓊琚他的身份。
明說不安全,暗示卻可行。
等彼此心照不宣之後,也就沒必要直接說開了。瓊琚還會幫着他糊弄旁人,畢竟這小子也不是真的傻,他只是看起來像個只懂做學問的呆子而已。
瓊琚見兒子一直沒有回應,有些奇怪。
他看了侍者一眼。
侍者見王孫沒注意自己,湊過去附在殿下耳邊提了一句王孫之前想去見陛下的事。
瓊琚目光探究地看着兒子。
前不久才發生過始皇帝顯靈的事情,後來他爹就拿了一堆不知真假的神羽和龍鱗出來坑錢。
當時瓊琚就覺得不對,卻拿不準顯靈和神物到底是真是假。
如今看早間還性命垂危的兒子突然奇跡般地好了,性格也出現了些許轉變,還向侍者提出奇怪的要求……
這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一些神異上頭去。
妖邪附體?祖先顯靈?或者——借屍還魂?
始皇察覺到視線裏的探究,擡眸靜靜與他對視了片刻。
瓊琚好像确定了什麽:
“是有什麽東西要我替你轉交給陛下的嗎?”
始皇微微挑眉:
“太孫之前在背地裏說你看書看傻了,被人罵了也不生氣。”
他倒覺得這個孫子挺聰明的。
這還是扶蘇私底下跟他說的小八卦。
二世陛下實在是不太着調,整日裏招貓逗狗,對除了國事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充滿了興趣。
所以扶蘇很自然地就和史官打得火熱,經常一起分享八卦。扶蘇獲得了快樂,史官豐富了記錄,只有被八卦的正主倒大黴。
上回還陽來找扶蘇的時候,扶蘇說起這件事。
當時的吐槽重點是,太孫只看見弟弟表面上不和罵自己的人生氣,沒看到他親愛的阿弟扭頭就不經意地把那人禿頂的事情透露給了史官。
當時瓊琚是這麽說的:
“我那日在市集中淘換新書,看見徐卿被擁堵的人群擠散了發髻。發冠不知落去何處了,連百會穴附近的頭發都被扯沒了,着實吓人。”
他是在裝作跟身邊的侍者閑談,侍者不疑有他,趕緊趁機勸說:
“可見下次出行還是要多帶些随從的,近些年市集中越來越熱鬧了,擠着您可怎麽是好?”
路過的史官聽得雙眼放光,回去就告訴了二世陛下。
“什麽頭頂的頭發被扯沒了?那分明是中年謝頂!三殿下就是生活經驗太少,只知道看書,才不清楚這個。”
對此,扶蘇的點評是:
“臭小子裝得和真的一樣,我還能不知道他什麽德性?一肚子壞水!”
好像之前說兒子是書呆子的不是他一樣。
扶蘇家三個孩子,除了老大橋松稍微老實一點,另兩個做人都比較現實。舜華是你滿足她的心願她就甜言蜜語誇你好,瓊琚是想找他做什麽事得等價交換,除非以長輩的身份去壓他。
扶蘇就愛強壓着瓊琚幫他給兒孫起名。
——大秦的皇室成員太多了,個個都愛找扶蘇給他們起名,根本起不過來。
不過始皇不愛以勢壓人。
所以為了避免瓊琚辦事不夠用心會露了馬腳,始皇投桃報李,先賣了大孫子。
瓊琚聽見阿兄說他壞話,眯了眯眼。
且始皇用詞是“太孫”而非“太子”,越發證明了這是他祖父沒錯。
始皇帝在位的時候,橋松當了幾十年太孫。也就半年多前二世繼位了,他才終于熬成了太子。
始皇本人當然是更習慣喊他太孫。
瓊琚果斷地起身:
“罷了,你先好好休息,我去一趟父親宮中。”
他原是想祖父給父親寫點字條什麽的,但祖父既然沒有明言身份,就是不方便直說。
反正身份都确定了,會暴露字跡的字條不要也罷。父親知道他的性子,他一向不愛說謊,所以沒有信物也不影響什麽。
瓊琚去了一趟乾元宮。
扶蘇正百無聊賴地把玩着玉器,看起來有些煩躁。
本來父親離開之後,他還能通過黑龍和父親交流。結果黑龍也走了,他這邊徹底沒了父親的音訊。
哪怕明知道父親在地府肯定不會有事,身為爹控的某人還是忍不住憂心。
最近這幾天,朝中臣子被他折騰了個遍。
原本還有人會閑得沒事勸谏帝王勤政一些,不要什麽事都能丢給太子就丢給太子。太子只是個太子,您才是皇帝,您又不是個太上皇。
但見識過“積極”上朝的陛下之後,大家很快改了口風——其實陛下去當太上皇也挺好的。
今日早朝,扶蘇随機抽取了一個幸運兒進行精準打擊。
然後就抽中了某禦史,開始翻對方十年前在始皇帝面前說“太子結黨營私,不可不防”的舊賬。怒斥此人挑撥他們父子感情,其心可誅。
始皇帝人都死了你還計較這個就離譜。
講道理,前一位陛下座下的臣子們早就做好了會被繼任之君翻舊賬的準備。
可是像扶蘇這種翻舊賬不是因為記恨某個臣子不給自己面子,純粹就是想爹想得拿人開刀發洩情緒,實在讓人有些猝不及防。
一時間,衆人都開始真心期待:
“始皇帝陛下能不能再顯靈一次啊?”
早就說了,沒有陛下的大秦真的很難待。不行就帶他們一起走吧,他們願意去地府侍奉始皇帝陛下。
瓊琚來到乾元宮時,守衛詢問他今日可有接觸染病之人。接觸過的話,他們是不能放行的。
看來阖宮上下都聽說三殿下的第五子重病垂危了。
自稱“從不撒謊”的瓊琚眼也不眨地開口,一臉疑惑地反問:
“我今日大半時間都待在藏書殿裏,你說呢?”
侍衛便讓出了道路:
“殿下,裏面請。”
瓊琚就這麽順利進去了,心裏還想着這群侍衛不行,得讓父親換一批。不核實一下就放行,給祖父知道了可就不是被撤職了。
走進殿中,果不其然看見他爹趴在桌案上撥弄着什麽東西,像個爪賤的大貓貓。嘩嘩的滾動摩擦聲,聽得旁邊的人也跟着心煩意亂起來。
瓊琚絲毫不受影響:
“父親,有人想見您。”
扶蘇剛要回一句“誰要見我,你倒是直說,還要我額外問一句”,忽然一頓。
瓊琚很不喜歡說廢話,一般都是能省略則省略。不像他寫文章時那樣,願意堆砌辭藻,一點不嫌麻煩。
既然瓊琚特意用了“有人”代指,而非直接說是誰,顯然是故意的。
扶蘇瞬間滿血複活:
“他怎麽不過來尋我?”
語氣裏充滿了受寵孩子特有的嬌縱,仿佛別人天生就應該遷就他一樣。
扶蘇當然不嬌縱,他就是習慣了被阿父寵着。如果可以,阿父肯定會親自來尋他,免得他走多了路腿疼。
來自父親的關愛總是這麽角度清奇。
公子高也曾被父親關愛過這一方面,當爹的擔心宮殿太大孩子來回趕路會累着,還特意賜下了車攆。
就這麽件小事,公子高矜持地秀了好幾年。
瓊琚把從侍者口中打聽到的過程轉述給了父親,說是人家原本想來的,被侍者反複按回了被子裏,實在出不來,沒有辦法。
扶蘇一下子精神了:
“走走走!我們去看看你病弱的……小兒子。”
扶蘇從來沒見過父親病弱的樣子,身上沒力氣被侍者一推就倒什麽的,聽着就很有意思。
以前父親常年習武,高大強壯。別說被推倒了,人家用力推他一下,自己能因為反作用力摔個結結實實。
現在可是限定版病弱狀态,要好好珍惜。
陛下忽然要去長樂宮,侍者也沒多問,迅速準備好了車架。但等車攆停在長樂宮中某個特殊的宮殿跟前時,侍者坐不住了。
長樂宮裏有四十九座宮殿,畢竟皇孫人多,不多建點住不下。
就這,一座宮殿還要隔出五間來。留個明堂共用,其餘四間分給二至四人居住。
秦玦因為生病的緣故,需要清淨。所以他住的是雙人宮殿,一間裏屋做寝室,一間外屋做小書房。
侍者提心吊膽地問道:
“陛下應是來看望王孫玥的吧?”
總不會是來看望王孫玦的?
就算王孫病得快死了,他們也要拼着被罵“陷陛下于不慈”,阻攔對方進去探望。否則來日去了地府,無顏面見始皇帝。
扶蘇讓人把他們拖開:
“別擋路。”
不許耽誤他進去看阿父的熱鬧。
殿內。
始皇正在抗拒喝藥。
他的病已經被功德之力治好了,無需喝這些苦澀的東西。對于一個口味偏好甜食的人來說,苦藥這種東西可以喝但沒必要。
侍者原本還在疑惑王孫為什麽稱太子為太孫,以前都是喊伯父的,再不濟喊太子也更合适些。但因始皇不肯配合喝藥這件事,一打岔就給忘了。
今日王孫行事古怪,這也不是頭一回了。他們猜測或許是一場大病把人憋狠了,王孫難得起了叛逆心。
面對侍者的勸說,始皇敷衍道:
“先放着,晾一會兒再喝。”
侍者便提醒:
“已經攤了好一會兒了,再涼些,喝了就要傷胃了,王孫還是趁熱喝吧?”
始皇于是又換了個說辭:
“我現在喝不下,待我緩一緩。”
侍者還待勸說,就聽見外面有動靜傳來。他眉宇間浮現出一絲怒氣,外頭也不知是誰在鬧,難道不知道病人需要靜養嗎?
他正要出門去呵斥,就見陛下一馬當先地進來了。
侍者吓得連忙跪地行禮:
“參見陛下!”
始皇松了一口氣。
兒子來了,自然就能替他解決掉喝藥與靜養的麻煩。等他搬去了乾元宮,周圍侍奉的都是熟悉的侍者,比阿玦身邊的侍者好應付多了。
何況原本的侍者太過了解秦玦,與他們待多了容易露餡。哪天消息洩露出去,也是一樁麻煩事。
扶蘇一眨不眨地看着卧床的父親:
“阿……阿玦,你還好嗎?”
始皇朝他伸手:
“我的病已經好了。”
扶蘇走過去在父親床邊坐下,但沒有去握父親的手。他緩緩地、緩緩地探出自己的手掌,突然一推,把坐起來的父親又推回被褥中了。
始皇猝不及防倒了下去。
身下是厚實柔軟的枕頭和褥子,被推倒倒是不疼——自從當初在百越南部發現棉花之後,幾十年來不斷擴大種植,如今填充了棉花的織物十分常見。
只是始皇沒料到會被兒子推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幹了壞事臭小子還驚奇地瞪大眼睛:
“原來真的一推就倒啊!”
始皇:……
你等着,你看朕以後有力氣了打不打你。
扶蘇趕緊把父親重新拉起來:
“病當真好全了嗎?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
始皇到底沒和兒子計較,答道:
“嗯,沒什麽不舒服。”
瓊琚忽然拆臺:
“不舒服?渾身無力算嗎?”
始皇默默看了他一眼。
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果真是一肚子壞水。
扶蘇還想試驗呢,他抓住父親的手,讓父親試試能不能抽得出去。他可是個也很容易生病的柔弱老人家,力氣很小的。
始皇:你看朕信嗎?
他家愛子力氣小不小他能不知道?在旁人面前裝一裝也就算了,在親爹跟前還是老實點吧。
扶蘇容易生病是真的,但他還真沒那麽柔弱。只是裝柔弱能方便他肆意偷懶,他才裝得起勁。
父親不配合,扶蘇只好遺憾地收手。
又見侍者端着那碗藥過來。
一瞬間,以前被父親壓着喝補藥的記憶就湧上心頭了。
啊!風水輪流轉!
扶蘇立刻接過藥碗:
“雖然病好了,但再喝一碗也不妨事。來,把藥喝了。”
始皇:…………
這大概就是那種會在父親病床前吃香喝辣的大孝子了吧。
玩笑歸玩笑,藥喝多了也不好。扶蘇逗了父親一下,還是讓人把藥撤了。
侍者覺得這樣不行,怎麽能王孫說自己好了,陛下就直接信了?不喝藥不行的呀!
扶蘇制止了他們的喋喋不休:
“朕要帶阿玦回乾元宮,屆時自會有小夏太醫為其醫治。”
侍者立刻不說話了。
小夏太醫是夏無且的徒孫,醫術十分高超。據說之前那些年都是他們師祖孫在為始皇帝和二世陛下調理身體,旁人想請他們看診都請不到。
王孫能有這番機遇,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住進乾元宮的話,他們這些人恐怕是跟不進去的。
乾元宮守衛森嚴,不會輕易讓外頭的侍者進去長待。
扶蘇淡淡地吩咐道:
“明日朕會叫少府令重新安排你們的去處。”
當然,前提是他們和秦玦病重這件事無關。
要知道秦玦染的是風寒,這病不着涼是不會得的。而如今可是盛夏時節,怎麽會輕易讓人着涼?
秦玦在他們的看護下病重垂危,若非始皇到來,人就徹底沒了,到時他們肯定要被治個照顧不周的罪。
如今無辜者只是重新安排去處,已經算是法外開恩了。新去處顯然不如現在跟在王孫身邊體面,算是貶職。
至于手腳不幹淨的,那就別想逃脫了。
因着扶蘇也體弱的緣故,他乘坐的攆車擋風效果極佳。始皇進入其中之後,也不怕會受風。
其實現在是夏日,也沒那麽容易受寒。可大家都很緊張,生怕始皇這個玻璃人一碰就碎了。
瓊琚沒有跟來。
其實他也很想看他祖父的熱鬧,但他到底沒有親爹那麽勇。而且祖父會縱容父親,卻不會縱容他,要是太浪了他一定會倒大黴的。
進了乾元宮,事情就好辦了。
身邊的都是信得過的人,扶蘇在問過父親真的能下地行走之後,帶着他回到了熟悉的寝殿。
“這裏一直收拾着呢,你也知道的。我額外新添置了一些擺件,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扶蘇不能直接喊阿父,也不好用一些敬詞,就只能盡量裝作是長輩平易近人那種。
熟悉扶蘇的侍者已經意識到不對了。
見陛下居然把人領到了始皇帝陛下的寝宮,一下子反應過來。
王孫的皮囊裏裝的肯定是始皇帝無遺,換任何一個人,二世陛下都不可能讓對方随意住進這邊的。
衆人一時激動起來。
但他們都很有眼色,知道有些話不能說出口。猜測着或許是天機不許洩露,互相對視一眼告訴彼此閉緊嘴巴。
侍者中的頭領上前:
“陛下、殿下,已到了晚膳的點,可要擺飯?也不知有什麽忌口沒有?”
乍一聽以為說的是二世陛下和王孫殿下,其實是始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扶蘇就愛別人喊他太子,阿父在他才是太子,變成陛下之後就成孤家寡人了。
所以扶蘇高高興興地說:
“今日吃湯餅吧!用魚湯做!”
湯餅就是面條。
他和阿父都愛吃魚,但是阿父病才剛好最好少吃點這些河鮮海鮮的。魚湯就不一樣了,單純的湯水十分滋補,只要別喝得太多就行。
侍者想想精面做的湯餅确實容易克化,立時答應下來。
出去之後尋到常駐乾元宮的小夏太醫,請他再列一些兩位君上都能吃的東西,他好吩咐膳房去做。
小夏太醫先說了幾道不會出錯的:
“其餘的要等我給王孫診脈過後才能判斷他是否能吃。”
侍者點頭:
“無妨,這些菜肴也夠了。”
小夏太醫去了一趟寝殿。
扶蘇正和父親坐在小書房裏閑聊。
小書房在東側第一間,再往裏就是父親的寝間了。
這裏說是書房,其實也是起居室。靠窗的位置放着軟榻,扶蘇一向愛享受,于是鋪得軟和厚實。
就是大夏天的窩在裏頭有些熱,好在整個乾元殿都架設了水幕。從渭水引來的活水在水車的帶動下送到殿宇頂上,流過整個屋頂後傾瀉而下。
室內因此涼爽宜人,不到最熱的時候都不需要使用冰盆。
以前總是扶蘇一個人沒骨頭一般地窩在軟榻裏,如今始皇多走兩步就覺得身體疲乏不堪、五髒六腑隐隐作痛。
看着柔軟的榻,身體先大腦一步坐了上去。然後坐着坐着,就忍不住往後靠一靠,最後徹底成了半躺的姿勢。
——這軟榻實在太舒服了。
想到這裏,始皇迅速從溫柔鄉裏掙脫出來。
不,軟榻舒服歸舒服,他以往也沒有這樣下意識犯懶的毛病。還是身體影響了他,原來病弱之人是真的克服不了身體上的疲倦和疼痛,也難怪太子總是坐沒坐相。
小夏太醫進來見到這一幕,就知道以後他有的忙了。
照顧一個病弱的就夠難的了,現在變成了兩個。只希望新來這位能比陛下配合些,不要又是個勸着不喝藥、逼着更不肯喝的難纏主子。
小夏太醫診脈結束之後,給出了他專業的判斷。
說是王孫應該是早産兒,本就在娘胎裏沒養好,又提前出生了。生下來之後大病小病不斷,每一次生病都在消耗一次底子。
唯一的好消息是,這次大病之後似乎不知為何元氣補回來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罷了,杯水車薪,用處不是特別大。
“倘若不好好保養,再生一場大病,恐怕……”
提起這個,太醫就皺眉。
最近已經進入盛夏了,這個時候因為着涼生病,很明顯不對勁。
王孫身體這麽差,他的殿內不會有人敢給他用冰吧?不是冰盆帶來的寒氣,難道是夜裏睡覺踢被子了?還是窗戶沒關好,有夜風灌了進來?
此事早有人去調查了。
正好小夏太醫問起,侍衛就進來回禀:
“前幾日夜間突然升溫,與王孫玦同住的王孫玥熱得難受用了冰。原本隔着三間屋子不要緊的,但有侍者受不住熱去西間蹭了一會兒涼氣。”
之前說了宮殿分了五間出來,兩位王孫各住在東西兩端的房間裏。中間隔了各自的小書房和明堂,足足三個房間呢。
以前盛夏的時候,隔壁用冰也影響不到秦玦。架不住有值夜的侍者跑去蹭冰,帶了寒氣回來。
當然,蹭冰也不可能蹭到玥的寝間去。頂多就是站在寝間的門口,稍微蹭一蹭。
扶蘇的神色一下子冷了起來。
倒不是因為侍者耐不住熱,這是人之常情,誰也不是鐵打的。熱了過去涼快一下,免得自己中暑暈厥,反而耽誤事情,扶蘇可以理解。
但,你自己涼快完難道想不起來王孫玦身體嬌弱?在明堂多待一會兒等身上的涼氣散了再進屋,很難嗎?
而且扶蘇不信光是蹭冰就會導致這麽嚴重的後果。
他下令道:“審!”
這邊扶蘇在聽侍衛的彙報,那邊始皇正被小夏太醫叮囑日常注意事項。
始皇原還以為就一點,結果沒完沒了。扶蘇和侍衛聊完之後,扭頭看見這邊還在絮絮叨叨。
小史史官正奮筆疾書,立求一字不落地替王孫把注意事項都記下。
小史史官姓史,因為他父親是上一任負責記錄帝王起居的史官,所以到了他,衆人喜歡以“小史”來區分。
雖然小史本人很不喜歡這種叫法。
不是對加個“小”有意見,是對後面帶個“史”的組合體有意見。所以大家從善如流地改稱他為“起居郎”。
之前和扶蘇狼狽為奸拿徐卿禿頂取笑的就是他。
太醫說完之後走了,據說是去煎藥了。
起居郎把紙張奉給扶蘇:
“陛下,都在上頭了。”
扶蘇誇了他一句:
“小史愛卿,幸虧有你,你速記比你父親快多了。”
起居郎很愛聽這樣的拉踩,如果陛下不喊他小史就更好了。奈何別人會給面子地改口,陛下不會。
始皇好不容易從被太醫念叨的頭昏腦漲中清醒過來,想起剛才沒聽太清的對話。
他問兒子:
“侍衛方才彙報了什麽?”
扶蘇就說了蹭冰那事。
始皇見多識廣,這裏頭的那點子彎繞哪裏瞞得過他。侍者在打什麽小心思,簡直一目了然。
他眉頭輕皺,不怒自威:
“左右侍奉的是個随時都會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所有人都習慣了他生病,做好了王孫哪日一命嗚呼的準備。與其繼續待在這個沒有前途的主子身邊,不如早些送他上路,自己也好早謀下家?”
往年難道就沒有暑熱難耐的時候嗎?為何往年就沒出現過這樣的問題?
始皇不信什麽巧合和粗心。
扶蘇勸父親息怒:
“已經将他們下獄提審了,沒有人能在大秦刑獄下隐瞞真相的。”
再是經由仁政之主改良過的秦律,也終究是秦律,在刑訊法度方面格外具有優勢。
不多時審訊結果就出來了,太醫的補藥甚至都還沒熬好端上來呢。
結果傳來時父子倆正在用膳。
為了避免影響胃口,扶蘇給了侍衛一個出去待命的眼神。等阿父吃完了,再進來說這些不遲。
始皇看見了,卻什麽都沒說。
他依然慢悠悠地進食,因為之前吃第一口的時候按照生前的習慣動作太大,嬌弱的胃部立刻就抽搐一下。
始皇差點沒端住碗,驚得扶蘇飛快接過他手裏的碗筷。之後就再不肯讓父親自己吃飯了,說什麽都要喂他。
那怎麽能行?
始皇帝就是臨終前那段時間都沒讓兒子喂過自己,現在更不可能妥協。父子倆僵持了片刻,眼看湯餅要涼了,扶蘇才不情不願地松手。
之後改成了用更輕便的木碗盛幾筷子湯餅,等吃完這一小碗,再換一小碗。
起初始皇還忍不住皺眉:
“這一碗兩筷子就沒了,還不夠我塞牙縫。”
扶蘇卻笑吟吟地示意他吃吧:
“等下你就知道這個碗的妙處了。”
而後始皇沒能吃掉幾碗,竟然就飽了。
始皇不可置信:
“這有吃到十口湯餅嗎?”
還是細嚼慢咽的十口,這點湯餅他以前三兩口就吃下去了。
同樣體弱的扶蘇卻在旁邊優雅而不失速度地一口氣吃完了一海碗湯餅、兩個比巴掌還大的肉餡餅、三大盤醬鹵的禽肉、四滿碟香甜的糕點。
這個食量約莫只有始皇帝以前的三分之二左右。
扶蘇生病的時候,食量會減半。那時始皇就覺得兒子病得飯都吃不下了,豈不是要餓出問題來?
現在他發現,自己還是高估了病弱之人真正的食量。他家太子不愧是裝的病弱,真病秧子原來只能吃這麽點。
扶蘇又剝了個柑橘吃:
“要不還是少食多餐吧,等下餓了再吃一點。”
他也覺得父親吃這麽點過一會兒肯定要餓的,幸而這裏是乾元宮,随時有小膳房預備着吃食。
吃完柑橘,扶蘇讓侍衛進來彙報。
侍衛道:
“那些人受不住刑,立刻就招了。其餘人皆不知情,但有一個不受重視的侍人故意從冰盆裏偷了幾塊融化後的碎冰,趁人不備放入了王孫的被褥中。”
那冰化得快,後頭秦玦發熱流汗,被子裏潮潮的也沒有引人注意。
貼身侍奉的侍人還是不敢造次的,生怕主子沒了自己也要因為照顧不周被治罪。可動手的是個平時就負責打掃的,他自覺自己不負責照顧王孫,不會受到牽連。
“侍者都去蹭冰了,他見裏屋一時沒人,借口腹痛要去如廁離開了衆人視線。而後将冰偷偷塞入被褥中,躲去了恭房。”
這招是比較險的,萬一有人回來掀開被子為王孫拭汗,立刻就會暴露。
始皇晚飯沒吃好正不高興呢,聞言表情更冷了:
“這麽拙劣的手法,誰教他的?”
問完立刻反應過來,如此拙劣的手法,更可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旁人如果要刻意害秦玦,應該布局更缜密些才對。
哪知侍衛卻說:
“是王孫玥設的局。”
始皇:???
扶蘇和父親對視一眼,很快想明白了。
難怪玥那晚特意叫了冰盆,剛進入盛夏哪裏就熱到這個地步了。玥卻說他就是很熱,可能是白日吃多了羊肉,火氣上湧。
侍衛說王孫玥沒有直接和侍者勾結,而是臨睡前刻意提醒侍者們“阿兄受不得涼,你們消解了暑熱之後不要直接進他房間,記得在外間等涼氣散去”。
接着又感嘆自己只是尋常王孫,并不得寵。雖然陛下體恤,允許他們每日都有一定的冰用,分到他手裏的卻總是些體積小的小塊冰。小塊的冰化得快,不如大的持久。
這種尋常聽着沒什麽問題的話,在這個時候就很敏感了。
侍衛覺得有異,就去詢問了冰房的管事。管事說那天冰庫還有許多大冰,是王孫自己說他并沒有那麽熱,給點小冰湊合一下就行的。
始皇沒再說什麽,只是肉眼可見的心情更差了。
王室中不可能完全沒有傾軋,他自己就是和弟弟為了王位你死我活地争奪下來的。但這些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沒有人敢搞這樣的小動作。
太子的地位穩如泰山,太孫的地位也無人能撼動。其餘子女和孫輩,除卻胡亥沒人敢撩他虎須,也确實被扶蘇父子倆壓制得無法出頭,沒有争儲的本事。
底下的曾孫人數就太多了,他關注不過來。一時間竟無法确定這樣的事情到底是第一次發生,還是早有先例。
扶蘇故意唉聲嘆氣吸引父親的注意力:
“阿父在位之時,從沒有這樣的事。我才繼位半年多,便有人敢暗害手足了。大秦果然還是離不得阿父,我不如父親。”
始皇果然抛開了糟心曾孫的事情。
既然是曾孫,跟他都隔着三輩了,管他們作甚。說難聽點,在始皇眼裏這些人基本都屬于宗室。
為了宗室出的一個手足相殘之輩生氣不太值當,氣壞了身子骨可就虧大了。
始皇哄道: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是他們不識好歹。”
打量二世皇帝老眼昏花呢。
既然下套的是秦玦的弟弟,說明他比秦玦還小。秦玦才十五歲,他頂多同齡。
始皇問過之後才知道,那孩子十四歲。
也難怪漏了這麽大的馬腳,直接就被揪出來了。換個老謀深算的人,肯定不會在特意要了小冰塊之後,還感慨自己只能分到小的。
玥估計以為自己不明說,只用暗示的方法引導別人動手,就肯定不會被揪出來。
侍衛沒有多問王孫玦為何會不知道自己弟弟多大,繼續說起玥的殺人動機。
“王孫玥與王孫玦只差一歲,但因為王孫玦自小體弱,衆人便多照顧他些。三殿下一向對兒女冷淡,卻會格外關照王孫玦。”
“王孫玥認為是兄長的存在搶了他的關注,左右兄長遲早要死,不如早些死。他等了這麽多年,人還一直活着,有些等不下去了。”
但是小少年似乎沒想過,沒有秦玦他也不會被偏疼的。上頭還有四個哥哥,他們的長兄都沒見父親瓊琚多看兩眼,更何況其他夾在中間的。
王孫玥若是想取代秦玦,最好的辦法是把自己整成個病秧子。
想到這裏,扶蘇輕笑一聲:
“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
始皇看了看心意已決的兒子,到底嘆了口氣,沒有阻止。
因為殘害手足而處死玥的話,總會有言官吃飽了撐的說什麽“王孫玦并未喪命”,作為長輩要慈愛、對晚輩寬容一些。
況且讓他就這麽死了,去地府天天和阿玦碰面,阿玦也別扭。
他既然這麽羨慕阿玦因為生病得到關照,那就讓他也體會一下常年生病的滋味。這是他自己想要的,就是不知道到時候他會不會後悔用健康換了全家的關心。
扶蘇有些心疼父親:
“等下還要喝補藥調養身體,那藥那麽苦呢。”
若非玥暗害兄弟,或許父親就不會選擇借用玦的身體了。可能會挑個身體強健一些的,也不必遭這些罪。
扶蘇一向是不牽扯到父親的,就一切都好說。但你要是和我阿父過不去,或者損害了阿父的利益,那你完了。
始皇順勢詢問兒子:
“我可以不喝那藥嗎?”
阿蘇都心疼他了,應該——
扶蘇微笑着拒絕了:
“不行,你不要任性。補藥是必須要喝的,不能拿身體開玩笑。”
說着還用眼神示意阿父,這些道理可都是您當初教導我的。現在總算輪到我挨個奉還回去了,我是絕對不會心慈手軟的。
扶蘇語重心長:
“阿玦,朕是為你好。”
「阿蘇,朕是為你好。」
“若是藥太苦了,可以喝完了再吃些蜜糖甜甜嘴。”
“實在不行,朕讓太醫想法子為你制成藥丸。一口吞的話,應當不會太苦。”
“現在多喝一些,等你身體調養好了,就不必日日喝了。到時候可以一月喝一次、三月喝一次、一年喝一次,總有一天會不用喝的。”
全是始皇帝當年勸兒子喝藥的原話。
扶蘇最後丢下一句:
“阿玦,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會讓朕操心的,對嗎?”
說完之後,扶蘇自己先笑倒在了父親身邊。
始皇:…………
始皇發現,自從進入曾孫的身體之後,他就開始不斷遭受回旋镖。镖镖命中,無一例外,都是他以前留下的舊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