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暴雨和咖啡
第9章 暴雨和咖啡。
09
春滿回到家中,開燈後,關窗簾時,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何時刮起了大風,樹木斜斜地搖晃,小區內挂着宣傳橫幅獵獵作響。
陰雲積聚在頭頂的天空,春滿仿佛隔着玻璃嗅到空氣中壓抑、沉悶的氣息。
她突然不知道該做什麽,毫無目的地在房間裏踱來走去。
電話鈴聲乍響,才意識到自己走神許久。
姜早早雀躍熱烈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詢問她有關化妝品上市前進行動物測試的現象。
春滿不知道她這是有了什麽創作靈感來尋求專業角度的思考,早已習以為常。
都是些信手拈來的專業常識,春滿三心二意地回答着,絲毫不影響其準确性。
姜早早問題倒豆子似的,問得起勁。春滿只覺胸口壓着一團上不來下不去的氣,郁悶得難受。
走進浴室放熱水,準備泡個澡時,春滿透過沒來得及拉窗簾的通風窗,發現外面不知什麽時候竟然開始下雨了。
瓢潑如注的暴雨。
俗話說人一輩子只活幾個瞬間,而春滿人生中,很多個帶着痛感的瞬間都和暴雨有關。
春滿隔着厚重的、濃墨般的雨幕,好像看到耐心耗盡的成年男人把七歲的春滿從那個只比她大兩歲、但足足高出一個頭的少年身上用力地“撕”下來。
默劇一般,只能看到女孩淚水奪眶流出,嘴巴張着,嘴唇顫抖。
被男人用蠻力拉拽的少年擰過頭,踉跄着邁出很遠的距離,都沒能掙脫,最終被塞進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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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滿追着那輛豪華锃亮的私家車,跑了很久,鞋子跑掉了一只,渾身濕透。
雨幕淅淅瀝瀝,下得敷衍又潦草,好像是小了。
很快閃電晃過眼簾,震天的雷聲帶來新一輪強降雨。
雨水綿延,洪澇一般,隔世經年,記憶未曾敗給時間,但時間也沒贏過記憶,不死不休,互相折磨。
幕布重而響,人聲像鼓鐘,沉悶驚心。
原來她讨厭暴雨天,不僅是因為房嘉恺。
…………
眼前所有光亮滅掉的那瞬,春滿失手碰掉了一個杯子。
與陶瓷杯摔碎的聲音一同響起的,是姜早早焦急的擔心:“怎麽了?”
春滿用手機的光朝地板上看了看,沒急着收拾,摸索着回到客廳,在沙發上坐好,平靜地表述:“沒事,家裏突然停電,我不小心摔了個杯子。”
姜早早沉默兩秒,估計也覺得老天對春滿實在不仁慈,暴雨夜停電,生怕她忘掉心裏的痛似的。
“你先找物業問問供電的事,我現在出發過去陪你。如果今晚一直不來電,你來我家住。”姜早早沒給春滿拒絕的機會,丢下一句“不準拒絕我,我出門了”,便挂斷電話。
春滿只得發消息提醒她路上慢點,然後聯系物業。
窗外風雨如晦,雨勢依舊激烈。
春滿仿佛置身在不久前臺風天停電的夜晚,她因為失望和疲憊躺在床上,房嘉恺輕聲喚了她幾聲沒得到回應便放心地起身。
一片漆黑中,春滿只聽到房嘉恺窸窸窣窣換鞋子、開門關門離開的聲音。
那一晚她是怎麽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陷入對房嘉恺的期待和懷疑中,都沉浸在自我質詢和反思中。
風大了又小,雨勢減弱又變大。
四年的感情只用了一夜時間,便消耗殆盡。
房間裏傳來“嘀——”的一聲,是供電系統恢複,室內重新燈火通明。
春滿輕輕吐了口氣,從沙發上起身,去衛生間清理地板上的陶瓷碎片。
感覺上距離挂斷姜早早的電話只過去幾分鐘,門鈴聲響起時,春滿心裏納悶她怎麽來得這麽快,開門前先看了看貓眼,當即怔住。
春滿慢了半拍把門拉開,門外趙華致手裏提着貓包和一個裝着貓糧貓砂和寵物玩具的手提袋。
“打擾你休息了嗎?抱歉。”趙華致擡了擡手臂,讓春滿看清包裏的兩只貓,說,“我臨時要出門,這樣的天氣它們自己待在家裏容易應激,你方便幫忙照顧一晚嗎?”
防盜門慢悠悠地敞開更大的幅度,趙華致站在門外,很有分寸地不多張望,注意力專注地停留在春滿身上。
屋裏的燈光是溫馨的暖色,公攤區域的白熾燈明亮卻冰冷。兩人一裏一外站着,春滿垂眼觀察着包內探頭探腦的小生物,突然忽略了天際的驚雷和瓢潑的大雨。
趙華致見她遲遲沒回答,便說:“是有些冒昧,不方便也沒關系。我繼續聯系附近的寵物店。”
“不會。”生怕趙華致反悔似的,春滿眉眼彎起笑了下,說,“我很樂意。”
如果不是怕趙華致感到莫名其妙,春滿真想說一句“謝謝”。
趙華致如釋重負地做交接:“那我明早來接它們。”
送走趙華致,春滿拉開貓包拉鏈,用貓條把它們吸引出來,幫助它們适應環境。
春滿和這兩只貓很有淵源,但它們估計早不記得春滿是誰了。
好在虎皮性格外露,對環境充滿好奇,很快開始巡視領地;奶油偏高冷,吃完貓條後便在原地坐在,專注地舔毛,好像無所謂自己在哪裏似的。
春滿邊用廢紙箱做了個簡易的貓砂盆,邊觀察着它們。
能看出趙華致這兩年把他們養的很好,毛發雪亮柔順,性子或靈動或傲慢,早沒了當年被欺負時的膽怯模樣。
春滿騰出手,拿起手機想給貓咪拍照片,看到姜早早幾分鐘前發來的消息,說自己車子好好地停在車庫,被撞了。
春滿忙打過電話問了情況,并讓她不用冒雨來陪她,給她拍了家裏的貓,說自己要幫鄰居伺候貓主子,沒空胡思亂想。
姜早早聽她語氣不像是裝的,跟着一塊吸了吸貓,放下心。
夜漸深,雷聲卻不消停。
春滿記着趙華致說的貓咪對雷聲應激的事,在旁邊觀察了好一會兒,确認沒什麽大礙才放心。
夜裏兩只貓和她一起睡在卧室,春滿夜裏醒了兩次,是淺睡眠時有意識地蘇醒,心裏記挂着貓咪應激的事,聽到雷聲和暴雨拍在玻璃上的聲音,罕見地沒有厭惡,一心摸着黑觀察兩只貓的狀态。
确認它們沒有異樣後,春滿心無雜念地睡去。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暴雨沖洗過的城市煥然一新,天空格外的藍。
來接貓的趙華致按響樓下鄰居的門鈴,兩只中較活潑的虎皮仿佛預感到是主人,在門被拉開的瞬間便蹿出去,趙華致反應也快,熟能生巧般用腳勾住它攔下,用手托着抱起來。
春滿忍俊不禁:“要進來等會兒嗎?我需要把它們的東西整理一下。”
趙華致按住扒着自己衣領往上爬的虎皮,應了聲“好”。
春滿讓開路,等他進來才關門。
進屋後,撲面而來的咖啡味道格外濃厚。
“昨晚沒休息好?”趙華致偏頭去看走進卧室拿逗貓棒的春滿,“是它倆鬧你了嗎?”
從趙華致的位置看過去,并不能看到卧室裏的擺設,只能看見走廊盡頭的裝飾畫。春滿很快從房間出來,一身居家裝有種說不上來的舒适柔軟,她語氣也是柔軟的:“睡得很好。我習慣早起喝咖啡,跟睡眠質量無關。”
趙華致露出一個了然的神情,視線移向水吧臺上的咖啡機。
“要喝嗎?我剛好多做了幾杯分給同事。”
“謝謝。”趙華致把視線移向客廳的照片牆上,看得認真。
除了幾張自拍,照片內容大都以植物和動物為主。
“這張是在淺水灘?”
春滿站着吧臺後面,聽見他如是問,随即望去。毛氈布上原本展示的是她和房嘉恺在不同階段的合照,前些天收拾東西時,把照片一并換新了。
新打印的照片尚未經歲月侵蝕,彩墨簇新,細節清晰,仿佛眼前光景盡在昨日。
“是,六年前的照片了。如今這裏已經建成了度假村。”
趙華致深深地看了一眼,繼續看其他照片,淡聲回:“我之前也去過。”
春滿适時記起,這個度假村項目便是由赫京牽頭開發建設的,現今已經是市內可見一斑的游客打卡地,每年為集團創收顯著,他重點關注也不奇怪。
春滿動作熟練地封好打包杯的防漏紙和蓋子,才想起征詢趙華致的意見:“你介意用這個裝嗎?”
趙華致注意力從照片牆上移開,朝她走近些,注意到旁邊那幾杯應該是給同事帶的一樣的咖啡杯,說:“不介意。也可以給我這杯貼一個卡通貓的貼紙嗎?”
“沒問題,給你貼兩個。”
-
上午九點半,趙華致出現在星恒科技參加例會。
喝到只剩一個底的自制咖啡的杯子放在辦公桌上,特助經過時,多看了兩眼,試圖摸清老板的喜好。
公司內大刀闊斧的裁員已經告一段落,但員工們對新老板的做法仍心有餘悸,在工作上沒有人敢掉以輕心。
會議結束,大家魚貫而出,竊竊私語地交流着老板今天似乎心情不錯的信息。
有幾個女同事因趙華致今日份超額的笑容受到鼓舞,開始花癡地感慨着“一想到今天老板要來公司,早晨出門擠地鐵時都有動力了”,氛圍好不融洽。
房嘉恺連日來因為訂婚取消的事心情不佳,同事們陸續得知後,不敢亂提這個話題惹他不高興,對于他不參與大家的閑聊也不見怪,并且默契地遠離他的低氣壓。
也就沈栀意敢當着他的面哪壺不開提哪壺:“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你也不能天天挂着一張臉,再這麽下去,同事都不樂意搭理你了。”
“不搭理就不搭理。”房嘉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無所謂語氣,回工位坐了會兒,在沈栀意恨鐵不成鋼的欲言又止中,拿起打印好的紙質文件去辦公室找趙華致。
辦公室裏,玻璃門被從外面敲響時,特助核對工作的間隙穿插了一句生活話題:“趙總,明天需要我準備咖啡嗎?”
趙華致似是沒明白怎麽突然有這麽一問,疑惑地擡了下眼皮,注意到特助看向咖啡杯,不自覺唇角柔和幾分:“不用。”
趙華致沒有喝咖啡的習慣,喝也是喝純茶。
“你去買幾包咖啡豆,”頓了下,趙華致改口,“算了,我自己來買。你先去忙。”
特助不明緣由地應聲,外出時,和房嘉恺擦肩而過。
星恒被收購後,這間辦公室保持着之前的裝潢擺設,沒什麽變化。
房嘉恺進來後把手裏的文件遞給趙華致,等待時注意到牆壁上新挂的一副攝影作品——一只踏着浪花覓食的跛腳鳥,上體羽翼黑白斑駁,像極了幽靈般的冬裝。
“這是三趾濱鹬吧?”
相框挂在趙華致一擡眼就能看到的牆壁上,他擡頭觑了眼,反問:“平時喜歡觀鳥?”
房嘉恺笑笑,說:“女朋友喜歡拍鳥,我跟着研究了一陣。你也喜歡嗎?”
牆上的這幅用攝影作品形容都擡高了,照片被修圖軟件處理過仍能看出虛焦的痕跡,簡直是一張毫無亮點和價值的照片。
但趙華致盯着上面的鳥看了無數遍,身上每一片羽毛,腳趾的每一寸紋理都深深刻在腦海中。
趙華致搪塞般,回了句:“随便選的。”
三趾濱鹬是一種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沙灘上都能看到的鳥類,小有名氣,皮克斯的經典動畫片《鹬》便參考它的形象,童年時發條小鳥的玩具也是它。
房嘉恺本來還想深聊一番,比如春滿早年常有攝影作品獲獎,也拍過一只在水邊整理羽毛的跛腳三趾濱鹬,那張照片中小鳥定格在一個原地起飛的動作上,抖掉的海水是金色的,大珠小珠跳躍在沙灘上,落地的那刻如降臨凡間的* 天使。大賽評委給那副作品命名為《神靈》,盛贊一張照片拍出了動态和故事感。
但看趙華致未有閑聊的興致,房嘉恺識趣地略過這個話題,也不完全是掠過,因為房嘉恺拿來的文件跟鳥禽保護有關。
“北鬥導航在野生動物保護上的應用?”趙華致翻閱着幾頁紙。
文件打印的是當地動物救助站的資質和成就,房嘉恺補充說明:“救助站最近要放生三只康複且具備放飛條件的東方白鹳。如果放飛前能在它們身上安裝北鬥衛星定位追蹤器,通過追蹤器反饋的信息,研究員方便記錄鳥兒的飛行軌跡、體溫、速度、高度等信息,為候鳥科研和濕地保護工作提供數據支持。過去星恒的産品集中在工業上,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嘗試,也能讓我們的産品多一個宣傳途徑。”
趙華致眼底平靜,讓人猜不出喜惡。他知道房嘉恺來意時,便猜到了他的目的。
畢竟趙華致幾天前,剛親身實踐過,用“VR技術在野生動物科普上的應用”為突破口和春滿産生了工作捆綁。
“挺不錯的。”趙華致答應了這個方案。
沒等房嘉恺欣喜,趙華致把文件放下,用手指敲了敲,把話說完:“既然做就做出點成果,我記得沈栀意履歷裏提過她在非洲做過野保志願者的經歷,你倆一起負責這件事。”
房嘉恺嘴角微動,并不覺得這是個好的征兆。
他尋求這個契機是為了一向工作為重的春滿沒辦法拒絕和自己的見面,但多一個沈栀意,恐怕會弄巧成拙。
房嘉恺雖百般不願,但一時沒有合理的理由拒絕,見趙華致安排已定,只能答應。
房嘉恺起身離開辦公室,帶上門時,視線從電腦顯示器旁一次性咖啡杯上掃過,心裏沒來由空落落的感覺似乎更強烈了些。
趙華致用的一次性咖啡杯不是塑料的,是鋁杯,屬于一種可循環利用的環保材料。
房嘉恺之所以知道這個,是因為這是春滿常用的。
春滿自己喝咖啡有自帶杯,在家裏學做拉花那陣把做多的分給同事時,用的便是這種杯子,塑料杯不環保,鋁杯正适合她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