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鬼不知(替換)
第2章 第 2 章 人鬼不知(替換)
霍祁再睜眼時,看到的就不是瓊玉殿雕花橫梁,而是太極宮繡滿了牡丹金龍的床幔。
外面傳來雀鳥的鳴聲,霍祁閉上眼睛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腦袋。
他臉上的痛楚尤在,那陰魂不散的沈應卻不見了。
霍祁摸着腫痛的臉頰和眉弓,猜測是自己昨夜喝醉酒摔傷了,又在夢裏把這件事怪罪到了沈應頭上。
那個躺在棺材無知無覺的死人,難道還能爬起來再給他兩拳嗎?
霍祁自嘲一笑,翻身從床上坐起,叫人進來伺候。
宮人們端着洗漱用具陸續從外頭進來向他行禮,總領太監餘松殷勤上前為霍祁穿鞋,同時讨好問道。
“陛下今日感覺可好,可還有別處覺得疼痛?”
霍祁剛剛接過宮人手中的面巾淨面,也沒顧上看餘松的臉,邊用面巾覆上臉龐邊開口說道。
“不過摔了一跤,哪有那麽嬌弱。”
霍祁扯下面巾随手扔進面盆中,向餘松調侃道:“今日怎麽是你來伺候,你那徒弟又……”
霍祁的聲音驟然止住。
他面色古怪地看着眼前肚子圓圓、頭發烏黑的餘松,心道這老公公還挺愛美,都五十來歲居然還跟京城裏那些愛俏的嬌娘學着用漬烏梅染頭發,偷偷把白發染成了墨色。
罷了,人皆有愛美之心。
霍祁也不好多說什麽,只欲言又止了一番,勉強贊道:“你這頭發……挺好。”
餘松被稱贊的有些摸不着頭腦,擡手摸了摸紗帽下的頭發,心裏轉了一萬個念頭,揣測着皇帝所言有何深意,面上卻還是挂着笑容。
“小人多謝陛下贊譽。”
霍祁哭笑不得,這老貨不會真覺得自己在誇他吧?
他無奈地搖頭笑了笑,又接過宮人遞上的茶碗漱口。
有宮人将冰鑒裏昨夜化成清水盛出又換上新的冰塊,寝殿登時涼快起來。
霍祁百無聊賴的看着他們的動作,昏昏沉沉的腦袋慢慢清醒過來,眼睛瞥到冰鑒霍祁反應過來什麽。
霍祁猛地站起身來了,一把拉住在旁伺候的餘松手臂,把老太監拉到近前端詳着。
只見餘松臉上的細紋盡皆不見,霍祁眼前只剩一張白胖幹淨的臉龐。
“陛、陛下?”
這哪裏像個五十來歲的人,就是說他不過三十,霍祁都信。
餘松昨日在霍祁跟前伺候時,眼角的皺紋還一根沒少地粘在臉上,就算他忽然尋得了什麽可以返老還童的神仙秘方,但在一夜之間就恢複到二三十歲的模樣,未免也太詭異。
“無事。”
霍祁心中驚詫莫名,面上卻不曾顯露。
他放開餘松的手臂,走到冰鑒旁邊,下意識地伸手撫上剛裏面剛換上的冰塊。
昨夜還是寒冬,今日宮裏就用上冰鑒了。
霍祁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在殿中只穿薄寝衣卻不覺寒冷。
霍祁心頭一動,手指在冰面劃過,竟被冰淩在食指上劃出了一道細小的傷口。
霍祁收回手指,看着上面滲出的血跡,發出一聲帶着驚疑的輕笑。
夢裏不知身是客,這竟不是夢。那昨日呢?劃傷他的冰淩不是夢,那落在他臉上的拳頭會不會也不是夢?
餘松見他受傷,驚呼道:“哎喲這都流血了,快去叫太醫來。”
他又忙叫人拿來幹淨的手帕,要為霍祁裹傷。
霍祁一把拉住餘松:“沈應何在?”
他眼眸猩紅,眼眸似乎帶了積年的恨意,要将沈應吞咬入腹。
餘松還以為霍祁在生氣,昨日沈應跟他動手的事,忙勸慰道。
“陛下息怒,沈大人已經由太後命人押進了诏獄,且要受一陣子罪呢,您就別同他生氣了。”
“诏獄?”霍祁皺眉,“太後沒事關他做什麽?”
“……回陛下,沈大人昨日以下犯上、冒犯龍顏,惹怒了太後和諸位大人,這才被關進了诏獄。”
餘松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和眉弓處,那二處正是霍祁受傷之處。
霍祁摸着臉上的傷處,嘴角扯動了一下。
原來之前的那些事都不是夢,他還真被那個躺在棺材裏的死人爬起來打了兩拳。
霍祁笑起來,他就知道禍害可是要遺千年的。
像沈應這樣的禍害,怎麽可能被小小的一場風寒就奪去性命。
霍祁現在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他的沈首輔死而複生,卻發現自己被人關進了诏獄的精彩表情。
霍祁大笑出聲:“來人,朕要去诏獄。”
“陛下可是要去救沈大人?”餘松着急,“聽小人一句勸,現在千萬不能去,現如今宮裏宮外都盯着您,您越是表現得在意沈大人,越是陷他于衆矢之的。”
“您今日要是為沈大人去了诏獄,太後和內閣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不善罷甘休,那他們要如何?”霍祁冷笑,“廢了朕?也不看看他們有這個本事沒有。”
餘松被他的話吓得不敢說話,只能倉惶跪地請罪。
霍祁推開餘松,大步流星走到殿外。
眼見院中的柏樹已經長出了新葉,微風拂過便随風輕搖。遠處的疊翠山上,那早毀在了貞祐十年京郊大火中的萬寧寺,此刻正隐在山腰層層疊疊的綠柳間與霍祁遙遙對望。
霍祁一怔,後知後覺地想起問跟着跑出來的餘松。
“現今是何時?”
餘松沒有理解到他的意思,恭敬回道:“回陛下,已經是卯時末辰時初了。”
“我是問……”霍祁皺眉,不願表現地太過怪異,想了想向轉而問起,“太後把沈應關進诏獄,內閣那邊是什麽态度?”
“呃……想來是贊同的。”
餘松猶豫着地望了一眼早朝的宣政殿方向:“朱大人現在還帶人在宣政殿外跪着,請您處死沈大人呢。”
“朱大人?”
霍祁一時沒想起這位朱大人是他的哪位重臣,疑惑地重複了一遍後,腦海深處忽然湧現出一個精瘦幹練的小老頭。
“朱泰來?現在還是他當首輔的時候。”霍祁吃驚。
“正、正是。”
餘松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還當他被沈應打壞了腦袋,擔憂道:“陛、陛下,您要不還是再召太醫來看看?”
“不必。”
霍祁向餘松擺手,冷靜地扯了扯嘴角。
話說早了,朱泰來當首輔的時候,太後和內閣還真有本事廢了他。
朱泰來是霍祁那位皇帝老爹留給他的首輔大臣,也是霍祁當太子時的東宮講師,霍祁從小到大沒少被他訓,當了皇帝見到他,也照樣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沈應罵他沒出息,霍祁卻自覺自己是尊師重道,最重要的是這位首輔大人手握重權,有百官擁護,廢立剛剛登基、沒有實權的霍祁跟玩似的。
再加上太後在旁虎視眈眈,霍祁不小心着點,別說皇位,小命都難保。
所幸不知為何,在霍祁繼位兩年後,朱泰來便乞骸骨還鄉去了,那之後霍祁便只用對付太後、國舅一脈,日子總算好過了幾分。
現在再想起剛剛登基那段如履薄冰的日子,霍祁尚覺得額上有汗。
不過想想也是有趣,現在太後和內閣在朝堂上鬥得跟烏眼雞似的,個個不把霍祁放在眼裏,沈應更是他們随意用來拿捏霍祁的棋子。
誰又能想到最後贏的,會是他們兩個?
縱使他和沈應不睦,但終究比起太後和朱泰來等人,他和沈應還算是同盟。
便是只說朝政,他也該救沈應,不然以後太後和國舅只針對着霍祁,霍祁的日子該多不好過啊。
只是這事說來容易做來難,何況還要沈應配合。霍祁少不得還是要去诏獄親自見沈應一面,再确認一下眼前人可是當年人。
若不是……
霍祁笑起來,若不是又如何?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幫他牽制朝臣的沈應,就算在诏獄裏關着的沈應,不是他認識的那位又能如何?
霍祁半點也不在意。
他與沈應早已斷情,便只剩君臣之誼,而那點君臣之誼也被沈應這些對朝政的寸步不讓逼退,他認識的沈應早已經不是當年那位光風霁月的探花郎。
權勢地位百姓,在他眼中樣樣都比霍祁這位前情郎現皇帝要重要得多。
霍祁又哪裏會對他有多餘的感情。
不過是有用的人罷了。
只是有用所以不能舍棄,至于诏獄裏關着的沈應究竟是這現世中本就存在的人還是被他強行從地獄中召回的惡鬼,霍祁對此渾然不在意。
又能如何?左右都不會讓他親近,難道他還要去分這人對他的情意有多一分有少一分嗎?
霍祁一路帶着人緊趕慢趕,臨到沈應牢房,卻忽然心生怯意。
聽着牢房中隐隐傳來的說話聲,那恍若前世夢裏才聽過的嗓音,竟在今世重逢。
霍祁腳下一滑,直接坐到了牢房拐角的臺階上。
他想起最後一次和沈應交談,他的首輔大人含着一雙淚眼,無助向他望來。
他說:‘霍祁,別怨我。’
可笑,十四年來,他第一次叫霍祁的名字,是在臨別之時。
卻還要霍祁別怨他。
牢房拐角,霍祁咧嘴笑了起來。
最可笑的是,臨到跟前霍祁竟沒膽量進去。
他害怕沈應是現世的人,卻更畏懼沈應是前世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