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人類最強進化者
第70章 人類最強進化者
阿德爾伯特收到消息, 趕到案發現場時,警察和法醫也正好趕到。
警戒線內,滿地殘肢斷臂,看不出具體器官的碎肉挂在樹枝上, 血泥濺染草葉, 土地被鮮血浸染成令人心驚的紅色。
——這是一起罕見的、人質反殺綁匪案件。
人質之一的官曼曼在警察趕到前, 便呈昏死狀态。
救護醫生在檢查過她的身體後, 發現她身上滿是威懾性的刀口雖然可怖, 但生命體征十分平穩, 并無大礙。
不過官家人仍是第一時間将她轉移至直升機上,準備前往市中心醫院, 做更全面細致的檢查。
陸誠和孫若雲由于工作地點距離聖瓦較遠,沒能立刻趕到現場。
阿德爾伯特站在警戒線外,神情冷靜地看着對面、正接受警察盤問和檢查的少年。
夏天,陸判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 身形颀長瘦削。西斜的陽光下,他略微低着頭, 沒有直視身前警察審視的目光。
阿德爾伯特隔着一段距離看了他一會,邁步上前,在周圍人暗自驚呼的聲音中,一手掀起黃色警戒線, 踏入鮮血淋漓的案發現場。
正在接受盤查的陸判聽到動靜, 擡頭朝他看來。
阿德爾伯特目光緊盯着他。
——少年清俊的面孔上, 神情平和沉靜,只眼睫深處稍帶着一點幽微的光澤。
“穆勒先生, 他需要你的關注。”
“他的情緒正在變得惡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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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醫生的話在阿德爾伯特的腦海中響起。他大步走到陸判面前,垂眸無聲盯視他良久, 方才出聲問道:
“發生了什麽?”
“我殺了人。”
“是因為官曼曼嗎?”
在趕至案發現場前,阿德爾伯特便從特殊渠道得知,這起綁架案是官曼曼自導自演。
她在用這種方式追求陸判,創造機會與他相處,并寄希望能由此留下與兩人有關的、深刻的回憶。
……但事情的走向卻完全偏離了她的預測。
阿德爾伯特沉眸看着陸判,問:“你知道這起綁架案是她自導自演的對不對?”
現場的警察中有官家安排的人,聞言立刻出聲警示道:
“穆勒秘書長,他是這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我們需要将他帶到警局進行審問。在沒有确切的證據前,你現在的話,是在對他進行錯誤的暗示。”
阿德爾伯特沒有理會這名警察的言外之意,他目光緊盯着陸判,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是因為她嗎?”
是官曼曼自導自演綁架案的行為惹怒了你嗎?
你又是怎麽殺的那些人?
你真的如你所說……只是一個普通的中階進化者嗎?
“不是。”
血腥恐怖的案發現場,少年陸判擡起眼簾,沒有回避阿德爾伯特的目光。
他說:“不是因為她。”
那是因為什麽?阿德爾伯特在心中問道,不是官曼曼,那是什麽引發了你的負面情緒?
是某件事,還是……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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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
星海市,度假公寓內。
陸判站在窗前,凝視着樓下,因搭在行李箱上的行李袋太重,而行走緩慢的少女。
發生在首都聖瓦、未成年人質反殺綁匪的案件,正如火如荼地被新聞報道。
作為此次案件的犯罪嫌疑人,陸判由于未成年,由其法定監護人替其出庭應訴。
首都聖瓦,準星集團聘請的強大的律師團隊,正在為他做無罪辯護。
在心理醫生的建議下,他在刑事訴訟期間,被母親孫若雲帶到距離聖瓦約四千三百公裏的星海市度假。
随行人員中,除去陪伴十年的心理醫生,還有孫若雲不知何意特意聘請的全球頂級雇傭兵團隊。
身後傳來房門被人打開的動靜,陸判轉過身,看着走進房間的孫若雲,問:
“為什麽把她帶到公寓?”
沒有一對正常的父母,會放心自己的孩子和一個未成年兇犯待在一起,而且……她還是一個相貌姣好、毫無防備心的女生。
孫若雲沒有回答陸判的這個問題,只是看着他,語調平穩而柔和地說:
“你們小時候見過。”
“是在你五歲那年。當時,你剛做完手術,身體虛弱,心情也不是太好。我便趁着假期,帶你到星海市旅游散心……”
陸判對于孫若雲的講述沒有任何印象。
他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有和葉珂見過面,不記得她給了他一顆糖。
僅僅是一顆糖。只因為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同齡人送的禮物,便讓孫若雲記住了這個叫葉珂的女孩。
陸判沒有說話。
孫若雲目光溫柔地看着對面窗前的少年。
毫無疑問,在她心中,她是深深地愛着這個孩子的。
但十五年中,由于她工作過于繁忙,而陸誠又被心中的執念困擾,作為父母,他們與他相處的時間遠遠不夠。
到現在,即便是和他單獨待在同一個房間,孫若雲一時間也不知道能開口說些什麽。
或許他們之間相處的氛圍,還不如他和那個叫葉珂的女生相處自然。
至少,據心理醫生所說,在這一周與葉珂短暫相處的過程中,他曾有過明顯的情緒波動。
似乎是少女的話太過密集,他被打擾到,因此,臉上出現了明顯的不悅。
孫若雲沒有在陸判卧室久待。
她轉過身,準備離開。卻在走出房門的一瞬,聽到身後一道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
“她在離開公寓前,是不是給你發了短信?”
孫若雲回身看向陸判,對上他漆黑沉冷的視線,确定這句問話,确實是出自他之口。
葉珂在離開公寓前,确實給她發了一條短信。
短信內容很簡單——邀請她有空,去她家做客。
孫若雲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視線越過陸判,落在他身後的玻璃窗上——那上面,有手掌長時間摁在玻璃上,留下的肉眼難以察覺的細微紋路。
或許是幾分鐘,又或許是更久,在這間只有陸判一個人的卧室,他就這樣站在窗前,額頭和手掌抵在玻璃上。
他在看樓下的葉珂。
但……是出于……
孫若雲微微凝眉,疑惑如同一粒種子,悄然紮進心中。
對面,陸判看向母親孫若雲,仿佛早已知曉葉珂發送給她的短信內容,語氣平靜地問:
“你會去嗎?”
會。
孫若雲在心中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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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瓦市。
阿德爾伯特從案發現場離開後,想到現場那極為血腥恐怖的畫面,思忖片刻後,讓助理低調前往格林軍校,從教務處,拷貝了一份陸判兩個月前,參加軍校招生時的模拟戰鬥視頻。
他沒有立刻查看這個視頻。
而是等到工作結束,回到家,他方才落下厚重的窗簾,将U盤插進私人電腦,以一種不明緣由的、審慎的目光,觀看這個時長僅八分鐘的視頻。
他一直沒睡。
直到翌日清晨,朝陽從未合攏的窗簾縫隙落進室內,他阖上電腦,從沙發上起身,如同過往每一個普通的清晨那般,去到卧室換衣洗漱,準備出門工作。
一個叫安德烈、年齡約莫五十上下的獄警等在住宅外。
警衛走上前,神情恭敬地将昨天半夜發生的事,詳略得當地報告給阿德爾伯特。
阿德爾伯特一面朝停在門口的防彈轎車大步走去,一面掃視栅欄外,安德烈因苦等一夜,多少有些狼狽潦草的身影。
“讓他到車上來。”
“是。”
黑色防彈轎車內,緩緩升起的前後座隔板,分割出一個私密安靜的空間。
約莫十分鐘後,安德烈深呼吸了一下,臉上猶帶着幾分剛才講述與陸判有關的預言時,所顯露的緊迫與恐慌。
“我說的都是真的。”安德烈沙啞道。
在他看來,那簡直是一幕如同末日降臨的恐怖景象。
“我知道。”阿德爾伯特語調冷靜,“我不懷疑你的預測。”
“不、是、預、測!”安德烈皺緊眉頭,聲音漸沉。顯然,對于阿德爾伯特不嚴謹的用詞,感到十分不快。
阿德爾伯特轉向他。職位的差距,讓他只是朝安德烈淺淺看上一眼,便讓安德烈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昨天夜裏,阿德爾伯特一直坐在電腦前,反複觀看陸判報考格林軍校時,所留下的視頻資料。
到今天早上,他已經能清晰回憶起視頻中的每一個細節。
“我不懷疑你的說辭。”阿德爾伯特目光嚴謹地看着安德烈,道:“但事情尚未發生。”
“他……”安德烈張了張口。但最終,在阿德爾伯特看不出情緒的冷靜目光下,只能沉沉吐出一口濁氣,将未盡的話語咽下。
阿德爾伯特收回看向安德烈的目光,身體後傾,倚進寬大的車座裏。他眼睛盯着前方冷硬的隔板,語調冷靜:
“安德烈,你說……人類最強進化者,是什麽樣?”
安德烈有關“末日”的預言不被阿德爾伯特看重,正暗自窩火。
聞言,只冷哼一聲,道:“還能是什麽樣,都是最強進化者了,那不就是全人類最大的boss嗎。”
他說完,驟然反應過來,腦海中閃過昨天傍晚,他在電視機前,觀看人質反殺綁匪一案的新聞報道時,于冥冥中,看見的未來極為慘烈的一幕畫面。
阿德爾伯特沒有理會安德烈情緒性的發言,對于他突然的沉默,也并未深究。
他在半途,将安德烈送下車,只在安德烈臨走時,留了一個電話號碼給他。而他自己,則依照着早已定好的行程,前往國際警署大樓,參加今天第一場重要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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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爾伯特以為陸判會在星海市待上很長一段時間。
但事實是,僅僅十天,他便從星海市啓程,回到聖瓦。
人質反殺綁匪一案仍在審理中。
由于官家仇敵的推波助瀾,這起案件在事發當日,便以極高的熱度,出現在大衆視野中。
持續半月,各電視臺新聞頻道,皆在報道這起案件。
但由于官家及時插手介入,盡管這起案件的熱度* 如此之大,案件另一當事人官曼曼始終、安全地隐匿在大衆視野外。
只有陸判,被輿論風波裹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遭受到來自外界的極為嚴苛的審視和監管。
好在三個月後,人質反殺綁匪一案落幕,該案二審維持原判,當庭宣告陸判無罪。
再有半年,相關社會輿情消退,首都聖瓦,再無人讨論這起案件。
而陸判也在休學半年後,得以正常入學。
生活逐漸恢複平靜。
孫若雲回到古諾島,繼續擔任獄警的工作。由于職位的特殊性,一年中,她幾乎很難抽出時間與在外地的家人相聚。
至于陸誠,他似乎在追查當年星海市爆炸事故真相一事上,取得了某些進展,行蹤愈發神秘不定。
有時,甚至連他在國際sts聯盟的同事,都不知道他的具體行蹤。
孫若雲對陸誠近年來愈發不定的行蹤感到擔憂。在生日、春節等少有的一家三口團聚的日子裏,都因陸誠未按時赴約,或自始至終皆未露面的行為,而感到十分難過。
但她對自己的丈夫保有最無私的愛,從不會因自己的私欲,而插手陸誠的任何決定。
她理解與支持陸誠所做的一切。
盡管……她并未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任何快樂。
一年、兩年、三年過去。
一家三口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少。
陸判十八歲生日那天,孫若雲申請了三天假期,從古諾島趕到她在聖瓦長租的公寓,與陸判兩人坐在餐桌上,靜靜地等待陸誠的到來。
直到時針轉過淩晨十二點,十八歲的陸判按動打火機,将蛋糕上的蠟燭點燃。
孫若雲略微有些晃神,她凝視着桌面上微微晃動的昏黃火光,約莫十幾秒後,方才反應過來,擡眸看向桌對面、身高早已超過陸誠的少年。
相比三年前,陸判身形樣貌有了不小的改變,個頭更高,肩膀更寬,五官輪廓愈發清晰。只性格似乎更為內斂,俊逸的眉眼間,幾乎很少有大的情緒波動流露。
隔着一層薄薄的火光,陸判擡眸看向母親孫若雲。
孫若雲與他目光對視,少頃,沙啞着聲音道:
“吹蠟燭吧,你父親……可能不會來了。”
陸判沒有吹滅蠟燭,他将手中的打火機放在桌面上,隔了半秒,在孫若雲的注視下,伸手将蠟燭微微搖晃的火苗掐滅。
餐廳亮着燈,蠟燭的點燃和熄滅,并未帶來任何氛圍上的改變。
陸判看向母親——或許是因為常年工作繁重而缺乏休息,她尚且美麗的面孔上,凝着一抹不健康的蒼白。燈光下,神情格外疲憊。
“要聯系他嗎?”他問。
孫若雲微一愣怔,說:“不用,他現在……應該有事,走不開。”
“你們平時有聯系嗎?”
陸判的問話非常直接,但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麽情緒。
孫若雲沉默了一會,才說:“有事的時候,他會聯系我。”
“只是有事的時候嗎?”
孫若雲沒有回答。
而陸判也沒有追問。他只是将目光落在蛋糕上,像過去每一年生日一樣,将蠟燭拔掉扔進垃圾桶裏,取過一張紙盤,切下一小塊蛋糕,遞給孫若雲。
……
阿德爾伯特知道陸判的生日。
準确說,他知道目前所有可以查探到的、與陸判有關的信息。
他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複述出其中的內容。
——陸判的身高、血型,基因檢測報告結果,軍校每半年一次的體檢報告內容,以及他每周使用戰鬥模拟器的各種數據彙總。
他并非如他所說,十分普通。相反,他很優秀。只是這種優秀,在人才雲集的格林軍校,并不突出。
就如同他報考格林軍校時,并不出彩的戰鬥成績。
三年中,阿德爾伯特一直密切關注着陸判。只是和三年前相比,他不在出現在他面前、不在接近他。他與他保持距離,就好像……他并未像關注一個未來的暴君那般,關注一個看似普通的少年。
淩晨的鐘聲敲響。
沙發上的阿德爾伯特阖上手中助理遞上來的陸判最新的資料,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夏末初秋的夜晚,一輪圓月緩緩越出烏雲,無聲向這座龐大的鋼鐵城市,投落一層皎潔的光輝。
阿德爾伯特想到陸判。他不确定陸判是否真的不知道,他一直在暗中關注他——收集他的資料,對他每一個細小的改變,都投以審慎的目光。
但這三年,陸判确實沒有表現出任何性格、或為人處事上的異常。
按部就班的軍校生活;缺乏父母關注和指導,依舊平穩向前的人生;穩定的交友圈;和格林軍校同屆的學員相比,優良……但并不出彩的戰鬥成績。
一切都恰到好處。
他是大衆眼中,一個較為優秀的普通少年。
不具備任何危險的因素,自然……也不會引來太多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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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夏末初秋。
陸判十九歲生日。
午間時分,孫若雲坐在桌前,秀美婉約的面孔上凝着一抹無法隐藏的疲憊。她在半個小時前,便将午飯做好,正等待陸誠回家一起吃飯。
時間慢慢過去。
手機鈴聲突然在安靜的室內響起。
孫若雲接通電話,秀致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她一面站起身,一面伸手去取放在一旁餐邊櫃上的鑰匙,說:
“好,我現在就過來。”
挂斷電話,她蹙着眉頭,快步朝卧室走去。等從卧室出來,正準備直接離開,見到坐在餐桌前的陸判身影,不由得腳步一頓。
她走到陸判身前。
陸判擡眸看向她。
“監獄發生一起極為惡劣的暴動事件,有三名一級罪犯趁機越獄,監獄證據保全中心遭到惡意攻擊,部分機密檔案損毀嚴重,我需要立刻趕回去支援。”
孫若雲解釋說,雖然着急離開,聲音卻依舊平和溫柔。
陸判一雙黑沉的眸子靜靜地看着她。
孫若雲說:“我今晚可能趕不回——”
“你不打算等他了嗎?”陸判語氣淡淡地打斷她的話。
孫若雲聞言一怔。
她看向陸判。
由于工作原因,多年來,她基本很難抽出三天以上的時間與在聖瓦求學的陸判相聚。今天是他生日,她本意這幾天都待在聖瓦陪他,不想突然有事不得不離開,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卻不想……
“你是、指你父親嗎?”孫若雲輕聲問。
陸判嗯了一聲。
孫若雲面上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極為複雜,但看向陸判的目光依舊是柔和的。
她緩緩道:“他是有妻有子有家業的中年人,做任何事都該有自己的計劃,既然、他沒有把他的具體行程告訴我,那麽我也沒有必要一直等他。”
陸判淡聲道:“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嗎?”
孫若雲沉默下來,少頃,一聲恍若呢喃的聲音從她口中出現:
“我沒有注意。”
陸判便轉眸去看對面牆上的挂鐘。
下午一點十三分,距離她剛剛接那通電話,已經過去了五分鐘。
“你該走了。”他提醒說,“聖瓦到古諾島最近的一班輪渡是下午一點半,你現在開車過去,還能趕的上。”
孫若雲沒動。她輕搭眼簾,臉上的神情如同深秋雨後、飄在天空的一層薄薄的烏雲,帶着種缥缈沉郁的感覺。
她就站在距離陸判約兩米的地方,但似乎并非是為他而停留。
直到兩分鐘後,她擡起眼簾,微微彎曲的肩頸,也跟着抻直,對陸判輕聲道了一句“我下個月再來看你。”,便轉身,疾步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陸判看着孫若雲的背影。
孫若雲察覺到身後注視的目光,但她着急趕乘最近一班的輪渡,因此腳步并未有絲毫停留。
直到她伸手握住門把手,正待開門離去,一道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你認為,你們之間還有愛情嗎?”
孫若雲腳步一頓,她緩緩回頭。陸判與她目光相對,将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孫若雲說:“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陸判說:“只是有點好奇。”
孫若雲松開抓握門把手的手,慢慢回轉身。她直面依舊坐在餐桌前的陸判,對上他平靜到看不出什麽情緒的眼睛。
“陸判……”
“我沒有其它意思。”陸判說,“我只是有點好奇。”
“好奇什麽?”孫若雲輕聲問。
陸判直視她的眼睛:“好奇你這麽多年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在陸誠與孫若雲之間,孫若雲無疑是付出最多的那一方。陸判能察覺到她對陸誠的寬容與耐心,就好像——無論陸誠做什麽,無論他的選擇是否正确,她都會毫無保留地支持他,并停留在原地等待。
但陸誠呢?
作為兩人的獨生子,陸判像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他偶爾會感到好奇,偶爾……會殘酷且直白地将疑問擺在明面上。
就比如此刻。
他看着孫若雲,眼神平靜而幽微,再次問道:
“你認為,你們之間還有愛情嗎?”
孫若雲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她看着對面面容清俊的少年,一時間,腦海中閃過各種人與事:從逐年變得偏激的丈夫陸誠、擁有預知未來能力的同事安德烈,到多年前違反人權私下扣押年幼的陸判進行實驗的醫院……
可最終,停留在孫若雲腦海中的,卻是另一幕有點陌生的畫面。
——四年前,星海市公寓內。少年陸判站在卧室窗前,靜靜地看着樓下緩慢行走的少女。
孫若雲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想起這件事,但當她對上陸判平靜的黑沉眼眸,看見他沒什麽表情的面孔,那些早已模糊的記憶驟然間變得清晰起來。
……是叫葉珂嗎?
趙金傑的女兒。
“母親。”陸判的聲音在對面響起,他神色認真地看着她,提醒說:“你該走了。”
孫若雲回過神來,她看向陸判,方才……他的提問再次浮上心頭。她想到陸誠,驟然間,只感到一股無由來的酸澀和悶痛擠壓着她的胸腔,讓她的呼吸隐隐變得艱難。
對面,陸判神色平靜,顯然不會再重提方才的問題。
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而孫若雲也深知這一點,于是不再就這個有些突兀甚至是越界的問題進行深思。但她也沒有立刻轉身離開。她站在原地,約莫幾秒鐘後,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柔聲對陸判說:
“我申請的假期是早就批下來的,等監獄的事結束,我就來聖瓦看你。”
說罷,她最後看了陸判一眼,方才轉身打開門匆匆離去。
陸判看着母親的背影。直到房門阖上,發出極為輕微的砰的一聲,他方才淡淡地轉開目光。
……
時光流轉,轉眼半年過去。
行蹤不定的陸誠突然傳來去世的消息。
孫若雲常年積勞成疾,身體本就不好。聽聞陸誠去世的消息後,身體健康狀況急轉直下。終于,在某個工作日的清晨,支撐不住,昏倒在住所內,被同事發現緊急送往醫院進行治療。
陸判在母親住院後,一直住在醫院,日夜不離地守在病床前。
孫若雲靠坐在床頭,靜靜地看着對面、身形與陸誠極為肖似的少年朝她走來。
陸判将手中的藥和一杯溫水遞給她。
孫若雲卻輕輕搖頭。
陸判低聲問:“不吃嗎?”
孫若雲似乎很疲憊,沒應聲,也沒有任何動作。自從陸誠去世後,她便再沒有求生的意志。死神的陰影籠罩着她,她面上泛着一層死寂的蒼白,一雙眼睛如同一對正逐漸變得灰暗的玻璃珠,整個人顯得毫無神采可言。
陸判停頓半秒,轉身,将手中的藥和溫水放在一旁的床頭櫃上。
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病床前,目光靜靜地看着病床上的孫若雲,少頃,問道:
“你是要去找他嗎?”
這個“他”,自然是指陸誠。
孫若雲聞言,無力垂落的眼睫輕輕顫了顫。
陸判垂眸注視着她,語氣十分平靜:“值得嗎?”
值得嗎?
孫若雲閉上眼睛,良久,一滴眼淚從她眼角緩緩滑落。
她終于開口:“我總想去看看他……”她睜開眼睛,神色疲乏地看着病床前的陸判,一字一頓道:“或許死亡,會讓我們再次相遇。”
她的聲音已沙啞的不像話。
陸判像是一個與此完全無關的旁觀者,額前略微垂落的黑色碎發下,清俊的面容毫無波瀾。
安靜幾秒,他問:“那你有什麽要交代我的嗎?”
孫若雲輕輕點頭。
她道:“我死後,不必舉行葬禮,只要将我和陸誠的骨灰埋在一起就行。”
她一雙灰敗的眼睛看着陸判,直到陸判低聲應了一聲,方才淡淡地笑了一下,說:
“我和陸誠的錢都留給你……家裏銀行卡和其它證件、電腦、手機的密碼是我和他的生日之和。你現在正在住的那套公寓,去年底我便從前房主那買了過來,也留給你……”
孫若雲将她能想到的或重要或瑣碎的事都仔細交代了一遍。末了,她只靜靜地看着陸判。
陸判眉頭輕輕皺着,但看着似乎并不是為他即将要應對的瑣事、或孫若雲交代遺言的性質而感到煩惱或傷心的樣子。
他知道孫若雲還有話沒交代完,于是耐心地站在原地,沒有離開。
孫若雲并不為陸判的冷靜感到難過。相反,在死亡來臨前,她想到了很多。
在這個有些特殊的時刻,這個一向情緒穩定的女人難得苦笑了一下,卻不是為自己或陸誠,而是為陸判。
“陸判……”孫若雲在生命最衰敗的階段,承認自己和陸誠對陸判造成的嚴重創傷。他們不是一對合格的父母。“等我走後,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想去的地方?”
“嗯。”孫若雲輕輕點頭,說:“你不能再待在聖瓦。”
陸判聞言,漆黑的眼眸閃過一抹細微的波動,但轉瞬即逝。當他再度看向孫若雲時,又是那副安靜傾聽的模樣。
孫若雲并不避諱與他談論陸誠死亡的真相。
“你父親……得罪了一些人。”或許是因為身體太過虛弱,她的聲音逐漸變得低微,但仍舊十分直白地規勸道:
“繼續留在聖瓦,對你沒有好處。”
“那我應該去哪?”陸判問。
孫若雲沉默下來。少頃,她試探着問:“你有想過……回到齊家嗎?”
齊家是孫若雲曾經的養父母一家,名下的準星集團,二十年前,曾是全球最大的商業集團。如今,準星集團市值雖大幅度縮水,但仍舊不可小觑。并且齊家年輕一輩正有意識的向軍界、警界發展,假以時日,定不可小觑。
孫若雲雖然因為上一輩的恩怨,并不願意與齊家走的太近,但十數年中,面對曾經的養父母屢屢示好,卻也未完全硬下心腸,嚴格限制他們與陸判的往來。
對陸判而言,齊家無疑是目前最好的去處。
陸判沒有說話。
孫若雲柔聲問:“是不想去嗎?”
陸判只淡淡地回道:“我已經成年了。”
不知道為什麽,孫若雲聞言,一時間竟有些想哭,但最終,她只是淡淡地笑着說:“我知道。”
她凝視着陸判。良久,方才用一種溫和而又嚴肅的語氣囑咐道:
“陸判,不要去探尋你父親死亡的真相。”
陸判對上孫若雲的目光,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但看的出來,他知道孫若雲這句話的真實含義,與其代表的重量。
孫若雲緩聲道:“你父親是成年人,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路,最終……也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代價。”
“但你和他不一樣。”
孫若雲沒有小愛,但有大愛。或者說,她的小愛只體現在丈夫陸誠身上。之于陸判,她無疑是一個失職的母親。
但在臨死之際,她的大愛卻以一種奇妙的角度,體現在了兒子陸判身上。
“陸判……”孫若雲面色蒼白,目光卻極為柔和,她看着陸判,一字字慢慢說道:“我希望你能看淡仇怨。我和陸誠不是一對合格的父母,你不應該為我們的死亡感到任何的困擾。你應當去感受人生的樂趣……”
“人生的樂趣?”陸判低聲道。
孫若雲輕輕點頭:“是有樂趣的。”
陸判目光直視她,一雙黑沉的眼眸,依舊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孫若雲被他目光注視着,不知道為什麽,再次想到五年前、星海市度假公寓內那一幕曾讓她感到疑惑的畫面。
——少年陸判站在窗前,靜靜地看着樓下緩慢行走的少女。
五年過去,孫若雲看着病床前,面容英俊、身形骨架已趨至成熟的少年,眼中竟奇妙的多了一絲柔和的愛意——是母親之于兒子的愛。
“陸判。”她道:“其實,你還有另一個去處。”
陸判只靜靜地看着她。
孫若雲與他目光相對,她面上的神色十分複雜,像是含着淡淡的哀切,又像是夾帶着欣喜的期冀,目光卻十分平靜。
她想,她已經察覺到某種陸判內心深處渴望,卻并不願意相信,也不願意觸及的東西。
就如同……他從不曾回想年幼時的具體遭遇。
……
死亡是一個人生活中,最大的變動之一。
即便是,他人的死亡。
陸判從醫院出來,快步走在街道上。
十分鐘前,他拿到醫院開具的孫若雲的死亡證明,并以家屬的身份辦理好遺體保存等事項。後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處理,在将孫若雲火化前,他要趕回公寓,核實遺産,清點——
他疾步行走的身形一頓,慢慢擡起頭。
七月盛夏,蟬鳴聲高昂的如同一支支淩空飛射的利箭。
孫若雲的死亡打亂了陸判的心神,他變得遲鈍而懈怠。直到危險來臨,他擡起頭,凝視着眼前、與往日并無任何不同的街道——神色各異卻都行走匆匆的行人、紅燈前緩慢停止的車輛、在固定位置乞讨的中年男人……
一切都十分熟悉。
但陸判知道,有什麽正在發生改變。
在短暫的零點一秒不到的時間內,陸判曾想過讓自己的意識覆蓋整條街道,甚至是他剛剛離開的醫院大樓。
這樣,一切陰謀與危險都将無所遁形。
但在有所動作前,一片在夏季極為罕見的略微有些枯萎的樹葉,從高空緩緩墜落在陸判肩頭。
他側頭凝視着這片樹葉,想到剛剛離世的孫若雲,想到她臨死前說的那些話,心神不免有片刻的恍惚。
去享受人生的樂趣。
人生有樂趣嗎?陸判想。
人行紅綠燈幾經變化,再次變作一個行走的綠色小人。
陸判在燦爛的陽光下,收斂起發散的心神,神色平常地跟随着零散的行人,踏上人行橫道。
“——砰!”
一輛被超強異能包裹的黑色防彈轎車,在治安最為嚴格的聖瓦市中心,以一種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朝陸判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