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她是幫兇,也是誘餌
第67章 她是幫兇,也是誘餌。
——她是幫兇。
最初, 陸判還能十分清晰地保留這個認知。
但漸漸的,他開始忘記很多事情。
在日複一日,被當做小白鼠研究的過程中,他的身體和精神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他開始忘記小女孩的長相, 忘記她的聲音, 到最後……甚至忘記她這個人。
但無論記憶如何受損, 無論被迫或主動忘記多少事情, 他總是感到恐懼不安。
他覺得醫院有一只看不見的怪物, 一直用危險的目光凝視着他——它體型巨大, 壓迫感十足,尖利的獠牙滴着腥臭的涎液, 張開的血盆大口,足以輕易将他吞吃入腹。
他感到非常驚恐,極力想要逃離這家醫院。
而他也真的這麽做了。
他再次被抓了回來。
……
深夜,地下七層, 秘密實驗室內。
陸判躺在手術臺上,感到一陣痛苦。不止是精神上的痛苦, 還有身體。他感到有溫涼的液體從皮膚表層沁出,慢慢滑過他的身體,直到墜落在身下的手術臺上。
他似乎也在下墜,眼前發黑, 意識再度變得模糊。
渾渾噩噩中, 他聽見一道蒼老的男聲問:“你是怎麽找到他的?”
“就很簡單。”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女孩,“我一層樓一層樓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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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說的這麽詳細。”許碩打斷道, 他面向小女孩,低垂着眼睛看她, “他有讀心能力,你知道吧?”
小女孩眨眨眼睛:“什麽是讀心能力?”
“他知道你在想什麽。”許碩說,“但這并不合理。”
“他不會因為你是和他一樣的小孩,就對你失去防備。他知道你的真實意圖,在你接近他之前,便會有所警惕,并及時應對。而不是待在原地,任由你将他找到。”
“他甚至主動出現,追随你的腳步……”
許碩看着小女孩。
陸判不止逃跑了一次。他雖然年紀不大,但很聰明,并且十分堅強。他無數次嘗試逃離這家醫院,躲在無人察覺的角落,像一只狡猾的兔子,在安保團隊循着細微的蹤跡找去時,及時更換新的藏身地點。
他藏的很深。
經驗豐富的獵犬懼怕他的氣息,單是嗅聞留有他氣味的衣服,便焦躁難安,無法工作。
安保團隊拿他無可奈何,只能牢牢守住醫院幾個出入口,确保他依舊待在大樓內。
只有小女孩,一次次成功找到他。
這對于她不是一件難事。
據她描述,她只是很簡單的一層樓一層樓找下去,進入每一個她可以進入的房間,翻遍每一個角落。
這棟樓就這麽大,一寸寸找過去,總會找到的。
這很容易。她說。
小女孩誕生于一堆生化廢棄物中,外形與普通人類并無任何區別。三年零十一個月中,許碩每月定時給她抽血做全套身體檢查,沒有發現她身上任何異于常人的部分。
如今,卻偶然在陸判這件事上,發現了她的用途。
她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像經驗豐富的獵犬,無論陸判躲在哪個角落,都能輕易找到他。
甚至不需要主動尋找。
一周前,許碩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主動創造條件讓陸判逃離。再讓小女孩出面尋找。
那是封閉的地下樓層,區域面積有限,但死角衆多。小女孩找的不耐煩了,知道四周沒有其他人,監控也被有意關掉,便一邊尋找,一邊極為天真地出聲詢問他在哪裏?
她稚嫩的嗓音在空蕩幽深的走廊回響。
陸判出現了。
主動從藏身地點露面,像被糖果吸引的小孩,一雙濃黑的眼睛盯着前方小女孩的背影。
他主動追随她的腳步。像天真單純的小孩,追逐着自己童年時期的好友。最終,一步步踏入許碩與小女孩共同構建的陷阱。
——她是幫兇,也是誘餌。
“他聽不見你的心聲。”
“什麽是、心聲?”小女孩仰頭問道,清潤黑亮的眼睛裏滿是好奇。
“是你心裏的聲音,你的想法、情感、意圖,甚至是你大腦潛意識中所帶有的……”
聲音逐漸變得微弱。
陸判感到自己正在急速下墜,意識被黑霧糾纏,似乎下一秒便會徹底昏死過去。
噠噠噠噠——
腳步聲快速接近。
随即,一道稚嫩的聲音驚訝地說道:“他流血了!”
沉穩的腳步聲緩慢接近。
“不會有事。”
“他會死嗎?”
“不會。”許碩垂眼看着手術臺上的男孩,冷靜道,“他的身體擁有強大的複生功能。這點傷口,對他來說不算什麽。”
“……我有點害怕。”
四周安靜下來。
陸判聽到衣料摩擦的聲音,似乎有人正蹲下身,無聲安撫那個受到驚吓的女孩。
少頃,蒼老的聲音平靜道:“去把我放在桌面上的透明藥劑拿過來,我需要對比一下……”
噠噠噠噠——
腳步聲逐漸遠去,又很快回來。
“是這個嗎?”
“是。”
小女孩瞬間變得高興起來,她覺得自己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仰頭看着教授,邀功似地問:“我做的很棒,對不對?”
“對。”許碩低聲應道。
“還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嗎?”
許碩擡眼朝房間四周看去。
深夜,年輕的研究員們早已進入夢鄉。許碩沒有睡意,起身将地下樓層的監控關掉後,上樓叫醒了正在熟睡的小女孩。他們一同來到地下樓層,進入白天一片繁忙,充斥着機器運轉的聲響,和細密的交談聲;夜裏卻因白日殘留的血腥氣,以及那令人膽寒的插曲,而顯得陰森詭異的實驗室。
男孩躺在手術臺上,閉着眼睛,十分安靜。
連日來,針對他強大的複生能力的研究,令他長期處于傷口不愈合的狀态。他看上去十分虛弱,不必注射麻醉劑或鎮定劑,意識便因血液的流失,變得混亂破碎,精神防線薄弱。
可即便如此,白天在實驗室,年輕的研究員助理聽從許碩的指示,将一把未被污染的手術刀遞給他時,卻瞬間臉色一變。
下一秒,他當着衆人的面,神色木讷地舉起手,将刀尖對準許碩的後脖頸——
是一旁年齡更大,也更為沉穩的研究員及時阻止了他。
年輕的研究員助理清醒後,面色驚恐地看向手術臺上、因失血過多而陷入昏迷狀态的男孩。
“是……是他在操縱我……”
他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情不自禁地朝後退了幾步,躬下身,雙手捂住自己的面頰,喃喃道:“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實驗室的氣氛一度變得凝重起來。
此後,許碩暫停實驗,讓受到精神操控的研究員助理及時接受心理治療。他則重新審視起現有的研究小組成員,并與心理咨詢團隊一道,對小組成員進行新一輪的更嚴格的篩選。
——原本由十三人組成的研究小組瞬間成員減半,只剩下五人。
但依舊不夠。
這些由機構在各行各業招攬的天才科學家們,無法滿足許碩的基本要求——他需要的是心智堅定,明确知道自己正被窺探心事,依舊對手上的工作保有高度專注力的同事,或者說……是助理。
他至少需要一位助理。
在許碩的指導下,不到四歲的小女孩取代諸多技術與職業素養過硬的成年人,在少有人至的深夜,擔任了這個重要的角色。
她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雖然年齡太小,頭腦十分簡單,對于科研一竅不通,甚至連基本的識字都無法做到;但她不吵鬧,不懷疑,無論他說什麽,她都會照辦。
偌大的實驗室,時常能看見她來回奔波的身影。
她像是一只勤勞的小蜜蜂。汗水将她額前的碎發打濕,她稚嫩的面頰上滿是緋紅的熱意,一雙眼睛卻黑亮的如同夜晚的星星,安靜而天真地盯着他,神情帶着不自知的親昵與信賴。
雖然從未言語,但許碩從小女孩身上,能看出明顯的忠誠:一種自然界的幼崽,對撫養她長大的人,特有的忠誠。
最重要的是,她完全不受陸判的影響。
她像是造物主針對陸判特意隔絕出的真空地帶,陸判無法讀出她的心聲,對于她真實的情感、意圖、想法,一概不知。
而這個特質,足以令她輕易勝任“助理”這個職位。
畢竟她可以執行許碩以及其他人無法執行的工作,比如——在陸判沉睡時,依照計劃,嘗試對他進行反向精神操控。
雖然實驗最終失敗了。
陸判不到五歲,但已顯示出精神操控方面的天賦。
他甚至具有強大的複生能力。
研究小組将他視作最具價值的小白鼠,從一開始,便剝奪他作為人的基本屬性。可他依舊在身體被解構、被剝奪人權的過程中,緩慢而堅定地自我成長,且成果驚人。
他很危險。
為了後續研究的順利進行,許碩不得不一次次破壞他的大腦神經,摧毀他的記憶。
畢竟仇恨的情緒一旦深植于心,便無法消解。他必須提前應對,防止男孩因仇恨,而可能出現的危險的反抗。
.
孫若雲和陸誠照舊沒有發現陸判的異常。
他們工作太過繁忙,每月保持着固定的頻率,輪流前來醫院探望他,每次,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
他們将陸判從醫院接出來……是在兩個月後。
準确說,是在國際警署任職的阿德爾伯特警官,在全球聚焦星海市特大化學試劑洩露事故時,獨自前往醫院,将當時年僅五歲的陸判接了出來。
直到一周後,孫若雲和陸誠從醫院獲知陸判“出院”的消息,找上阿德爾伯特家門。
那時,阿德爾伯特三十三歲,尚未結婚,獨自一人住一套平價公寓。
他打開門,對站在門外的夫妻說道:“他正在睡覺。”
“……他還好嗎?”沙啞低沉的男聲問道。
阿德爾伯特看向陸誠,“如果你是指身體健康方面,我确定他沒有任何問題。”
說罷,他将兩人引進屋,走到客廳的茶幾前,拿起上面一疊明顯被人為撕毀過的資料,遞給近前的孫若雲。
孫若雲低頭一言不發地翻閱手上的資料,臉色隐沒在額前垂落的發絲下,她看完,将資料遞給身旁的陸誠。
“我想去看一下他。”
她擡頭對身前的阿德爾伯特說道,聲音很輕,語氣……卻止不住地發沉。
“請便。”阿德爾伯特道,伸手一指卧室的方向。
孫若雲快步朝卧室走去,在緊閉的卧室房門前站定,半秒後,動作輕緩地推開房門。
卧室內,年幼的陸判平卧在大床中央,寒冷的冬日,身上蓋着一條十分厚實的被子,他沒有醒來,在房間昏暗的光線下,頭微微側着,睡顏十分安靜。
孫若雲站在床前靜靜地看着他,目光懊悔而悲傷,良久,方才轉身離開卧室。
她回到客廳,阿德爾伯特正用打火機點燃手上的文件,他在銷毀這些資料,陸誠沉默地站在一旁,餘光掃見她的身影,擡眸直直地朝她看來。
孫若雲對上陸誠的目光,緩了幾秒鐘,才勉強平靜地說道:“他在睡覺,我沒有叫醒他。”
說罷,她側身,看向站在一旁的阿德爾伯特。
這是一位常年在基層工作的中年警官,身材高大,面相是典型的白人長相,高鼻深目,薄唇褐發。五個月前,他在接到葛萊老師的報警電話後,第一時間趕到學校,将針對進化者研發的銀色鐐铐,铐在犯罪後的陸判的手腕上。
——這是他職業生涯中,逮捕的年齡最小的犯罪嫌疑人。
因此,在陸判住院後,阿德爾伯特曾多次前往醫院探望他。也是他,在一周前……将陸判從醫院“帶”了出來。
“這段時間……麻煩你了。”孫若雲說。
“不麻煩。”阿德爾伯特将手上正在燃燒的文件,丢進茶幾上的玻璃果盤裏,轉身面向孫若雲,說:“他很乖,你把他教的不錯。”
孫若雲神色微黯。
阿德爾伯特略微側頭,掃了斜前方的卧室一眼,卧室房門緊閉,他無法看見男孩的身影。
“那份資料你們也看了,我想這應該與他的大腦神經被反複破壞有關,有關醫院的記憶片段嚴重受損。但這對他來說不是壞事,至少這段經歷并未對他造成任何的心理陰影,他看上去很正常,身體健康,沒有生病。”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孫若雲看向阿德爾伯特的目光略帶着幾分期冀。
阿德爾伯特神色平靜地看着她,說:“除去這份已經被燒毀的資料,總體而言,他是一個正常的普通小孩。”
阿德爾伯特并非是出于好心,出言安撫對面明顯正處于惶然狀态的母親,亦或是在為可憐的男孩開脫。他大學時曾選修心理學,又有十數年基層工作的經驗,與之打過交道的人不下其數,早已練就一雙老辣的眼睛。
在他看來,曾被當作小白鼠研究的男孩,由于大腦神經被反複破壞,關鍵記憶缺失,在這段類似囚徒的經歷中,十分幸運的沒有留下任何心理陰影。
反倒是另一個人。
阿德爾伯特看向對面,側身站在窗前,正低頭吸煙的男人。
他身形颀長挺拔,一頭黑發由于沒有及時修剪,已經有些長了。而随着他低頭抽煙的動作,他的神情被一縷青色煙霧适當地遮掩,只留下一個沉默的身影。
——陸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