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你自己不提醒安東的
第5章 是你自己不提醒安東的。
炎熱的夏日午後,時間被悶熱的空氣裹挾,如同在高溫下工作的工人,呈現出幾分明顯的懈怠。
葉珂撐着傘站在李重言身後。
不知道過去多久,李重言将煙吸完,長手一伸,将煙頭摁滅在一旁的垃圾桶上,沉聲對葉珂道:“上車!”
葉珂應了一聲。
李重言略微低頭,長腿一跨,走出傘下的陰影。
葉珂大步跟在他身後。
兩人依次上車。
葉珂照舊坐在副駕駛位上。關上車門,猶豫了一下,還是将戴着有點悶的口罩摘下,打開副駕駛上方的遮陽板,利用鑲嵌在其中的遮陽鏡,身體前傾,很是認真地觀察起臉上的傷勢來。
李重言略顯低沉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現在去哪?”
葉珂阖上遮陽板,坐正身體說:“回家。外面太熱了,而且我現在也沒什麽事做。”
李重言:“那我送你去最近的地鐵站。”
葉珂聞言,臉上的神情出現一瞬間的愣怔。她一雙眼睛略顯遲緩地眨了眨,半響,方才側頭對身旁的李重言道:“不用了,我打車,......不坐地鐵。”
李重言從上車後就沒正眼看過葉珂,聞言,簡短地“嗯”了一聲,一踩離合,轉動手中的方向盤,将車子駛出車位。直到最終駛出精神病院的大門,靠着路邊停下。
葉珂沒有立刻推開車門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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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側頭看向窗外——精神病院建在偏遠的郊區,又恰好避開主幹道,即使車子就停靠在距離精神病院的大門不遠的位置,在這個時間點,附近依舊連零星一點車流都沒有。
這裏一看就不好打車。
除此外,即便隔着一層車窗玻璃,亮白的日光依舊讓葉珂感到一股令人不适的燥熱感。
她皺了皺眉,收回目光去看李重言,正要讓他将車開到附近的地鐵站、公交站,亦或是方便打車的十字路口,一個念頭突然在心中升起。
他、是、故、意、的。
葉珂嘴唇緊抿,一張小臉略微有些發沉。
下一秒,她側身的幅度加大,幾乎是有些沖動地正對着駕駛座上的李重言,審視的目光落在他神情冷淡的側臉上。
李重言單手搭在方向盤上,察覺她的打量,側頭朝她看來。
“怎麽不下車?”
不知道是因為心境産生了變化還是如何,一句平淡到幾乎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問話,在葉珂聽來,竟也莫名多出幾分冷硬的意味。
——像是在趕人。
葉珂抿緊唇不說話,眉間扯出的褶皺卻不斷加深。
她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得罪過李重言的地方,......除去安東這件事。
在來見曹凱的路上,葉珂曾在李重言面前提起安東,見他沒什麽反應,便下意識覺得他不在意這件事。
當然,這其中也有李重言的原因——一路上,他的表現都十分正常,并未在言語或神态上,流露出對“她傷害安東感情”的譴責。
但現在......葉珂卻開始懷疑這個草率的結論。
“是有什麽事?”見葉珂遲遲不開口說話,李重言問。
葉珂搖頭。遲疑幾秒,在一種十分古怪的情緒唆使下,身子往李重言跟前湊了湊,眼睑一擡,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呢,是要去醫院看安東嗎?”她嗓音低柔地問道,說話間,專注的目光帶着明顯審視的意味,緩緩在男人輪廓分明的臉上掃視。
她在觀察,在衡量,在試圖對某個猜測進行判斷。
李重言察覺到這一點,神色微不可察地冷了下來。
“他現在不在醫院。”
“?”葉珂是真有點驚訝了,“不在嗎?”
她坐正身體,目光依舊略顯黏稠地盯着李重言,想要追問下去的意圖十分明顯。
李重言沒隐瞞。
“上午手術結束後,家裏長輩便安排安東乘坐醫療轉運直升機離開,回首都聖瓦觀察治療。一道走的,還有我母親。”
安東不是星海市人,而是來自首都聖瓦,父母早逝,從小由外公外婆養大。因為和姑媽安慧比較親,所以每隔一兩年,會趁着假期到星海市姑媽家度假。也因此,和住在隔壁的葉珂相識。
李重言沒有說太多,但葉珂聽了,卻隐隐明白,不出意外,她以後估計再不會見到安東。
這件事結束了。
葉珂垂下眼,牙齒咬着下嘴唇,努力控制住不在李重言面前洩露太多的情緒。
但某個瞬間,她無意間擡眸,對上李重言偏頭盯視她的意味深長的目光,一張臉還是“轟”的一下熱了起來。
“你很高興?”
李重言語氣低沉下來。
葉珂低下頭,臉微微有些紅。
李重言卻沒有放過她,繼續問道:“易堯知道你做的這些事嗎?”
他語氣冷硬,看向葉珂的視線和他高大的身體一樣,具有不容忽視的壓迫性。
葉珂咬着下嘴唇,眉頭緊緊皺着。
——她不想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李重言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葉珂身上。
期間,葉珂無數次擡眸,探尋的眼神和他在空中對上,又瞬間垂下。
反複數次,察覺李重言的目光始終帶有一種尖銳的意味,像刀子似地紮在她身上。被逼的太緊,多少也有點生氣。于是擡眸回視他的目光,瞪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說:“他不知道!”
李重言臉色驟然一沉。
葉珂見他變臉,莫名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沖動,傾身朝他靠近,表情認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低柔着嗓音道:“我喜歡易堯不是秘密。你也知道這一點。是你自己不提醒安東的。”
*
葉珂喜歡易堯,從來就不是什麽秘密。
他們相識于十五年前。
那年,星海市發生一起特大化學試劑洩露事故,造成重大人員傷亡,并迅速引起國際社會關注。
易堯母親在這場事故中身亡,父親雖然成功救回一條命,但半身癱瘓,在病床上纏綿八年後,于一個冬夜留下一雙兒女悄然去世。
葉珂母親葉芝出自福利院,自小便是孤兒。
出于這種特殊經歷,在事故發生後,她主動加入民間為此次事故組建的慈善組織。并在一對一資金幫扶困難家庭的活動中,匹配到了易堯所在的家庭。
葉珂第一次見到易堯,是在一個冬天。
那時,距離事故發生僅僅過去兩周時間。
易堯父親病重,住在醫院昏迷不醒,一雙兒女只能交由鄰居代為照顧。
但恰逢星海市發生動亂,鄰居一家決定回鄉下避難,一路奔波,再無力多帶上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
葉芝聽到這個消息,便主動出面将兩個小孩帶回家裏,由她親自照顧。
那天,葉芝帶着年僅六歲的易堯和更小一點的桐月到家時,已是晚上八點。
葉珂一直在家裏等他們,準确說......是在等媽媽葉芝。
葉芝本想帶着三個小孩在客廳玩一會,讓他們互相熟悉一下。
但時間太晚,他們這個年齡段的小孩又睡的早,于是簡單吃過晚飯,介紹三個孩子互相認識後,葉芝和住家阿姨便分別領着幾個小孩回到各自的房間。
卧室裏,和過去的每天晚上一樣,葉芝給年僅三歲的葉珂換上幹淨的睡衣,動作輕柔地給她洗臉、刷牙、擦香香。然後,就來到了講睡前故事的溫馨環節。
但葉珂卻第一次聽的心不在焉。
大概半個小時後,葉芝關掉床頭的小燈,輕手輕腳下床,伸手替“熟睡”的葉珂掖了掖被子,再親了親她軟糯糯的小臉蛋,便離開了。
葉珂其實一直沒睡。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睛,擁着被子從床上坐起,又在黑暗中,找到她的小熊玩偶緊緊抱住。
——這是媽媽給她買的第一個禮物。米白色的卷毛熊,穿一件淺咖啡色的短上衣,很可愛。只是衣服太短,整只熊屁股露在外面。
黑暗中,葉珂抱着她心愛的小熊走出了房間。
走廊沒開燈,四周一片霧蒙蒙的黑,安靜的像是随時會有一個穿白衣服的鬼怪竄出來似的。
葉珂抱着她的小熊玩偶一步一步走到易堯和桐月的房前。站定後,一時像是不知道要幹什麽似的,微微低着頭,表情有點呆。
葉珂其實一直知道媽媽晚上不會陪她睡覺——媽媽會在她睡着後偷偷離開,有時走的晚了,爸爸趙金傑還會來催。
她後來有試過和住家阿姨一起睡。但阿姨身上有一股宰殺太多牲畜留下的血腥味,她會害怕。
今天晚上,在被媽媽帶回房間前,葉珂偏頭望了一眼,看見新來的兩個小朋友是手牽手走進的同一間卧室。
葉珂站在卧室門前,安靜着一動不動,隔了很久,才伸出一只手,試探着輕輕敲了敲緊閉的房門。
“叩、叩。”
深夜的敲門聲輕微到如同蝴蝶羽翼煽動時發出的聲響,被寂靜的黑夜吸附,仿若一陣幻聽。
但房間裏的人沒睡着,清晰地聽到從暗夜中傳來的叩門聲,翻身下床,沒有任何遲疑地走上前,将緊閉的房門打開。
——是六歲的易堯。
走廊有室外景觀燈、路燈漫射進來的昏黃光線,不算太暗。
易堯看着站在門外、抱着小熊玩偶的葉珂,又回頭看了眼身後黑黢黢的卧室,想到什麽,開口問道:“你是睡不着嗎?”
他聲音很輕,語氣裏帶着一點好奇。
葉珂沒有回答,只是擡頭默默地看着身前這個比她高了小半個頭的陌生男孩。
昏暗的光線下,她一雙眼睛又圓又大,眼瞳黑的像是兔子的眼睛,神态格外乖巧。
易堯朝她走近。
葉珂立刻朝後退了一步,像是在害怕。
但那一步只是小小的一步。她并沒有轉身離開,而是擡起頭,目光專注地看着他,清亮的眼睛裏像是含着某種期待,在黑夜中閃着細微的光澤。
易堯盯着葉珂緊緊抱在懷裏的小熊玩偶看了一會,又去看她身後空無一人的走廊。然後,他像是懂了什麽,低頭對葉珂說:“桐月睡着了,我們輕一點好嗎?”
葉珂眼神懵懂,盯着他看了半響 ,長長的睫毛垂下,似懂非懂地輕輕點頭。
易堯便走過來,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小手。
葉珂被他牽着走進房間,
黑暗中,男孩壓低聲音問:“你是一個人睡嗎?”
葉珂緊抿着唇不說話。
男孩便道:“待會你睡中間吧,我和桐月圍着你。”
那天晚上,是第一次有人陪葉珂睡覺,并且是兩個。
她在睡過去前,高興地親了親懷裏的小熊玩偶,頭一次沒有抱着小熊睡覺,而是一臉鄭重地将它放在床角的位置。又偏過頭,依次親了親身側的桐月和易堯的臉頰。
漆黑一片的室內,男孩的聲音低低響起:“葉珂,......你以後親別人前,要先征求對方的同意。”
房間一片安靜。
“可能睡着了。”就在男孩這麽想時,一只溫熱的小手突然摸上他的臉頰。
輕輕摸了一下,便收了回去了。像是這只手的主人,在向他做出回答。
......
翌日一早,葉芝在叫醒三個小孩前,準時坐在電視機前,收看國際新聞對兩周前星海市特大化學試劑洩露事故的後續跟蹤報道。
這起事故促使年幼的葉珂和易堯相遇,但同時也造成無數家庭分崩離析。
事故引發的後續發展更是極為慘烈——成千上萬的無辜百姓因此喪命,星海市一度成為一座搖搖欲墜的危城。
但時* 間的力量就在于推着人們不停向前。
兩個月後,危機解除,作為國家重點扶持城市,星海市迎來一次全新的發展。
在接下來的十幾年間,國家財政的大力扶持、以及引進外資融入城市建設,讓一幢幢高樓如雨後春筍般在城市內部湧現。
到處是新建的工廠、住宅樓,以及繁華高端的城市綜合體。
曾經千瘡百孔的城市景觀以及城市基礎設施,也随着星海市財政的一路向好,迎來不斷的翻新改造、提質升級。
十餘年的發展建設,讓星海市成功由一座旅游城市轉型升級為世界矚目的産業新城。
而葉珂和易堯、桐月三個懵懂幼稚的小孩,也在這十餘年的相知相交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他們上同一所學校,被同一個家長(葉芝)早晚接送,喝同一盒鮮牛奶,互相吃對方吃不下的食物。
他們甚至睡在同一張床上。
當然,他們不總是待在一起,易堯父親病情好轉的階段,他和妹妹通常會回到自己家居住。
但每個周末、以及每年的寒暑假,他們三個人總會一起度過。
十餘年間,葉芝不僅是葉珂的媽媽,也是桐月和易堯的“媽媽”。她對待三個小孩一視同仁,打心底裏将他們看作是自己的親生孩子。
家裏的一面白牆上,甚至留下了由她親手刻畫的、三個小孩每年身高變化的标識記錄。
......
或許是初次見面的夜晚,年幼的易堯讀懂了守在門外的葉珂眼中的渴望,主動上前牽住小女孩的手。
這導致葉珂對易堯一直有一種強烈的雛鳥情節。
在接下來十餘年裏的每一天,她都關注、并全心信任着易堯。
她總是最先發現易堯的變化,并将他身上每一個微不足道的改變——譬如頭發剪短了、手臂有擦傷等一一記在心裏。
在葉珂的默默關注中,易堯一年一年長高,在十七歲這年,身高增長到178cm,還差2厘米到180。
那時,葉芝已經失蹤,因此數據是葉珂給他測量的。
還是在那面記錄他們身高變化的白牆上。
葉珂站在椅子上,先用一把尺子比着他的頭頂在牆上畫一道橫線,再将軟尺拉直、貼着牆壁量出他的具體身高。
2厘米是一個十分微小的差距。
在葉珂看來,易堯有180高,并且是一個相當俊秀的少年!
他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是青梅竹馬,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妹。
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葉珂便不再把易堯單純看作是很好的朋友,亦或是很親近的哥哥。
——她喜歡易堯。
她看着他從稚嫩的男孩長成俊秀的少年,見證他成長路上每一步細微的改變,對他的一切都十分熟知。
譬如:他的頭發總是修剪的很短,看上去很紮手,摸上去卻意外柔軟。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丹鳳眼,左眼眼尾處因為童年打架受傷,留下了半個綠豆大小的很可愛的淺坑。
他的學習成績很好,算不上是學霸,但在整個年級中一向是排名前五十的存在。
他還是一個公認的脾氣很好的男生,朋友很多,不容易和人起沖突。
還有很多很多......
一直以來,易堯都是葉珂最熟悉并且關系最好的異性朋友。他們的情誼非同一般。而葉珂也篤定,她和桐月是易堯心中、乃至日後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生。
桐月是易堯的妹妹。葉珂不是。因此,她從沒想到......易堯會不愛她。
*
安靜的車廂內,陽光透過晃動的樹葉縫隙落進車裏,打在葉珂臉上。
她被太陽曬的微微眯起眼睛,等再睜開時,便看見李重言驟然陰沉下來的臉色。
她一驚,瞬間坐正身體,離李重言遠了一點,眼睛裏帶上幾分明顯警惕的神色。
“你是這麽想的?”李重言問。
葉珂聞言,緩緩低頭,眉頭緊緊蹙着,狀似十分認真地想了想,才一字一句道:“當年我向易堯告白時,你也在。你是第一個知道我喜歡他的人。後來我和安東談戀愛也沒瞞着你,......是你自己不提醒安東的。”
葉珂記得很清楚——那年夏天,她在一個高檔禮品店外,向易堯告白時,李重言也在。
他當時一定都聽到了。
最近幾年,李重言和葉珂幾乎沒什麽來往。
他對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幾年前——一個長的漂亮、性格有點嬌氣的女生。她那位自從結婚後就一直待在家裏再未外出工作的母親,一度對她過度保護與寵溺,以至于将她養成稍微磕着碰着,就流淚哭泣的脆弱性格。
像一朵養在溫室裏、極其易碎的花朵。
上午在醫院,李重言從母親安慧口中得知安東在混亂中為保護葉珂受傷,以及自殘前後的經過。
他沒有對這件事做太多評判。
畢竟在他看來,那一巴掌已經算是給了葉珂一個教訓。
但現在,從葉珂口中聽到她明顯狡辯、推卸責任的話語,李重言眉頭驟然壓低,看向她時,暗沉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明顯的輕視。
車廂內一片安靜。
葉珂等了一會,見李重言沒回話,擡起頭,目光和他對上,嘴唇動了動,還要再說什麽。李重言卻已經不在給她機會,目光冷厲地看着她,沉聲開口,話語簡潔而直接:
“下車!”
葉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