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宋平
宋平
“屬下也只是猜測……”
依依和風間,追影緊擰着眉頭,徐徐開口。
“不知爺是否記得,昔日在寒煙路,你我初遇小泉将軍時,疾風曾好奇問過他,主将離軍北上,若有海寇來犯,平渡水師會如何應對?”
姬珣輕一颔首:“昔日他說,副将宋平入伍多年,跟在王爺身邊的時日比他還要長。有宋副将在,定能保青州安然無恙。”
“正是!”追影眼睛一亮,接過話頭道,“與小泉将軍相熟後,屬下聽他提起許多次并肩對敵之事,他本就是灑脫的性子,有次一不小心說漏,将副将宋平喚成了九指。”
“九指?”姬珣面色驟凜,“你是說?!”
追影颔首,繼續道:“屬下便問他,為何喚宋副将為九指,而後才聽他說起,那宋平原是淮南王府上家将,左手那半截小指便是有次行軍途中,他為護淮南王而傷。王爺自請南下時,宋平更是放棄了京中榮華,自請随軍南下,也因此更得淮南王器重,甚至勝過泉小将軍。”
“宋平……”
姬珣摩挲着茶杯,若有所思,少頃,動作陡然一頓。
“平大哥!”
“平大哥?”
疾風追影面面相觑,只當他在稱呼宋平,蹙眉道:“爺也認得宋副将?是在青州見過?若如此,當是我二人想岔,或有第二人少了半截小指,也未可知。”
“不是。”
姬珣搖搖頭,凝望着秋波潋滟,徐徐道:“只是突然想起,先前在青州時,我曾不解,淮南王府多事之秋,軍中怎泉醴一人,後來事忙,此事便被抛諸腦後,今日才知,副将宋平原來另有要務在身。”
“爺言下之意?”
“陸敘幾人空有文人風骨,行事實在莽撞。”姬珣眯起雙眼,沉聲道,“自以為避開了淮南王府耳目,實則下山伊始,一舉一動早在對方眼皮子底下,若非如此,‘平大哥’怎會那般恰巧出現在渡口,又那般好心一路護送南下,甚至代行警醒太子之事?被人當成棋子,還一無所知……”
怕幾人不明前情,宋晞幫着解釋道:“平大哥是那幾名蘭芷學子對送他幾人南下那名船夫的敬稱,船夫才是楓林裏刺殺端華太子之人,亦是方才你幾人口中松茗樓的夥計、平渡軍的副将……陸敘幾人只當對方心善,卻不知自己當了替罪羊。”
“什麽?!”
追影兩人面色驟凜:“淮南王?!不僅九殿下,刺殺太子也是淮南王的手筆?!”
“于楓林順利脫身後,宋平沒急着回青州,反而在城裏留了下來。”
顧不得應聲,姬珣映着晚照的雙目越發悠遠,梳理着腦中紛亂的思緒,徐徐道:“初時或許只是好奇,想知道太子在南州被刺殺,那幾名學子會如何,南寧侯府會如何……等了不多時,卻被他等來了另一重意外之喜。”
疾風目色一凜:“爺是說,陳家人的造訪?!”
“儲君被刺殺還不夠,半月而已,端華又親手奉上了另一出絕無僅有的混亂。”姬珣目光一滞,握着茶杯的手倏然用力。
“可……為何?”
追影性子急,左顧右盼許久,傾身道:“爺,刺殺太子,謀害九王子,邊境不寧,家國動蕩……樁樁件件都是大事,淮南王所圖為何?難道……”
他下意識看向宋晞。
莫不是怨恨今上奪了宋家天下,寧肯國滅,不甘易主?
倘若淮南王當真有此氣度,昔年的他又為何會自請入青州?
窺見宋晞神色,追影喉頭一哽,後半句話被生生咽了回去。
“誰成想……”
餘光裏映入他滿目驚疑,宋晞目光忽閃,遙望着水霧凄迷的遙處,沉吟良久,呢喃道:“有朝一日,我祈國的淮南王,所行之事竟會與酉王私生子一般無二。”
酉王私生子?
代巒?!
疾風追影面面相觑,眸間噙着不解,轉又看向眉頭緊鎖的姬珣。
姬珣握住她手,聞言目光驟沉。
桃源村、花朝女學、平渡水師……他如何會聽不懂宋晞話中之意?
倘若他們不曾偶遇雲追,不曾多管閑事,淮南王煞費苦心,以桃源與花朝為軸,替他兩人描繪出了怎樣一幅安平盛世的動人畫卷?
至于宋平所行……
倘若端華太子命喪南州,南寧侯與永熹帝再如何血緣相親,怕也會走向反目成仇的結局。
若當真走到那一步,要保住南寧侯府的地位,又不背上叛君叛國之名,除卻永熹與永熹之子,擁兵在手的南寧侯府可還有其他選擇?
——譬如那位與南寧侯府比鄰而居,舊日交情匪淺,不僅領軍有方,還有治世之能的先王胞弟,淮南王。
允熙之死同樣如此。
倘若唯有君臣反目,淮南王府才有可乘之機,于彼時游蕩城中的宋平而言,還有什麽比“太子無能,于世子爺離城時将南寧侯府辛苦維系十餘年的祈鄀之約毀于一旦”,更好的機會?
無論是鄀國鐵騎踏平南州,還是病體羸弱的南寧少帥命喪流矢之下,于淮南王府皆是大好的拉攏南寧駐軍的機會……
“可……”
宋晞擡起頭,眉尖微颦,眸間凝着盈盈秋水,啞聲道:“他姓宋,他是祈國子民……”
代巒所行再如何癫狂過激,祈國非他故土,所借之名是為家國。
淮南王與他不同。
他是先王胞弟,是祈國子民,是一城百姓倚仗,還是她的叔父。
今日的淮南王,亂女學、雇海寇,為一己私利,視人命如草芥,甚至連時疫、戰亂都能為他所用……還有何事不敢為?
父王親密無間的兄弟,她和兄長信任無比的叔父,何時成了今日這般,她全然不識模樣?
宋晞指節發白,神色間滿是茫然。
“青州山高水惡……”
姬珣扣住她不自禁發顫的手,舉目望着孤雁橫過的遠空,良久,神色黯然道:“自雲端墜泥潭,有人矢志不渝,有人變了心性,常情而已……”
斜晖脈脈,晚風無言。
映天水榭內良久無言。
直至又一只孤雁凄叫着橫過遠空,姬珣自滿目悵然間回過神,轉頭朝追影道:“去!給小泉将軍寫封信。”
“爺,寫什麽?”
姬珣若有所思。
“讓他切莫打草驚蛇,控制住宋平,親自送來南州城。”
“親自?”追影神情一怔。
姬珣卻不解釋,只颔首道:“與他說,随我一道将人送往扶疏……”
“是!”
*
“宋平之事……你想讓小泉将軍将功折罪?”
晚晖拂過滟滟秋波,落進茶氲芬芳的水榭。
下人皆已退下,水榭內只宋晞兩人頭靠着頭,耳語呢喃。
“知我者,”姬珣讓出一杯清茶,笑道,“非姑娘莫屬。”
今上心思難測。
泉醴以水中赤兔之名助淮南王所行之事,雖不知,未必無罪。想保下泉醴,只“棄暗投明”四字怕是不夠。
不若把“抓獲暗害允熙引兩國紛争的罪魁禍首”的功勞讓與泉醴,如此或能讓永熹放下芥蒂,保泉醴一命。
再者,青州之亂、鄀國之戰,加之此前的代巒之禍……今歲南寧侯府已立下太多功勳,功高蓋主,福兮禍所伏……
“莫要勞心。”
姬珣傾身倚向她左肩,待她擡眸望來,莞爾道:“年關将近,福兮禍兮,留待明年說。”
宋晞輕輕颔首,手中捧着熱茶,擡眸朝他道:“許久沒回來,寧妍可還好?小小呢?在府中可還住得習慣?”
“府中……”
“咳!”
姬珣傾身湊到她耳畔,沒來得及開口,竹林之外腳步風聲簌簌,兩道腳步聲一前一後響起。
“小小,竹林風正細,我二人來的不是時候。”
宋晞撲哧笑出聲,連忙推開姬珣,起身相迎。
晚照斜落的圓拱門外,一襲金絲暗菊紋鶴氅的寧妍拉着江小小背身而立,眸間若見狡黠。
“郡主!”
宋晞提步走出水榭,扶着寧妍,一邊打量她神色,一邊道:“這幾日天寒,郡主睡得可還好?”
“勞姑娘挂礙,自吃了姑娘讓朝雨送來的藥羮,每日皆睡得安穩。”
“如此便好。”
“夜裏風涼,怎麽這會出來了?”
水榭內,姬珣讓出自己的位置,倒了杯熱茶遞到她手中,假意嗔怪道:“有什麽話,讓小小來說一聲便是。”
寧妍瞪他一眼,擱下茶杯道:“昨日聽金影說,兄長親自交代,今歲的除夕宴要按京中風尚來辦?”
姬珣下意識瞟向宋晞,又朝寧妍道:“說這個作甚?一桌席面而已。”
“一桌席面而已?”寧妍柳眉微挑,面露不滿道,“平日裏也不見兄長講究,今歲怎得有了主意?有主意也無妨,只兄長不知,平日裏這些事務都有水影姐姐張羅,今時……”
驚覺自己的失言,寧妍話頭一頓,下意識看了眼宋晞,低垂下眼簾,繼續道:“兄長倘若當真心疼寧妍,不若上書皇伯伯,早些成家……”
“胡言亂語什麽!”
話沒說話,姬珣一聲厲喝,榭內霎時杳然無聲。
“嘎!”
一只昏鴉振翅而起,三兩寒葉翩落。
宋晞的心沒來由的一顫,正欲相勸一二,擡頭卻見寧妍霎時漲紅了臉,氣鼓鼓道:“落雲杉,梅落香,窗上軟煙羅,還有那日日不離身的忍冬荷囊,兄長當真以為寧妍什麽都不懂?三年!時已去三年,兄長要何時才明白,斯人已去,你再等上三年,哪怕三十年,那人也回不來……”
石桌另側,宋晞神情一怔,柳目霍然圓睜。
一語驚醒夢中人,落雲杉,梅落香,窗上軟煙羅……難怪她在此處住得舒适,府中用度竟與朝華宮一般無二!
她下意識仰起頭。
諸事泰然的南寧少帥難得生出一絲窘迫,臉轉向蓮池方向,眼角眉梢卻不自覺染上了紅暈。
“雲姐姐?”
好在江小小年幼,聽不懂寧妍話中意,看不懂他幾人眼神間的你來我往,見幾人皆緘口不言,她牽住宋晞垂在身側的手,一面搖晃,一面脆生生道:“姐姐可會包餃子?”
“餃子?”宋晞陡然回神,轉向她道,“小小餓了?想吃餃子?”
江小小倚在她膝上,搖搖頭道:“不餓!是金影哥哥說,若要依着京中風尚,除夕夜上餃子必不可少,只郡主和小小不曾出過南州,不知那餃子是何模樣?”
“不怕。”宋晞摟住她肩頭,笑道,“到時你就跟在疾風哥哥身後,他包的餃子最是好看!”
“當真?”江小小兩眼放光,仰起頭道,“雲姐姐如何知道?”
宋晞若無所覺,若無其事道:“切莫跟在追影後頭,他性子急,包的餃子十有八’九一煮就散。”
“嗯!小小記下啦!”
“小小乖!”
那廂的姐妹二人說着悄悄話,這廂的兄妹二人卻打起了啞謎。
寧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神色遲疑道:“雲姑娘,恕寧妍冒昧,姑娘怎知他兩人餃子包得如何?”
宋晞仰起頭,眸間藏着狡黠,莞爾道:“郡主客氣,此間大小事,何事瞞得過世子爺?”
“咳咳!”
日暮昏黃月初升,人間正逢團圓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