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出海
出海
“姑娘可認得文音?”
“文音?”泉酩眼裏掠過一絲詫異,擡起頭道,“雲姑娘也認得文音?她入學沒幾日便被選為天女,不出半月便去了京城。”
“京城?”宋晞眼裏浮出不解,“為何要去京城?”
“雲姑娘沒聽人提起?”
泉酩眨眨眼,很快垂下眼簾道:“姑娘不覺奇怪,天女尊貴,可學中并無天女的課室,亦無天女的宿房?”
“姑娘言下之意,”宋晞神情一怔,蹙起眉頭道,“天女皆被送去了京城?”
如此說來,花朝幕後之人莫非并不是淮南王府?或者說,淮南王府背後另有其人?
永熹早知雲裳被禁锢在南州,若花朝的存在當真是為尋找雲裳,此事斷不可能是他所為。
除卻永熹,京中還有一夥人在暗中搜尋雲裳?
“除卻天女……”
宋晞下意識甩甩頭,少作思量,又擡頭朝泉酩道:“地女和人女,平日裏都上什麽課?四書五經,還是《女誡》《女訓》?今日聽訓導念了一晚上東方神女,實在是……不知所雲。”
殘月穿過樹梢,伴着泠泠晚風,落下星點碎華。
方才還滿目驚詫的泉酩聞言倏地一頓,垂目沉吟良久,交握在身前的十指頓然緊握,聲音喑啞道:“早晚課,大抵與今日大差不差……至于平時……桃花面,教點妝……天女香,教調香……再有……”
她緊握成拳的雙手越發用力,擡眸望來的雙目仿佛沉沉深海,任月華潋滟,刺不破,透不穿。
“春宮暖,授,”話頭猛得一頓,秀眉緊蹙成結,厭惡自她眼底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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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術。”
“房中、”宋晞喉頭一哽,直至确認她并非玩笑,搭住她關節泛白的雙手,低眉沉吟許久,不敢置信道,“所謂女學,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樣不授?”
手背上傳來不同于冷夜的溫暖,泉酩頓然回神,仰起頭,朝她悵然一笑,很快又低斂下眉目,輕道:“姑娘見笑,曲屏山陰從無弦音。”
搭着她的手驀然收緊,宋晞前傾上半身,又道:“那,南樂郡主可曾來過花朝?”
仿似聽見了什麽滑天下之大稽之聞,泉酩倏地直起身,圓瞪着雙眼道:“姑娘可出此言?花朝女學自創辦之日至今,從無名門之後,從來只有平民女子!”
四下霎時杳然無聲。
正巧晚月落盡,東方天幕辰星熹微,泉酩擡頭望了一眼,眸間倏又浮起憂色。
“雲姑娘,我兄長讓你前來,可有說過要如何帶你出去?”她舉目望向後山方向,下意識壓着嗓子道,“除卻學裏的嬷嬷、師長,後頭還住着不少打手和侍衛。先前有女子實在受不住,試圖逃下山,只是……”
想起什麽,泉酩渾身一激靈,倏地垂下目光,緘口不言。
宋晞順着她的目光望向後山方向,若有所思。
“嬷嬷,今日起得早?”
不等她追問,後園方向突然傳來蘇蘇故意拔高了音量的招呼聲。兩人視線交錯,齊齊正襟危坐,仔細盯着入園道口。
“蘇蘇?”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後,史嬷嬷略帶遲疑的聲音伴着曉風傳來:“大清早的,在此作甚?”
“嬷嬷見諒!”
蘇蘇不慌不忙屈膝行禮,垂斂着眉目,不緊不慢道:“不知是水土不服還是夜半着了涼,天還沒亮便覺腹痛難忍,怕擾了旁人清夢,是以跑遠了些,與嬷嬷有緣,正巧碰上了。”
“原是如此。”
史嬷嬷的語氣無比自然。
——容貌果真是花朝女學的通行證。
“既遇到了,”史嬷嬷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着蘇蘇,笑意盈盈道,“不怪嬷嬷沒提前告訴你,快些回去打扮打扮!執使今兒個下午就到!”
“執使?”蘇蘇微微一頓,臉上旋即浮出恰到好處的疑惑,擡起頭道,“嬷嬷口中執使,莫不是京中來的貴客?”
“除卻他們,還能有誰?”為她眼裏的崇拜取悅,史嬷嬷的神情越發洋洋得意,轉頭朝着前方道,“執神言之使,是為執使!若能被他們相中,姑娘明兒個便能随他們入京,飛上枝頭,當鳳凰!”
“嬷嬷折煞小女!”蘇蘇露出惶恐姿态,連連擺手道,“不過換個地方上學,如何就變鳳凰了?”
“嬷嬷騙你作甚?”史嬷嬷瞪她一眼,恨鐵不成鋼道,“好處且多着呢……”
老榕樹下,晚秋早間的風涼得徹骨。
宋晞的眉頭因着史嬷嬷的話而越發緊蹙。
京城?
誰人狂妄,能躲過永熹的視線,将手伸進青州,在南寧侯府眼皮子底下,與大勢已去的淮南王府沆瀣一氣?
*
“……可念過什麽書,上了幾年學?”
“作詩可會?書法如何……”
是日午後,秋陽斜照的夫子堂前。
宋晞與蘇蘇兩人抵達時,檐廊下方已經裏三層外三層。
夫子堂廊下,一名朱色長袍、秀眉無須的男子斜倚在紫檀木椅上,手裏執着清茶,雙目微阖,仿佛百無聊賴。
左側玄衣墨冠的兩人,一人手捧茶盞,一人手執名錄,正冷冷掃過庭間四下。
檐廊階下,賴媽媽幾人整衣肅容躬身在旁,早沒了平日裏頤指氣使的氣勢。
學中女子各個新裝,聽那玄衣墨冠的執使喊出自己的名字,才敢小心翼翼出列半步。
“李小妹?”
又尖又細的聲音自廊下傳來,宋晞正被蘇蘇推着往前擠,聞言倏地一頓。
旁人或許不知,她自小長在宮中,又如何會分別不出,那執使的聲音分明宦官無疑!
京裏來的宦官?
那躲過永熹耳目,與淮南王聯手之人,莫非也是宮中人?
“嗯?”
不等細看,覺察出人群之外放肆端量的視線,倚靠正中之人倏地睜開眼。視線相觸,那人的眉頭微微一蹙。
“你二人!”
不必那人開口,近旁端茶執盞的執使倏地直起身,眼刀飛向衆人之時,右手指着宋晞兩人所在,尖聲道:“除名!不準近前!”
“等……”
“走!”
“等等!”
“姑娘,可還好!”
不容兩人辯駁,只數個時辰未見的兩名壯漢再次出現在宋晞面前,朝她咧嘴一笑,很快如昨夜那般,熟門熟路鉗住宋晞的雙手反剪在後,一邊抵着往宿房方向走,一邊冷笑道:“兩位姑娘好福氣,今兒個晚上便送兩位出東海……”
顧不上壯漢口中之言,宋晞掙紮着往後看,正瞧見李小妹一臉歡天喜地跑向廊下。
執筆之人朱筆一挑,一袋沉甸甸的銀錢便從小厮手中交到了賴媽媽手上。
宋晞:……
原來如此。
難怪形容出挑的姑娘們更受嬷嬷待見。
*
“姑娘!”
宿院西北角,待那兩名壯漢離去,蘇蘇已顧不上遮掩,探頭張望片刻,倏地關上房門,轉過身道:“趁大夥都在前頭,姑娘且快些收拾收拾,我送姑娘出去!”
“蘇蘇!”宋晞一把拉住她,沉聲道,“不可!”
蘇蘇眼裏浮出不解,一臉焦急道:“為何?學中情勢不同尋常,若是去了東海,還不知會發生何事,雲姑娘若是出了什麽事,我、爺……”
“蘇蘇!”宋晞輕聲打斷,左右看了看,輕道,“莫怕,子歸在我這兒……”
看清她從袖中掏出的木子歸,蘇蘇眼睛一亮:“果真是子歸!”
南寧侯府五影各有所長,各個人如其名。木影最擅長之物,正是木制機巧。
被宋晞帶來的子歸外表與尋常子歸鳥無異,實際卻是用以追蹤定位的靈便機巧。唯一的限制是子鳥與母鳥的距離不得超過五裏。
山間距離與方位皆難以把控,若是出了山,還怕姬珣尋她們不得?
“無論如何,”蘇蘇面色稍緩,眉間凝着不安,拉着宋晞道,“姑娘切切記得,線索可以再尋,保護自身最為緊要。”
“好。”宋晞頭一歪,莞爾道,“蘇蘇姑娘亦然!”
*
暮色四合時,花朝女學庭間,聲聲子歸夜啼。
“排好了!”
“莫要亂動!拿着!”
“……”
開闊的夫子堂下,十二名被執使相中,即将去往東海磋磨的女子齊整立成一列。
除卻賴媽媽與史嬷嬷,每名女子身後皆站着一名壯碩魁梧的護衛,與其說是保護,更似生怕人臨陣脫逃。
“拿着!”
沒等宋晞看清那所謂執使何在,一道低喝傳來,她下意識低下頭看。
卻是那名原本站在她身後的護衛,不知何時走到身旁,手裏提着一段麻繩,眼神示意她接住。
只那麻繩不僅潮濕、變色,磨損日久,依稀還散發出若有似無的腥膻氣。
宋晞下意識蹙起眉頭。
沒等她開口,壯漢輕啧一聲,一把抓住她的手,把那麻繩往她手裏重重一塞,緊跟着冷哼一聲,不耐道:“莫要拖拉!”
“呀!”
“疼!”
此起彼伏的驚呼聲自前後傳來。
宋晞下意識擡起頭看,而後才發現,排成一列的十二名姑娘被那麻繩“綁”成了串,只那繩結系得松松垮垮,卻也算不上是禁锢。
此舉又是為何?
“今執神之言,請聽神谕……”
不等她分明一二,廊下忽又傳來獨屬于宦官——或者說,執使——又尖又細的宣告聲。
宋晞陡然擡頭。
正是早些時候出現在廊下的執使之一,換上了另一身玄色長袍,手裏執着拂塵,照着暮色,的确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
“……女十二人,同上滄海,問神之道,起——”
執使下巴微擡,目朝向東海方向,朗聲宣告。
話音未落,十二名護衛再次上前。
“呀!”
此起彼伏的驚呼聲裏,宋晞只覺眼前驟然一黑,卻是那壯漢用黑布把她的眼睛蒙了起來,又牢牢系了個死結。
握着麻繩的手下意識用力,宋晞後知後覺,難怪雙手不必被桎枯。
——只剩黑暗的世界,手裏的麻繩俨然成了唯一的倚仗。
“左起——”
“當——”
“右落——”
“當——”
隊伍前方傳來渾厚的鈴聲,執使的聲音随同那鈴聲一并起落。
不必旁人贅言,近乎本能般,身處黑暗中的姑娘們牢牢緊握着手裏的麻繩,随同執使之言,左腳起、右腳落,一步步朝着那鈴聲傳來方向而去。
穿過長廊,邁過石階,迎面而來的風倏而凜冽。
待松風環繞左右,腳下山徑越發崎岖,宋晞若有所悟,眼下所在正是她們來時經過的後山。
“上下艞板仔細些,自個兒摔了不要緊,若是連累旁人,哼!”
摸索着上了船,十二名姑娘互相依偎着縮在角落,聽潺潺流水伴蕭蕭長風落入耳中,明白自己身處何地,宋晞輕籲出一口氣。
順流而下,去路比來時要順暢不少。
半個多時辰後。
烏篷泊在一處靜灣,一陣猛烈的搖蕩之後,執使站起身,一邊掀開船簾,一邊朝縮在角落的姑娘們道:“起!”
船簾被吹開,潮濕的海腥氣伴着鷗鳥聲聲拂面而來,海浪拍向礁石的聲音已清晰可聞。
宋晞耳朵尖一動,倏地直起身。
當真是般若崖下!
“仔細些,莫要着急!”
等不及細思量,史嬷嬷的聲音自前方傳來。
卻聽哎呀一聲,史嬷嬷話音未落,走在最前頭的姑娘腳下一崴,一連串姑娘如同粘連在一起的十二只餃子,哎喲伴着哎呀,剎時摔倒了一大片。
“叫你們仔細!仔細!!聽不懂人話不成!”
史嬷嬷三步并作兩步沖向前,待足音遠去,拖拉在隊伍末端的宋晞心下一動,倏地探向自己腰間,将那圓滾滾的子歸鳥留在原處,很快又不動聲色站起身。
“快起來!”
你起我又倒,她倒我又站,好不容易拉着十二名“盲人”下了船,宋晞正思量所謂“東海磋磨”是何意,隊伍正前方,一道虛浮的足音伴着蕭蕭海風悚然而來。
“只十二人?”
宋晞步子一頓,眉間不自禁凝起。
男子?
般若崖下的男子……莫非是隔壁青州渡的打漁人?
“走了!”
不知史嬷嬷幾人與來人湊在一處說了些什麽,一陣窸窸窣窣後,來人的聲音驟然靠近。
“來日的天女們,起——”
“當——”
領路的鈴聲伴着男子的讪笑一并響起。
手裏的麻繩被人重重一拽,姑娘們險又摔倒在地。
“恭送神使!”
“登船了,仔細腳下!”
岸邊的聲音被風吹散,提着鈴铛的男人似全然不顧,只火急火燎地催促姑娘們快快上船。
船?
風聲、浪聲、鷗鳥聲,聲聲不同于烏篷的澎湃落入耳中,宋晞握着麻繩的手倏地一顫。
一條高數丈,仿佛高樓出滄海的大船……
青州渡是內灣,平日裏出入渡口的漁船都不太大。
偏生這般湊巧,幾日前那個狂風暴雨的晚上,她和姬珣曾在崖下碰見過一艘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大船……
某種可怕的猜想浮出腦海,宋晞渾身一僵,再近前不得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