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南樂
南樂
沿田間阡陌左拐右繞,遙望蒼山疊翠,山岚如煙,近看寒菊照水,宿麥蒼蒼。
宋晞兩人随泉小将軍漫步田野,正設身體悟陶潛之樂,不知看見什麽,走在他兩人前方的泉醴突然加快腳步,揮動着雙手,興高采烈道:“王爺!”
“王爺?!”
兩人步子一頓,下意識望向前方。
橫平豎直的麥田之外,幾株垂柳圍畦成圃。菘菜倚荏菽,山藥傍蘿蔔,一片片綠意蔥容,長勢甚是喜人。
菜畦地正中站着一位老農,布衣鬥笠,糞桶長瓢,正背對着他幾人,給地裏的菘菜澆水施肥。
許是時常下田之故,秋晖下提着長瓢施肥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偻。
“王爺!”
沒等宋晞兩人看清那老農的面容,泉醴站定在随風依依的垂柳樹下,揮動着雙手,朝那“老農”呼喊:“王爺,屬下回來了!”
地裏的農人微微一頓,很快扔下木勺,撐着後腰站起身,轉頭瞧見田邊手舞足蹈之人,笑意盈盈道:“是我水中赤兔!如何,一切可還順利?”
“托王爺的福,一切順利!”
泉醴撸起衣袖,一邊颔首,一邊繞過田埂,徑直拎起了他腳邊的糞桶和長瓢,而後兩眼望向田埂方向,劍眉微挑道:“王爺看,那是誰來了?”
“誰?”
淮南王掖疊着衣袂,徐徐擡起頭。
秋晖拂過遠山近水,麥田如蕩,于垂柳樹下落成萬千金絲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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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晴絲間,一雙豐神清雅的佳人正比肩而立,垂柳搖曳,秋晖亦潋滟。
舉目端量片刻,淮南王抵在腰上的手倏地一松,臉上浮出恰到好處的驚喜,連忙迎上前道:“賢侄!賢侄來了!”
“王爺小心!”
姬珣上前半步,應聲同時,兩眼卻情不自禁轉向了身側之人。
故人相逢卻不識。看清近前之人眉目,宋晞神情一怔,忽而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路舟車勞頓,賢侄辛苦!”
眼見淮南王已走到跟前,姬珣立時錯身半步,擋住宋晞的同時,傾身道:“小侄見過王爺!”
“賢侄快快請起!”
淮南王下意識伸出手,想起自己周身污穢,很快又負至身後,垂目看着姬珣,滿心感慨:“好!好啊!”
連嘆了好幾聲“好”,他輕咳一聲,啞聲道:“多年不見,賢侄越來越有乃父之風!”
“不比王爺,胸襟開闊更比陶潛!”
姬珣順勢站起身,舉目望着袅袅炊煙之地,一臉真摯道:“我幾人出來不過一炷香功夫,一路聽不知多少人說起,王爺事必躬親,事事皆以民為先!”
“理應如此。只怪少時愚昧,開悟太遲。”
他舉目望向桃源村方向,目光悠遠。
“先前得王兄庇佑,在朝中謀些事做,站的太高,以為自己所見便是天下。直至來了青州,見過民生百态,日常瑣碎,而後才知百姓生活之艱,而後才悟陶潛南山之樂。”
枝頭掉落枯葉幾許,淮南王驀然回神,轉頭看着姬珣,目露慚愧道:“胸無大志,叫侄兒見笑!”
“王爺豁達,愚侄如何能及!”
姬珣連連擺手,不容客套,又聽淮南王道:“賢侄可用過飯了?今日實在有失體統……”
他垂目看向自己——周身狼狽不算,泉醴手裏還提着糞桶和長瓢——汗顏道:“不瞞侄兒,你嬸嬸聽聞你要來,一早吩咐廚房,備了好些時興之物。侄兒若是不棄,不若随我回府去,看看你嬸嬸和妹妹?”
“侄兒惶恐!”姬珣連忙傾身作揖,“上門已是叨擾,怎敢勞王妃動手!”
“理當如……嗯?”
姬珣傾身之際,身後一道直勾勾、明晃晃、全然不容忽視的視線驟然撞入眼簾,看清那婢子的面容,淮南王微微一頓,臉上的笑意驟然消失。
“這位是?”
姬珣身形一頓,連忙道:“婢子不知禮數,王爺莫怪!”
“原是如此。”淮南王垂目打量,眼裏浮出幾分揶揄,打趣他道:“紅袖添香,賢侄好福氣。”
姬珣卻不接話,只轉向宋晞,輕道:“拂衣,還不快行禮?!”
宋晞眸光一顫,立時收回視線,傾身施禮道:“奴婢雲拂衣,見過王爺。”
“不必多禮。”
淮南王淡淡觑她一眼,很快又堆起滿臉笑意,轉頭朝姬珣道:“賢侄,請!”
“王爺請!”
……
半個時辰後。
淮南王府,淩雲廳。
秋晖躍入南窗,掠過開闊又齊整的堂下。
堂前一方匾額,匾上題淩雲廳三字,走筆俊逸灑脫,很是不俗。
匾下一幅水墨丹青,一只姿态舒展的鶴正駐足澹澹流水邊,鮮紅的喙引而向上,兩眼望着遠空,仿佛下一瞬便要扶搖排雲而去。
畫的左下方有小楷題詞: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依稀正是淮南王今日心緒寫照。
絹裱的水墨畫下方是張祥雲镂雕花梨木椅,左右各一方矮幾,左安雲松,右置寒菊。
斜落進的門廊的光将雲松寒菊描刻堂下,微風拂過,滿堂落影搖曳,意趣非凡。
淮南王入內更衣之時,宋晞兩人正端坐堂下,一面舉盞品茗,一面饒有興致的左顧右盼。
“賢侄久等!”
不多時,一道人影自門外投落,堂下引人心折的“秋晖落影”霎時消隐一空。
“王爺!”宋晞和姬珣立時站起身,齊齊朝來人行禮。
“賢侄不必多禮。”
淮南王擺手示意兩人起身,而後一邊走向主位,一邊瞪了一眼躬身候在旁的婢女,面露不滿道:“愣着作甚,還不去請王妃?”
“是!”婢女低垂着眼簾退身而去。
“妾身失禮,叫賢侄久等!”
婢女的身影将将消失在門外,又一道人影伴着朗聲碎步匆匆而來。
堂下幾人下意識擡起頭看,卻見秋光明媚的抄手游廊下,一前一後兩名面容肖似的女子正提着裙擺,娉婷袅袅而來。
前方那人……宋晞微微一怔。
錦衣華服、環佩叮當,雍容富貴依稀昨日模樣,只三年南山樂,歲月蹉跎鬓邊發,以品貌俊逸聞名中州的淮南王妃,而今美人遲暮,眉間亦刻上了抹不開的結。
“王爺恕罪,聽聞侄兒要來,南樂挑了整整一上午的衣裳,從不見她對旁的事如此上心,是以耽擱了些。”
“娘!”
一聲拖長了音調的撒嬌自淮南王妃身後傳來。
聽出來人的聲音,宋晞的眼睛倏地一亮。
娟娟二八佳人,一襲妃色襯袅娜。
躲至王妃身後探頭探腦之人,不是南樂,又能是誰?
多年未見,昔日奶團子般乖巧可人的南樂郡主,如今也已出落成娉婷袅袅的大姑娘。
“子晔侄兒不是外人,有什麽不能說的?”
淮南王妃笑着把她往人前推,笑意盈盈說:“不僅這衣裳,還有悶在鍋裏的赤豆酒釀元宵,這丫頭不知從哪裏聽來的,說是子晔侄兒素愛甜口,說什麽也要親自下廚……”
親自下廚?
宋晞神情一怔,兩眼在衆人臉上掃了個圈,很快垂下視線,默不作聲。
“王妃多禮!郡主多禮!”
姬珣朝母女兩人傾身作揖,不卑不亢道:“郡主肖母,賢良高才!”
“話是如此……”
“肖母”兩字落入耳中,王妃的眼睛情不自禁向下彎。
直至一幾之隔宋晞的身影落入眼中,淮南王妃神情一怔,笑意倏而消隐。
“娘,她……”
“南樂!”
不等南樂開口,淮南王妃一聲低喝,擡起頭時,臉上春風依舊。
“王爺!”
她拍拍南樂的手,示意她安坐,而後提步走向淮南王,溫聲道:“子晔侄兒愛茶,正巧府裏還有些落雲杉,今日難得,不如讓人去換了來?”
淮南王颔首:“依夫人所言。”
“王妃有心!”
他三人你來我往、說古道今之時,南樂和宋晞分坐同一張茶幾的兩端,正互相打量。
說是打量,實則歡喜更多。
宋晞仍記得少年時,年幼之故,太子哥哥他們總對她照拂頗多。
不似南樂,同為女子,又比她年幼不少。只有與她同處時,朝華才會收起她驕縱的小性子,轉而端出長姐的架勢,知書明理,照拂有加。
想起舊事,宋晞眼裏浮出不自知的笑意,垂目卻見她手邊的茶空了半盞,許久無人來續。
不能相認,能同坐吃杯茶也是好的。
這般想着,宋晞斂起衣袂,拎起擱在兩人中間的茶壺。
“郡主,奴……”
“呀!”
話沒說話,南樂似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唬了一跳,擡手同時,衣袂拂過茶幾,那半杯茶倏地滾落在地。
“啪!骨碌碌——”
“呀!!”
茶壺分明還穩穩當當提在宋晞手裏,南樂卻被熱茶濺到了一般,倏地站起身,提着衣擺,瞪着宋晞道:“做什麽毛手毛腳的?”
“南樂!”
王妃不知底下發生了何事,看見滾落在地的茶杯,神情一慌,箭步沖下堂來。
“濺到了哪裏?疼不疼?可還要緊?”
母女二人旁若無人“大呼小叫”之時,淮南王早已沉下臉,意味不明的視線經由宋晞,落向下首的姬珣身上。
這位素來以性子清冷聞名的南寧少帥此時依舊一動不動,仿佛置身事外,只搭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時緊握成了拳,關節分明。
淮南王神情微變。
“放肆!”
他一掌拍向座椅扶手,顫動着胡須,怒道:“貴客在此,休得無禮!”
“爹!”
南樂兩靥漲紅,圓瞪着雙眼,急得直跺腳:“為何不問女兒因何失态?是否受傷?卻只問禮數不禮數……”
“南樂!”
淮南王妃兩眼一轉,攔住南樂的同時,轉頭朝淮南王和姬珣道:“妾身教女無方,讓子晔侄兒笑話,只是……”
不容兩人應話,她似若無其事瞟了一眼宋晞,又朝兩人道:“南樂素來知禮,今日如此失态,必定事出有因。妾身鬥膽求王爺,容南樂分說一二,再問禮數不遲。”
“……”
宋晞擱下茶壺,垂眉不語。
淮南王一家三口自說自話論其短長之時,她已神游方外,只心上依舊不受控的掠過一陣又一陣仿佛旁觀梨園劇目的荒誕感。
南樂盛裝而入時,淮南王妃春風滿面“自吹自擂”時,她并非看不清她母女二人打的什麽主意。
論起門當戶對,南樂和姬珣的确算得上是良配。
可……
她徐徐擡起頭。
一襲湘妃溫婉從前,可南樂的面目怎會變得如此陌生,乃至猙獰?
是歲月變人心,還是昨日溫婉模樣,只是她在朝華公主面前戴上的一張面具?
“我……”
“拂衣本非端茶倒水之人!”
她徐徐站起身,正要說些什麽,一幾之隔,姬珣的聲音驟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