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鎖春
鎖春
沿雲杉木梯一路向下,隔着曳動的輕紗和簾幔,嬉笑打鬧、金石絲竹次第落入耳中。
繞過一叢叢紅幔與輕紗,躲過一群群醉鬼戲紅顏,一炷香後,宋晞兩人終于逃出蜂圍蝶鬧,抵達嚣喧之外。
除卻上下二樓的木梯——掀起雲紗宋晞才發現——整個一樓是個完整的圓,與正中圓臺并行的弧形牆面是幅完整又栩栩如生的浮木雕。
西子浣紗、貴妃醉酒、貂蟬拜月……認出浮木雕上所刻之物,宋晞眼睛一亮,步子越走越快。
“公子來嘛——”
“美人別跑!”
西子浣紗多婀娜,宋晞正駐足廊下細細品賞那一刀刀順如流水的木刻紋理,一道意料之外的笑鬧奔跑聲自雲紗後傳來。
“呀!”
“小心!”
宋晞沒來得及轉身,只聽“唰”的一聲,殘影掠過餘光,藥香拂過鼻下,回過神時,人已被箭步而至的姬珣穩穩攙住,站定在浮木雕前。
“啐!不聲不響杵在牆邊作甚?”
大腹便便的公子哥被擾了興致,狠狠瞪他兩人一眼,啐了一口唾沫,而後才摟住假意惶恐的樓中女子,一臉讪笑地往偏靜處走去。
“美人可有受驚……”
“可還好?可有受傷?”姬珣對此置若罔聞,倏地松開緊攥着宋晞的手,垂目打量她神色。
一如少時的畫面掠過腦海,宋晞心上一陣悵然若失。仿似遮掩什麽般,她搖着頭望向兩人離去的方向,目光緊跟着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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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
又一簾輕紗之後,浮木雕上映出昭君舉目長河落日圓之景。
公子哥經過不多時,昭君遙望之落日如同一扇虛掩的木門朝裏張開一小條縫。門裏夜色憧憧,依稀似有翠竹輕搖曳。
“鎖春池。”
姬珣近前兩步,看着那落日門道:“昭君所望之落日便是閑夢樓的後門,鎖春池就在那門後,以往大多開着,除非刮風下雨,小厮才會把門掩上。今日怕是為謝逸之故,不好明目張膽開門迎客。”
“那……”
宋晞回身張望左右,小聲道:“雖說有輕紗作擋,可像方才那樣的情形随時會出現,樓上護衛也能瞧見我二人所在,現下前去,會否不太合适?”
姬珣順着她的視線環顧四下,少作思忖,忽地後退半步,仿似若無其事往如茵姑娘的房門方向瞟了一眼。
“別、別攔着爺!”
沒等宋晞領會他意欲何為,只聽“哐”一聲,二樓忽地傳來掀桌傾杯聲,依稀有人吃多了酒,不管不顧發起了酒瘋。
堂中衆人側目之時,又聽“嘭”的一聲,如茵姑娘的門被人一把推開,一名面容清隽的少年郎頂着滿臉酡紅,衣衫不整沖到欄邊,先是瘋瘋癫癫鬧了一陣,又張開雙臂,朝欄下人振臂疾呼——
“爺是昆侖大鵬鳥,展翅更比青雲高!”
“快回來!發什麽酒瘋,掉下去可如何使得?!”
又一名劍眉星目的男子急追而來,雙手架起那少年郎,一臉無奈道:“還不快進來,如茵姑娘該等急了!”
堂下賓客或豔羨、或揶揄,或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之時,浮木牆邊的姬珣朝眼前人輕一颔首,飛快推開落日門,示意她先出去。
剛邁出落日門,早秋的夜涼伴着晚月與竹風沙沙迎面而來。
想起方才追影自稱昆侖大鵬的情形,宋晞忍俊不禁,怕驚動一牆之隔,兩靥漲得緋紅,眉眼彎成新月模樣:“方才這出,莫非就是南寧軍最擅長的聲東擊西?”
姬珣眼裏染上些許不自知的笑意,擡頭朝前方道:“時間緊迫,且先去前頭看看。”
宋晞立時收起玩笑的心思,跟着舉目四顧。
落日門後是個開闊而幽靜的別院,中間一段九轉回廊,兩端是錯落有致的奇珍異草。
其間幾株卉木——兩人一邊循九轉回廊入內,宋晞一邊辨認——的确似鄀國曾敬獻給嘉順帝之奇株。
如此說來,閑夢樓的主人的确似鄀人。
“那是?”
回廊中段,幾株被折斷的蘭草映入眼簾,宋晞步子一頓。
廊下泥濘、被折斷的蘭草、遺留在牆上的半個腳印……姬珣站定在她身側,視線沿那齊人高的院牆一路朝上,面色倏地一沉。
“有人爬了進來,下雨時,或者雨後不久。”
宋晞神情微凜。
雷雨夜,謝逸橫死在了鎖春池畔……
“莫非?”是兇手留下的腳印?
“不對。”
似知她心中猜測,姬珣一邊搖頭,一邊指着院牆方幾株被折斷的蘭草道:“你看那兒,還有那兒,那幾處折斷,若無意外,應是同一人所為。換言之,那人進了後院,并沒有去往鎖春池,而是一路往落日門方向去了。”
宋晞收回目光,颔首道:“如此說來,那腳印應當只是巧合。”
撇下不相幹之事,兩人再次摸索着朝前。
只不多時,九轉回廊盡頭,一片婆娑搖曳的竹林中,一座高聳入雲的大“煙囪”陡然映入眼簾。
沿那“煙囪”一路向下,一條鵝卵石鋪就的逶迤小徑穿過葳蕤草木,直至兩人腳下。
“這就是?”
話沒說完,一陣涼風吹來,漫天浮雲遮望月,落影憧憧的院中霎時只剩秋葉風瑟瑟。宋晞仰着頭,忽然有些望而生畏:“鎖春池?”
姬珣先她走出九轉回廊,一邊拂開兩端斜出的青竹葉,一邊颔首:“裏頭并不似外觀這般龐然且無趣,姑娘入內一觀便知。”
浮雲翩翩來又去,月晖傾落滿庭。
看清綽綽竹影之下月華勾勒出颀長身影,宋晞心上的惴惴不安倏忽散去大半。
她提起衣擺緊随其後,走出兩步,又追問道:“世子,這煙囪為何叫鎖春池?”
“姑娘且看——”
正巧抵達大煙囪的入口處,宋晞順着他的手勢擡起頭看。
熒熒燈火照着水霧化出如同方外的缥缈,正中一方碧色暖池,暖池邊錯落有致地堆壘了不少質地剔透的花石。最驚人處卻并不止于此——
“桃花?!”
看清随風繞霧而來的翩翩落英,宋晞眼睛一亮,碎步上前道:“時已入秋,此處怎會有桃花?”
“鎖春池裏的水四時溫潤,此處冬日無寒,秋日桃花,仿如鎖住了春時。”姬珣站定在她身側,同賞落英缤紛,“鎖春池因此而得名。”
“難怪文人墨客趨之若鹜,四時如春,的确難得!”
“走!”
不知是否四下無人,又入了夜之故,越往前走,池邊的大霧越是肆虐。直至遠離正門的裏側,兩人才瞧見十步一株臨池照水的桃花。
春花秋月難得齊聚,宋晞卻無心細賞。
她站定在一株桃花樹下,舉目回望來時路,突然道:“此湖四時溫熱,水霧必定時時如今朝,加之南州多煙雨,若逢雨天,此處豈不是很容易發生跌跤落水之事?”
“的确。”姬珣望向遙處的閑夢樓,颔首道,“正因為此,那落日門從不會在雨天打開,客人亦知曉規矩,若是見門掩着,也不會無故擅闖。”
姬珣微微一頓,又道:“謝公子是樓裏的常客,按理不會不知道樓裏的規矩。”
“如煙姑娘的房間在二樓,如你我方才那般,要抵達落日門,先要經過環形樓梯,再要穿過整個大堂。哪怕正中輕紗缭繞,”宋晞目光愈沉,“彼時的謝逸已經爛醉,穿過堂中時必定動靜不小,昨夜竟無一人瞧見他擅闖?”
姬珣若有所思,徐徐道:“有兩種可能,要麽,通往鎖春池的路不只落日門一途,只知曉之人甚少;要麽,如你我方才那般,樓裏有什麽事吸引了堂中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只是……”
只是他與疾風追影到得早,宋晞抵達前,他們已上下打探過,樓中人衆口一詞:去往鎖春池只落日門一途,昨夜的閑夢樓如常無異。
一陣風吹來,池上的水霧倏忽散去不少。
“咦?”看見什麽,宋晞目光一凜。
姬珣順着她的視線望去,雙瞳緊跟着一縮。
“那是?!”
兩人的正前方是塊圓滾滾的青石,長一臂,寬一掌,高度近齊膝。
池邊有青石不奇,奇得是眼前這塊青石的左下方竟有片拳頭大小的血跡。被水霧池水沖刷一整日,依舊完好無損。
姬珣蹲下’身,盯着那片血跡,目光漸沉:“謝逸失足之地?”
宋晞眯起雙眼,藏着淩厲的視線随同一葉悠悠離枝的桃花,掠過血跡斑駁的青石,又投向夜霧四起的高牆之外,臉上的不解越發分明。
“若是街頭巷尾的流言有幾分可信,那夜下着雨,爛醉如泥的謝逸踉踉跄跄進了鎖春池,你說,他來此地是為作甚?”
姬珣順着她的視線看向長廊方向,想了想,開口道:“吃過酒後身體燥熱,許是想下池沐浴。”
宋晞仰頭看向灼灼桃花,又垂目看向腳步的青石,搖着頭道:“這塊青石又高又滑,實不似平日出入暖池之石;頭上這株桃花雖盛,也比不得南邊那株。無論是為賞月、賞花,還是泡湯池,他都不該走這麽遠。”
“而且,”她垂目看向姬珣面前的青石,眉頭越發緊蹙,“時已過了一整日,周圍別無痕跡,這片血跡為何能如此完好無損?”
而今謝府不追究,縣衙不過問,哪怕是為開門迎客,閑夢樓也該讓人将此處打掃幹淨才是。
像今日這般,任人長驅直入,任人發現血跡,倒像是……
“生怕人不知、或者說不信,謝逸是在此出的事!”姬珣瞳色如墨,站起身道,“如此說來,謝逸之死,怕是另有隐情。”
既是旁人一早搭好的戲臺,此地便無甚久留的必要。
兩人目光交彙,齊齊提斂衣袂,循來時路疾步而去。
“你、你們怎麽會從落日門裏出來?!”
落日門邊,宋晞前腳剛踏進門廊,沒來得及看清左右,一道身影仿佛從天而降,男子的聲音緊跟着傳來。
分明方才還确認過門內無人,他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如是念頭只一閃而過,宋晞仰起頭,而後才看清來人并非旁人,而是在進門時就打過交道的精瘦護衛,羅錦。
人在屋檐下,貿貿然擅闖畢竟是他兩人不對。
想起方才在此處見過的情形,宋晞眸子一轉,倏地轉頭看向緊随其後的姬珣,眼裏噙着若有似無的狡黠,一邊作勢靠近,一邊捶他胸口,故作嬌嗔道:“珣哥哥讨厭,說了去後頭也會被瞧見……”
“你你你!”羅錦仿佛看見了什麽髒東西,咚咚咚連退三步,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泛着血絲的雙眼霎時瞪得渾圓,“南風館在鄰街!不在此處!”
說罷不等兩人應聲,頂着腮幫,憤憤然而去。
宋晞一怔,聽懂他話中意,下意識張開雙臂,看了看身上的鴉色長衫,撲哧笑出聲。
“他!他以為我二人是!哈哈哈……”
前仰後合許久,宋晞好不容易止住笑,起身卻見姬珣一動不動,正凝眸而望,眼底藏着她看不懂的小心翼翼,語調輕似呢喃:“姑娘方才喚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