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晚安,我的嘉波
第29章 第 29 章 晚安,我的嘉波
砂金的臉黑如鍋底。
即使換上了粗布麻衣, 也可分辨出他翩翩優雅的貴公子氣質,但此刻整個人的形象瀕臨崩塌,他把嘉波從身上扯下了。
有點用力, 箍住腰的力氣比想象中更大。
“害怕?”
“不喜歡人多。”嘉波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害怕,他也沒學過害怕的表情,羊皮上有, 但是還沒來得及學。
在标準微笑和面無表情之間他選擇了後者,手裏用力攥着砂金的衣角,見他不願意讓自己貼身抱着,又從腋下鑽到身後, 頭抵着他的背。
強調一次:“不喜歡。”
影子很興奮,影子喜歡人多的地方。
他不喜歡。
嘉波低下頭,專心安撫影子,他的嘴角用力到泛白, 藏在砂金的陰影裏, 不願意出來。
這就是害怕。
見到他的反應, 砂金更确認了這點, 他轉回了頭,不再看向嘉波, 而是用後腦勺對着他,趁着村裏的小孩子們還沒進來,問:“我給你的籌碼呢?”
一枚被影子吃掉了。
嘉波把另一枚別在腰上,此時抽出來慢慢從砂金胳膊和胸口的縫隙遞出,動作幾分鬼鬼祟祟, 人與知識之神的氣勢?
砂金是半點都沒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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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我教你的魔術嗎?”
他說的是第一次見面,他的影子還沒有收回去,周圍都是流淌的黑泥, 是影子的具現化。
砂金是嘉波第一次睜眼看見的人,他強行将他從虛無中喚醒,變了一個讓籌碼消失的魔術,就變了一次——如果那也叫教的話。
“你自己變一次。”砂金說。
“作用?”
“讓你變得不那麽害怕。”嘉波清清楚楚聽見砂金輕笑了一聲,可惜他聽不出其中的嘲弄意味,砂金低聲,“小慫包。”
嘉波不太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但他還是按照砂金的話做了,盡管腦子記住了手沒記住,盡管手指緊繃顫抖差點又把籌碼掉進影子裏。
“籌碼藏好了嗎?”
“嗯。”嘉波低低地應了一聲。
“藏到哪裏了?”
“你的褲……”
“謝謝,閉嘴,我不想知道,你趕快拿出來。”砂金轉身,将嘉波的兩只手交疊在一起,放在肩膀上。
然後抓着嘉波的兩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的性質更多,據說這樣會讓人不再那麽緊張。
“現在好點了吧?”砂金說,“別讓客人在門外久等。”
嘉波胡亂地點了點頭。
他還是不願意離開砂金,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像是一只雛鳥,但好歹沒有慌亂到想逃跑,也沒有掩耳盜鈴鑽進別人的衣服裏假裝不存在。
這樣勉強也能接受。
砂金帶着雛鳥寶寶出了門,門外一排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年齡看上去和嘉波差不多大,他們都是很典型的沙漠子民,陽光照耀在古銅色的皮膚,頭發綁成緊貼頭皮的辮子,身上服飾的紋路大多以赤狐為主。
“飯呢?”砂金向孩子們伸出手。
一個盒子交到了他手上,連同一件疊好的衣服。沙漠裏物資不算豐富,砂金早有預料,裏面的飯食是常見動物的肉幹配上珍貴的兩三根青菜。
他看了一眼就把飯盒蓋子合上。
接過衣服,再把身後躲躲藏藏的鹌鹑揪出來,衣服在他身上比比劃劃,還算合身。
這樣他們就不用共穿一套衣服了,換洗衣服本就不多,砂金一拍嘉波的背:“道謝。”
“……謝、謝謝。”
“微笑。”砂金再命令道。
嘉波立刻露出一個剛學會沒多久還被親自上手糾正過的标準笑容。
微笑,好累,臉要僵了。
見砂金沒有別的命令,嘉波慢慢挪動,準備躲在在場唯一成年人的身後去,而砂金沒有拒絕,他的确想讓嘉波多和人類接觸,但也不想過度逼迫把人逼急了。
打個招呼再笑一下,算他勉強過關吧。
他沒有再多說什麽,反而是三個孩子中的一個,看見了嘉波的臉,指着他驚呼:“小祭司?!”
砂金敏銳地察覺到嘉波的身子僵硬了一瞬,然後以更快的速度藏進了他的身體後面。
他似乎不想認下這個稱呼。
不勉強他說話,唯一的成年人順勢接過話頭:“誰的祭司?”
“小祭司是赤王大人的孩子,是沙漠和綠洲的繼承人,我家裏還有他和赤王大人的畫像。”叫破嘉波身份的孩子踮起腳,臉上盡是向往和崇拜。黑泥之後,村子的情況很不好,盡管沒有人死去,但也失去了對外通訊的手段,以及貿易的通路。
村子裏都是赤王的信徒,是沙漠的子民,迫切地希望他們的神明能給予解決的辦法。
“小祭司,小祭司,”小孩持續地叫着嘉波,“赤王大人為何沒有回應我們的呼喚?”
“小祭司,為什麽所有人都消失了?”
“小祭司,你看見了嗎,地平線的另一端突然升起了高牆,據說是雨林的大慈樹王用以隔絕沙漠。”
“小祭司,小祭司。”
“赤王大人在哪裏?”
他還不知道。
這個村子,什麽都不知道。
嘉波抿緊了嘴唇,藏在砂金身後的身體搖搖欲墜,他每叫一次嘉波的名字,嘉波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到最後都已經是透明的了,仿佛下一秒就會死去。
砂金趕快摟住了這顆快被風吹斷的小蘑菇,強行打斷:“他不知道,他身體不舒服,你們先回去吧,我要帶他進去休息了。”
也不管孩子們的反應,他趕快将嘉波抱進屋內,把他放在床上,再用衣服攏住他的頭。
熟悉的味道。
嘉波的手不停抽動,他焦急地尋找那一枚屬于自己的籌碼,摩挲上面快要禿掉的花紋,再用力地抱住自己。
做一塊石頭,做一粒沙子,做一朵不需要思考的小蘑菇。
隔着布料,砂金拍了拍嘉波的頭。
“怎麽了?”他問。
然後又頓了頓:“不想說也可以。”
一陣沉默。
嘉波還是面無表情,但砂金察覺到一股隐秘而黏稠的氣氛在簡陋的室內飄蕩,那是悲傷,來自于不知悲傷為何物的嘉波。
“父親大人,赤土之王阿赫瑪爾。”他悄悄地說,像是說給自己,“他死了。”
他死在三天前。
“我殺的。”他把頭買進胸口,他再也不想擡起頭來,他想随風化去,當赤王掌心的流沙。
他是容器。
是來自天外,來自深淵的禁忌知識的容器。
媽媽說,他将用這些知識帶給沙漠福音,他将教導人類脫離神明行走,他是人類與知識的魔神嘉波。
媽媽用生命推開了通向禁忌知識的道路,父親大人将禁忌知識灌入了他的體內,他們都說嘉波,你是希望,你是道标,神亦是時間的傀儡,而知識永垂不朽。
是他沒用。
他控制不住禁忌知識。
在禁忌知識降臨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影子活了,影子在狂歡,影子喜歡人類,影子喜歡赤王。
以人類不喜歡的方式喜歡。
以魔神不喜歡的方式喜歡。
——最終,影子化成了黑泥,毀滅了沙漠,父親大人燃燒了自己,将黑泥封在了他身體裏。
最後說:“嘉波,你不愛人,也不必愛人,你是容器,你是封印,要一直活着。”
要一直活着。
承受我的罪。
嘉波咬緊了嘴唇。
他不懂得哭,媽媽和父親大人都沒來得及教他如何哭泣,他只是睜着大大的眼睛,凝望着白色的布料,卻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看不清。
他只有一枚籌碼了。
一枚籌碼——和一個擁抱。
是砂金隔着衣服,用皂角和肉類的香氣包裹住了他,拍拍他的頭,再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是你的錯。”他一遍又一遍強調,“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
“我會拯救你,我會保護你,我會接替你的媽媽,你的父親,所以沒關系——”
“睡吧,你會得到安眠,我親愛的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