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想要多吃一點點
第21章 第 21 章 想要多吃一點點
嘉波睜開了眼睛。
他還能察覺到自己的身體, 尾指指尖動了動,潔白圓潤的指甲勾住了一小截布料。
光滑柔軟,針腳細密, 末端和胸部都有破損——那個人在他昏迷的時候把自己的衣服脫下,穿在他身上。
多此一舉。
魔神沒有必要穿上人類的衣服。
盡管想法如此,嘉波依舊沒有脫下覆蓋全身、一看就不合身的衣服, 他吃力地站了起來,衣擺墜了重物,和瑩白的腳趾一同落在細軟的沙地,留下一串淺淺的印記, 是一枚籌碼。
環視一圈,那個人不在。
沙漠,無窮無盡的沙漠包圍住了他,每一個沙丘都有着同樣的弧度, 每一縷風都是冰冷的哀鳴, 那燃燒一切的詛咒已經褪去, 回到他的身體裏, 他看不見吞噬生靈的黑泥,也聽不見人類臨死前的瘋狂呓語。
自然永遠比神明更加無情, 無盡的沙在潺潺流動,掩蓋了所有存在過的痕跡。
嘉波在原地站了一會,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他沒有家。
即使媽媽和父親大人告訴過他,神愛世人,應當與人為鄰, 愛他們複雜變換的本性,愛他們或緊密友愛或殘忍敵對的關系,前者叫做家人, 後者叫做敵人。
但沙漠裏已經沒有人了。
沒有人,也就不用愛人。
不用愛人,魔神的誕生便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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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波在原地想了一秒,就随意找到一個角落蹲下,就在蘇醒地方旁邊的岩石,他像埋藏在沙漠裏最古老亘古的雕塑,不見動彈,眼神沒有焦點,看着遠處的沙丘被風吹走,然後又一輪風吹拂,形成一片新的沙丘。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感知範圍裏出現了一個人。
是那個人。
是誰都無所謂,人類本質在他眼中和一片沙丘、一株風滾草都沒有區別,之所以記住他,大概是因為他會說話吧。
很聒噪,不怕他,還會要求他回應。
嘉波不想回應。
他不想說話,只想做一塊沙漠裏的石頭。
。
在嘉波睡着的這段時間,那股包含惡意的洶湧黑泥便緩緩褪去,像倒流的潮水重回母體的懷抱。
砂金将外套脫下,蓋在他身上,那枚買下他的籌碼就放在手邊。
他的死敵看上去太瘦弱又太蒼白,還沒有他的腰高,蜷縮着身體,仿佛一個嬰兒躲在羊水的姿勢。
外套經歷過一番猛烈的蹂躏,被火燒過被子彈擊穿過還被小刀在胸口劃開過一個巨大的破口,将镂空的黑桃圖形撕裂得看不出原貌,仿佛與它有什麽深仇大恨。
砂金好笑地看着嘉波将外套蒙住了頭,細軟的白色長發恰好從破口中流淌而出,大小剛好合适。
“好好好,嘉波,你說你對我的衣服那麽仇視,是不是為了最後便宜你自己。”
酣睡的神明不理他。
“随便你,”砂金對着一個熟睡的嘉波說話,“你就在這睡到凍死吧。”
砂金走遍了附近區域,拜茨岡尼亞-IV的生活經歷所賜,他穿梭在沙漠如若在自己家中的後花園,能記住每一片沙丘,多遠都不會迷路。
繞了很久,他都沒有找到人類生活的痕跡。
從前或許是有,但都在那場鋪天蓋地的黑泥之後,被掩蓋在了風沙的深處。
他不得不又繞回來了。
嘉波。
任性的肆意的大魔術師嘉波,一個不折不扣自由至上的個人主義享樂者,在伊格尼斯星艦和他大打出手,即使有能抵消大部分傷害的存護力量,砂金還是受了不輕不重的傷。
再加上踏入黑泥也需要存護防禦,他本就所剩無幾的力量更是枯竭到幹涸,每一秒都在叫嚣着休息。
再探索下去毫無意義,他得先處理自己的傷勢,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給自己一刀後又活蹦亂跳地到處給人添麻煩。
回到原點的時候,砂金遠遠地望去,他撿回來的小朋友雙手抱着膝蓋,衣服胡亂套在頭上,坐在沙地一動不動,他盯着掉落在地上的籌碼,沙漠的月亮落在他的長發,長發像一條傾入月華的河流。
好像一朵熒光小蘑菇。
砂金想。
見他回來,熒光小蘑菇也沒有半點反應,連一個多餘的眼神也不肯施舍。
砂金蹲下來,把掉在腳邊的籌碼撿起塞到他的手心:“現在它是你的了。”
現在他是用一塊籌碼贏得的小蘑菇。
星際和平公司是全宇宙資産最多的組織,身為公司高層,砂金一塊籌碼的價值不知幾何,也許能贏得一個星球也說不定,反正這種事在他的職業履歷裏也不少見。
現在用一塊籌碼換一個嘉波。
砂金覺得虧了。
他從來不做虧本生意,可嘉波不這麽想,他略略低下了頭,眼神空洞又麻木,好像要把花紋繁複的籌碼燒出一個洞。
或許他的手是新長出的,或許他真的是一朵長在沙漠裏的蘑菇,總之他笨拙地不可思議,一點都沒有未來那個嘉波能同時操縱上百具傀儡的精細操作。
他只想換個角度觀察籌碼上的花紋,手輕輕一動,籌碼便順着傾斜的角度,掉了下去。
地上的影子好像活着,砂金從來沒有見過大魔術師還有操控影子的手段,他有點發愣,看着影子一口就吞掉了籌碼,再找不到它的蹤跡。
嘉波擡起頭。
他的眼神沒有一點變化,但砂金就莫名讀出了一股無辜,像是在說:“籌碼,沒了。”
不知道去哪裏了。
想再要一塊。
砂金:“……”
他只好掏出了第二塊籌碼。
那不是常見的籌碼,是屬于砂金獨一無二的定制款,他自己身上都沒帶多少,大部分都在掉落進這片無人沙漠的過程中遺失了。
即使沒有遇見能溝通的生物,砂金也确信,自己已經不在原來的世界。
每一個行走在命途上的行者都會從命途中獲取力量,他們能感受到星神的存在,然而這一聯系卻在蘇醒後被驟然掐斷,砂金依然能從存護命途獲得源源不斷的力量,卻再也感受不到琥珀王克裏珀,他擡頭望着星幕,這片又高又遠的天空好像屏蔽了感知,掐斷他與宇宙的聯系。
不會有宇宙飛船,不會有空間站,更有可能的是,公司不會察覺到他的失蹤。
這下一切只能靠自己了,砂金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将籌碼在嘉波眼前晃了晃。
他能清楚地看見嘉波的視線随着籌碼晃動的軌跡一起移動。
比起眼前活生生的人,眼前這個嘉波,更喜歡他手裏的死物。
“想要?”
沒有反應。
“第一枚是屬于你的,你弄丢了可不能怪我,”砂金知道他能聽懂,“你如果想要第二枚,就得想辦法和我換。”
“一個賭局,一筆交易,或者一次襲擊。”
“聽明白了嗎,嘉波?”
意料之內沒有得到回應,砂金将籌碼塞進嘉波空空如也的手心,後者手指下意識蜷縮,将第二枚籌碼緊緊抓進手中。
“拿好了,”砂金說,“現在告訴我,附近哪裏可以找到紗布和藥品?”
他給我獻上了貢品。
嘉波摩挲籌碼上的凸起,信徒獻上貢品,留下願望,神明負責考量和實現這個願望。
這似乎是我的份內之事……吧?
盡管他不想動,也不想和人類說話,這個想法還是觸發了身體內的某種機制,他一點一點将沒有焦點的視線收回,再擡起頭,像是一塊反應遲緩的石頭。
用手指和目光一起指向了一個方向。
他沒有跟眼前這個騷擾他的人類說多說一個字,可砂金已經理解了他的意思,他給出的方向精确到角度,沒有任何偏移。
他朝着嘉波給出的方向走去,留下的腳印迅速被流沙掩埋。
那個人身上有一股血腥味,嘉波想,他聞得到血腥味遠去,聞得到血腥味靠近,他不喜歡血的味道,那個人就像一個巨大的會移動的……
榴蓮吧。
沒有見過的東西,據說可以當作食物,但是味道很臭,而且外殼是金黃色的,和那個人很像。
嘉波在心裏默默給他取了一個外號。
他又聞到了大號榴蓮又折返回來,嘉波指的方位一公裏左右有一個廢棄的神廟,砂金在那找到了需要的物資,繃帶勉強能用,藥品用陶罐封存,似乎是一種很古老的封存方法。
比茨岡尼亞-IV還要落後。
妥善處理好胸口和腰腹的傷勢,砂金回到嘉波身邊,他看見那個假裝自己是蘑菇的家夥一直維持着臨走的姿勢,把自己縮成一小塊,兩只手環在膝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裏的籌碼。
只在他靠近時嫌棄地挪了挪屁股,動作微小得幾乎分辨不出來。
……榴蓮,味道淡了。
嘉波聳了聳鼻子。
神廟廢棄的時間并不長,除了藥品之外,還有一些還沒腐壞的食物,食物在缺水的沙漠總能保存很久,砂金回來的時候還帶了一些儲水和烹饪的器具。
他是人,是人就需要攝入水和能量。
好在砂金對沙漠很熟悉,嘉波偷偷看他,看他挖出了仙人掌的屍體,從尚未幹涸的塊莖中引出水分,導入提前準備好的罐子。
生了火,将幹糧倒進水裏化成一鍋粘稠的糊,炊煙升到了半空中,很快被越來越冷的夜風吹散而去。
砂金迅速解決了今天的晚餐,思考了一會,在空碗裏刮了點糊糊,再把碗放在嘉波不遠處。
嘉波看着那個碗。
影子,他的影子,好像很開心。
影子是一個壞家夥,它吞掉了籌碼,還對人類的食物感興趣,嘉波看着身下的影子化作一條長長的觸手,悄悄地把碗卷了過來,獻寶一樣放在他腳邊。
碗裏的東西看不出原本的形狀,不知道是小麥還是其他谷物的種子,它被磨成了細粉,沖水劃開之後也粘稠得似乎難以攪動。
魔神不需要進食。
嘉波盯着碗看了半天,很猶豫,猶豫到籌碼的花紋都沒了吸引力,糾結了許久,他用食指在碗裏一戳,勾起一點殘渣,放進嘴裏。
……好難吃。
比榴蓮好不到哪裏去。
食物為人類生存提供必要能量,如果人類必須要依靠這種東西才能活下來的話。
不愛人的魔神想,那還是稍稍對他們多一點憐愛吧。
。
“我還——沒有吃飽——”
拉帝奧是一個嚴格遵循食譜的怪物,連肉類每日要攝入多少都精準到克,吃完了就想走。
可惜他坐在最裏面,緊挨着玻璃,想走也沒有辦法,被嘉波牢牢地堵住出口,想走的欲望被牢牢壓制不說,還要看着那個嘴角抹油自诩靠譜成年人的家夥興致勃勃地又叫來侍者點單。
第六次了。
太能吃了。
拉帝奧覺得只有自己是那個大驚小怪的人,他知道宇宙中種族衆多,以食量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實在有失偏頗,但生物總該遵循能量守恒定理。
他吃了那麽多,也沒見到體型有變化,胃的容量就那麽大,到底裝到哪裏去了?
很詭異,竟然激起了拉帝奧的一點求知之心。
“你不覺得哪裏有問題嗎?”越過嘉波,拉帝奧問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小孩,早就吃飽了,他被嘉波嫌棄做飯的手藝不行,就只好在雜務上下功夫,收走垃圾,為哥哥遞上調料和新上的餐盤。
聽見拉帝奧叫他,卡卡瓦夏疑惑地啊了一聲,沉吟片刻:“是哦,哥哥今天的确吃得有點多。”
他突然皺了皺眉,警惕地看向拉帝奧:“不用你擔心,我會照顧好哥哥的,而且他平時吃得很少,今天是太開心了而已。”
他的表情很正常,很理所應當。
随他去吧,拉帝奧不想說話。
說好了請客,等到嘉波終于纡尊降貴說這頓飯吃得很飽讓我們一起感謝慷慨的拉帝奧同學時,拉帝奧才終于有機會離開逼仄的靠窗座位,到收銀臺結賬。
很好。
把他贏來的籌碼吃掉了一半。
即使不能和好運的卡卡瓦夏比,依靠頭腦獲取的財富依舊可以買下一塊成色不錯的水晶,現在這水晶就剩了一小半。
迎着收銀員燦爛無比的笑容,拉帝奧付完賬,一回頭就看見嘉波拿着手機拍照。
對着桌面拍,對着卡卡瓦夏拍,對着自己拍還要把他也框進去。
“別臭着臉嘛,拉帝奧,來,笑一個。”嘉波按下快門鍵,回頭抱怨,“你都不配合我一下……算了,我習慣了,你需要提前準備還是我們現在就啓程?”
拉帝奧:“現在就可以。”
嘉波驚奇了片刻:“你有父母的吧,不用回去跟他們說一聲?”
“不用,我自己能做主。”
嘉波咂了咂嘴,這餐吃得很滿意,他總是偏好肉類勝過蔬菜和谷物,肉類燃燒的脂肪簡直無上美味,再怎麽說都比看不出原貌的糊糊好多了。
科裏米的飛船渡口在城市邊緣。
廣闊的闊葉林包裹了強化玻璃和金屬造就的人工奇跡,自然與科技并存,依稀可以聞到青草和花朵的芬芳。
嘉波牽着卡卡瓦夏的手。
不用上學,卡卡瓦夏松了口氣,不是說他不愛學習,其實他腦子很好,進步速度很快,短短時間內都快把初級教育的課程補完。
他只是不喜歡扮演學生這一角色。
卡卡瓦夏的家在遙遠的茨岡尼亞,那裏沒有學校,也沒有需要時時在課堂上受人管束的學生,他将要回到屬于他的地方,即使要帶上一個哥哥很看重的人。
隐約間,競争意識就升騰起來,卡卡瓦夏伸手:“哥哥,要抱抱。”
“你都多大了,自己走路。”
卡卡瓦夏頓了頓,慢騰騰的尾音都透露着一絲可憐:“布置碗筷好累,走路走多了也好累,困了。”
幼崽就是麻煩。
嘉波的規則感時有時無,這時他正老老實實地排在登船隊伍末端,科裏米算半個旅游星球,旅客吞吐量極大,他望了半天也望不到隊伍的盡頭,只得妥協。
“好吧好吧,便宜你了,小兔崽子。”
他傾下身,卡卡瓦夏很輕,單手就能穩穩地将他鎖在臂彎,嘉波的另一只手提了一個巨大的袋子,來時還沒有它,裏面都是帶給奧羅拉和埃德溫的禮物。
趁沒有人注意,卡卡瓦夏回過頭,對着拉帝奧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口型:“謝、謝、哥、哥。”
拉帝奧:“……”
怎麽?是有人跟你搶嗎?
拉帝奧隐約察覺到了卡卡瓦夏這個屁大點的小孩可能把他當作要搶走嘉波的假想敵,先不說他和嘉波的關系不能說不好只能說一般,就說據說卡卡瓦夏生活在荒漠星球茨岡尼亞-IV每天以放牧為生。
就這點運動量,怎麽就站不動了,怎麽就非得要抱了。
真是一個心機小鬼,拉帝奧拍了拍嘉波的肩膀,正準備提醒他卡卡瓦夏的真實意圖,他突然寒毛一豎,仿佛被一股極惡極寒的目光鎖定住。
“趴下——”
下意識照做,拉帝奧抱住腦袋蹲下,緊接着他聽見了玻璃的碎裂聲,鋼鐵變形彎曲時令人牙酸的聲音。
空間裂縫出現在上空。
——是毀滅的力量。
嘉波已經感受過相似的力量,在伊格尼斯的拍賣會上,也有同樣是毀滅幫的羊頭信徒出現,揚言要奪走他的哀傷寶石。
“怎麽又是他們啊?”嘉波無語地嘟嘟哝哝。
毀滅無處不在,毀滅處處可尋。
他們因毀滅而生,會造就死亡的未來。
空間裏滲出了陰郁死氣混雜着烈焰燃燒的爆裂聲,而後裂縫像是複制一般布滿了渡口整個鋼鐵穹頂,嘉波不知道毀滅信徒這次又是追着什麽味道而來。
裂縫生成需要時間,趁毀滅信徒們還沒來,他下意識地攔住兩個未成年,往靠近出口的角落而去,那裏沒有監控,是視覺死角,又靠近逃生通道,安全系數相對高出不少。
“科裏米的武裝勢力趕來需要一定時間,你們兩個在這躲好,不要出聲,不要害怕,拉帝奧,跟緊卡卡瓦夏,等我回來接你們。”
“為什麽是我跟着他?”拉帝奧不滿。
“當然是因為他運氣好啊。”嘉波理直氣壯。
未來拉帝奧或許會成為以一敵百的學術份子,但他現在只是一個還在糾結要不要跳級的普通學生,當然是跟着好運無敵的卡卡瓦夏更加安全。
嘉波把兩個孩子藏進角落的貨箱,再撒上能隔絕氣味的香水,他轉頭欲走,卻見一只手拉住了他。
是卡卡瓦夏。
他焦急的聲音傳來:“哥哥,你去哪?”
去哪?
嘉波也不知道。
他從來是事不關己穿梭在宇宙中的大魔術師,別人是生是死和他都沒有半點關系,他不在意擋在他人身前的是巨石還是深淵。
他只要在意自己就好了。
嘉波聽見自己的聲音,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按照真實想法說:“……這裏人太多,毀滅會造成相當大的傷亡,在科裏米的軍隊到來之前,我先頂會吧。”
不過現在的話,多做一點點,或許也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