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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卑微奴隸2

第23章 卑微奴隸2

第二十三章

陸蘇北醒來時, 窗外已經大亮,不知名的鳥兒在樹梢上輕叫着,清脆悅耳的聲音讓他恍然間有一種一切安然盡好的錯覺。

有些渙散的眼睛逐漸聚焦, 在反應過來眼前的情況時, 他猛然坐起來,又因為身上的傷口倒回到床鋪上。

好疼,不, 更重要的是, 他竟然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看床邊的光線, 現在至少是辰時了。

他忍着疼痛緩緩坐起來, 驚疑不定地目光落在身上厚實溫暖的被子。

柔軟的被子下面是幹爽的新衣, 身上的傷口也已經被處理過, 尤其是被鐐铐磨得見不到一塊完好皮肉的手腕和腳腕,已經被幹淨的布條包紮好, 還散發着淡淡的藥香。

望着眼前的一切,他有些恍惚。

記憶還停留在自己醜态畢露的模樣, 眼前最後一幕便是少國主伸過來的修長手指。

可少國主沒有對他做任何事, 即便……他那時神志不清,任人宰割。

思緒從回憶中抽出來,他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料。

不是給奴隸穿的粗衣破布, 而是只有貴族才能用得起的昂貴料子, 柔軟得叫他忍不住多摸了好幾把,簡直不想松開手。

做夢都夢不到這樣美好的場景。

他摸索着下了床,腳踏上床邊的短靿皮靴,不禁一愣。

奴隸是沒有資格穿鞋的,他們從出生起只能赤着腳走路,腳底大都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被充軍時四處征戰,踩到什麽尖銳的東西在腳上捅個窟窿都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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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點笨拙地把鞋穿在腳上。

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很踏實、很有安全感,在初秋的天氣中還多了一絲暖意。

一下子就回想起少國主身上那股淡雅的味道。

很讓人安心。

他愣愣的呆滞兩秒,擡手擰在自己的大腿上,确認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吱呀”一聲響,房間的門被人從外打開。

頗有氣勢的中年男人走進來,身後跟着兩個年輕的家仆,顯然,他在府上是有些地位的。

王總管往床鋪的位置瞥了一眼:“既然醒了就趕快起來。”

他語調沉穩,摻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言語上雖沒有多說,卻能讓人明明白白地聽懂他內心中的意思:區區一個奴隸,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還等別人請着起床不成?

奴隸沒有地位,沒有權利,所有的時間都是主人的。一般來說,要工作到夜晚休息,第二天天邊才泛起魚肚白,又要起來勞作。當然,如果主人需要他們晝夜不眠地趕工,他們就沒有睡眠的時間,打瞌睡的結果就是被監工的皮鞭狠狠抽打,直到瞌睡蟲被驅散,能夠全心投入勞作。

懶惰的奴隸是不被需要的,畢竟奴隸要多少有多少。在這個戰亂的年代,只要一袋子米就能換來一個奴隸。

府上的一切事宜,都是總管在打理。

陸蘇北生怕少國主以為他是個好吃懶做的人,連忙跪倒在地上:“請恕奴的罪過。”

“起來吧。”男人高高在上地瞥他陸蘇北一眼。

他看不上那些低賤的奴隸。

少國主從前還只是放縱了些,可昨日竟然獨身闖到小倌館那種煙花柳巷之中,還跟司寇家的大少爺搶了個奴隸回來──昨天事情才剛剛發生,今天就傳遍了京城,人們背地裏更是對這位“少國主”嘲諷唾棄,笑她窮奢極欲,笑國主大人有眼無珠。

他也覺得,如若把呈國交給少國主這樣的人,簡直是自取滅亡。

偏偏國主只剩下這一個孩子,對其寵溺過了頭。

當然,這些也就只敢想想,是萬不能表露出來的。

他收回視線,不再去看那個匍匐在地的礙眼奴隸:“少國主特意吩咐,賞你吃食。”

話音落下,門外進來一個手捧食盒的婢女,低垂着眼眸将幾樣食物輕輕擺放在桌上,又收好食盒安靜地退下。

陸蘇北的喉結上下滾動,他吞咽了下口水。

兩天沒有吃過東西,此時他胃裏早就一片空虛,餓的前胸貼後背。

聞到桌上散發出的誘人香氣,肚子更是不争氣地“咕嚕嚕”叫喚起來,還有越叫越歡快的趨勢。

“注意你的儀态,別等少國主回到府上時污了少國主的眼。”男人冷冰冰地留下這麽句話,轉身便要離開。

少國主出府了?時間還這般早。

陸蘇北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待男人領着府中下人離開後,他撐着劇痛的膝蓋緩緩起身,小腿都在打顫。他這些天遭受了數場虐打和罰跪,膝蓋早已經是一片青紫,幾近烏黑,剛才跪上這麽一會,疼得麻木。

一步步艱難地挪動到小桌旁,他往桌上一望,眼眶一酸。

不大的木桌上整整齊齊地擺着兩菜一湯,甚至還有一小碟糕點。

四樣小食他全都沒見過,也叫不出名兒來,可他認得裏面的菜和肉。

一塊硬餅、一點豆渣,再好一點便是一碗稀飯,這已經是奴隸能夠接觸到的最好的吃食。他很多很多年沒有吃過肉了,甚至早就忘了肉的味道。

如今這樣豐盛的大餐被擺在面前,他竟是有了一種不真切的感覺。

陸蘇北緩緩坐在小桌前,執起筷子,夾起一片薄薄的肉,送入口中。

整個過程,手輕輕地顫。

難以言喻的滋味傳遍唇齒之間,再搭配上一口熱湯,順着食道滑落下去,帶給肚腹一片暖意。

從未享受過的美食滋潤着身心,他快速吃了幾口,就這香氣四溢的熱湯喝下,又忽然頓住了動作,牙齒死死咬住下唇。

那雙因為不停勞作而磨出繭子的雙手死死按住瓷碗的邊緣,越來越緊。

傳聞少國主驕縱放肆、為人嚣張,這些是否屬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少國主會善解人意地為他蓋上衣袍,會給他好吃好喝好和溫暖的衣物鞋靴。

少國主為何會對他這樣好?

他心中疑惑。

吃完了從出生以來最好的一頓早飯,陸蘇北撐起身體,打算出門找些事情做──不管是打掃庭院,還是劈柴燒火,他什麽都做得來。

透過窗,他看到兩個家仆正在院子中灑掃。

“少國主已經進宮一個時辰,竟是還未回來。”

“從竹苑那種地方領回來個奴隸……國主大人肯定不會輕易認同。”

“說的也是。”

“昨晚少國主回來時,我瞧見那奴隸燥着身子往少國主身上蹭,一看就是個難纏的……”

兩人低聲的對話,讓陸蘇北頓住剛要推門的手。

燥着身子往少國主身上蹭……

陸星的腦子裏嗡的一聲響,耳根發紅,心中有些慌亂──這般對少國主不敬,他将會面臨着什麽?

不等他多想,院外的家仆聲又響起,借着周遭沒人口無遮攔道:“許是床上功夫了得,不然少國主又怎會冒着風險把一個低賤的奴隸帶回府中,還叫人好生醫治?”

令人難堪的調侃一字一句都如同刺刀刻進心裏,陸蘇北渾身血流倒湧,帶着火山般噴湧出來的憤怒,很快沖出房間,一拳狠狠打在嘴碎的家仆臉上!

“你們胡亂說些什麽?”

不是的,少國主不是這樣的人。

少國主會為他這樣低賤的奴隸脫下外袍遮羞,會溫柔有禮地扶住他虛弱的身體,就算他失了心神露出那種醜态,少國主也不曾露出半點旖旎或嘲諷……

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

不管少國主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也絕不會是這個奴仆口中的污言穢語!

“你……你竟敢打我!”家仆說得艱難,雙眼裏是抑制不住的憤怒。

一個奴隸,竟然敢對他動手!

他雖然是府上的家仆,可他是良民出身,比奴隸的身份高了不知道多少。

這種奴隸出身的下賤東西,根本就不配住在少國主府上!時淺渡正昏昏欲睡地坐在呈國王宮的大殿上,聽着這個身份的父親,也就是呈國國主時勝德苦口婆心的千叮咛萬囑咐。

她頭一次知道,原來女兒奴的父親是這般恐怖如斯。

“阿渡,你聽見寡人的方才的話了麽?”時勝德終于停下囑咐,問了一句,“戰場上刀劍無眼,你是少國主,更要懂得珍重自己!”

蒼老的語調低沉,特意放得柔和,充滿對孩子的擔心。

時淺渡擡起頭,看向坐在王位上年過花甲的老人。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面容,發絲和胡子中滿是銀絲,額頭、眼角和唇畔都有着深刻的皺紋,薄唇輕抿,可以看出他曾經也是有着一身上位者的霸氣,可惜如今疾病纏身,一天更比一天虛弱。

數十年的戰争留給他一身傷病,還奪走了他數個孩子。

到了晚年,他只想看自己僅剩的孩子,能安安穩穩地坐上國主之位,享樂一生。

至于出兵中原、參與亂戰厮殺這種事,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見到的。

“父王,亂世之中又怎麽可能真的獨善其身?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們不打別人,那只能等着挨打,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

時淺渡就想要只軍隊讓自己調遣,怎麽就那麽難?

明明這個身份也是武功頗強的設定,這個女兒奴的老父親怎麽就不能相信她不會受傷的呢?

雙方僵持不下,立在一側的大将軍時鈞野終于開口:“國主大人,既然少國主殿下如此堅持,不如把江景然将軍的赤霄軍交給少國主調遣,增加歷練。江小将軍雖然年少,但武藝高強,身邊又有軍師張妙,定不會出什麽岔子,可以護少國主周全。”

江景然是武将世家江家的次子,從小泡在軍營裏,跟父兄習武打仗,曾數次獨自帶兵擊退敵襲,是呈國人人皆知的天才小将。

“哦?”時勝德有些渾濁的眼睛看向時鈞野,似乎在開玩笑,“江景然确實是個靠譜的,只是寡人沒想到……你會主動把自己的愛将交給阿渡調遣啊。”

“國主大人說笑了。我大呈的一兵一卒都誓死效忠于國主與少國主,臣也一樣。”

時鈞野微微欠身,擡眼看向時淺渡時,眼中有深意。

他一直覺得時淺渡是個愚笨的家夥,沒想到今天說出的見解,倒是和他頗為一致。

也正和他的意。

“也好,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便傳話,把赤霄軍交給阿渡吧。”時勝德說完,掩唇重重地咳嗽好幾聲,身旁的老太監連忙上前。

他擺擺手:“無礙,只是阿渡,不要讓寡人太擔心。”

“謝父王。”

好不容易說服了時勝德,從王宮裏跑出來了,時淺渡大大的呼了口氣。

不容易啊,終于讓對方松口了。

老父親時勝德對她這個身份的原主是真的很好,她要是态度太過強硬,自己都覺得心裏有點過不去坎,就只能徐徐圖之,真的是太難了。

她性子很獨,在時管局時就沒有幾個朋友,也不喜歡有人跟在自己身邊,所以進宮也沒有帶婢女,獨自一人坐上在宮外候着的馬車,回到府上。

繁複華貴的馬車穿過喧嚣熱鬧的街市,她隐約聽見外面有百姓在聊天。

“你們聽說了麽,昨個咱們的少國主從竹苑裏搶了個男人,聽說對方還是個下賤的奴隸……”

說話聲一閃而過,卻也聽得真切。

時淺渡撥弄小香爐的手一頓,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擰。

半晌,馬車停在朱漆大門前。

她從車上跳下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時間還早,她打算麻利地叫上陸蘇北這位用兵天才,直奔京郊的校場溜一圈。

意想不到的是,才剛剛邁進大門,就聽到正廳前面傳來鞭子抽到皮肉上的聲音。

一下一下,聽聲音都覺得撕心裂肺的疼。

時淺渡眼皮一跳,發覺事情并不簡單。

她快走兩步,果然見到一個渾身鞭痕血痕的青年跪在地上,府中的王總管正站在一旁督刑,面無表情地看着三棱皮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青年身上,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被打的正是她昨天從竹苑裏撈出來的陸蘇北。

本來就是一身未好的傷痕,經今天這一遭,更是虛弱了。

“怎麽回事?”她眉頭一皺,頓時不爽。

要是這府裏的下人,随随便便的就能不經她的允許用刑……她的地位何在?

被清亮的女聲打斷,行刑的家仆趕緊停下手中的動作,站在王總管身邊,沒說話。

王總管欠身,解釋道:“回少國主,這個奴隸在府上動手傷人,打了在府中做活兩年的良民,理應由老奴刑罰處置。”

他有些詫異,少國主以前從不管府中奴仆之事的。

奴隸是最低賤的存在,平民殺了他們,只需要賠上些許糧食;可若是他們動手傷了人,面對的便是無邊的酷刑,想死得直接都是奢求。

不聽管教的奴隸,大都會被主人毫不留情地丢棄掉。

他不想被少國主抛棄。

陸蘇北便拖着蒼白到可怕的臉色往前膝行幾步,身上的血水滲出來,滴滴答答的積了一地。接着,他俯身到地上,額頭上的冷汗随着他的動作滑落。

“少國主,請少國主再給奴一次機會,奴定不會再做出這種違逆之舉!”

時淺渡垂頭看着他,把他的哀切和祈求全都看在眼裏。

“陸蘇北為什麽打人?”她淡淡問。

“這……”

王總管磕巴一下,沒說出緣由。

奴隸打了一個良民,這種情況誰會管到底是為了什麽?

被陸蘇北打了的陳興眼珠一轉,連忙跪下開口:“回少國主的話,是小人……”

“沒讓你說話。”時淺渡打斷他,“王總管不知道,就陸蘇北說。”

少國主……竟是讓他來說緣由?

陸蘇北一怔,不由得擡頭快速瞥了一眼。年輕的女孩面容精致皮膚白皙,顯然生養得極好,身上有股讓人難以忽略的貴氣。

那雙漂亮的眼睛掃向他時,他驀的垂下頭,不敢再做這種逾距的舉動。

“奴聽他談起昨日少國主帶奴回府的場景,言語不敬,下奴就……”

他說到一半,忽而又想起那句輕佻的“燥着身子往少國主身上蹭”,按在泥土地上的手指漸漸扣緊,因失血而蒼白的面容竟是漲得通紅。

“請少國主恕奴的罪,奴不該玷污少國主千金之軀……”

陳興額頭上直淌冷汗,連忙在地上磕頭:“少國主,這個奴隸血口噴人,小的從沒那麽說過,請少國主明察啊!”

一個是見面不過一天的奴隸,一個是府中留用數年的良民。

相信誰、如何抉擇,這再明顯不過了。

少國主讓他講出緣由,可真的會相信他嗎?

陸蘇北匍匐在地,心如死灰。

“老話說得真是沒錯,人用一年學說話,卻要用一輩子學閉嘴。”

時淺渡有時管局的随身系統,可以随時調看關于任務目标的一切經歷。

到底發生了什麽,一看便知。

不悅的視線落在嘴碎的家仆身上,她對管家道:“給那家夥教教規矩,丢出府去。”

少國主是看着陳興說的這話。

陸蘇北心裏倏地一燙。

從前那麽多次,人們指着他的臉,因為他的奴隸身份給他定性,“一個奴隸,定不是什麽好東西”“那個奴隸賊眉鼠眼的,東西八成是他偷的”……

指指點點的手在他身上那麽輕輕一點,等待他的就是無盡的折磨和鞭打。

“少國主!小人真的什麽也沒說,牛二他可以為我作證!确實是這個奴隸血口噴人啊!”陳興伸手指向同自己聊天的那人,臉上一片真切和委屈,說得跟真的似的。

被指到的牛二心裏一緊,慌張得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什麽錯話都沒說,卻被卷進這種破事裏來,真是倒了大黴了!

少國主現在看起來好吓人,萬一一個說錯……

他怕是小命不保!

時淺渡厭煩地皺起眉頭。

她今天在王宮裏聽她的“父王”時勝德千叮咛萬囑咐半天,到了府上又看見自己的任務目标被不明不白地打成這樣,還有這種搬弄是非的家仆……

本來對這種小喽啰不感興趣,眼不見為淨就好,可這人非不知好歹。

她不爽地往“口袋”摸過去,想吃顆甜甜的草莓瑞士糖調整下心情,卻突然反應過來,這個時代褲子沒口袋也沒有軟糖!

啊,更不爽了。

她語氣不善:“王總管,送他去竹苑,再送他幾個床上功夫了得的恩客。”

王總管一怔。

陳興更是吓得呆在原地,頭腦中轟鳴作響。

和他用了一模一樣的詞……少國主肯定是知道他說了什麽!

他心裏有鬼,都沒有腦子去思考時淺渡怎麽會知道他說的話,也顧不上地上的石子磨破衣料和膝蓋,哭爹喊娘地停在時淺渡面前瘋狂磕頭:“小的知錯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少國主饒了小的吧,小的真的不敢了!”

真進了竹苑那種地方,他這輩子就毀了!

時淺渡沒說話,拇指按在腰間的長刀上,輕輕一推。

“咔嚓”一聲輕響,就讓整個府邸陷入一片安靜。

都是在府裏做事的,誰不知道少國主生起氣來有多可怕?

真讓少國主動手,必定沒法活着走出院子!

陳興再也不敢多說些什麽,捂着嘴巴跪倒在地,眼淚鼻涕橫流。

接着被幾個壯漢扛着離開衆人的視線。

只有陸蘇北盯着陳興遙遙遠去的慘淡背影發呆。

少國主在一個奴隸和一個良民中,選擇相信了他這個微不足道的低賤奴隸。

身上流了很多血,本應感到冰冷。

可他卻覺得,心髒被一簇簇小火苗圍繞着,愈來愈暖。

“來人,找醫官給陸蘇北處理傷口。”時淺渡回過身,又道,“對了王總管,竹苑幕後的人,也給我查個清清楚楚。”

她前一天傍晚剛從竹苑把陸蘇北撈出來,今天這事兒就在百姓口中傳開了,想想就奇怪。

王總管心裏一跳,垂頭稱是。

他們這位少國主……似乎比從前精明了些,是受國主大人點提了麽?

“去吧。”時淺渡揮揮手,又道,“準備沐浴。“

少國主要走了,并沒有吩咐他什麽,多看他一眼。

領他回來只是偶爾的大發善心,問他的話只是因為明察秋毫,如此而已。

仿佛昨日攬在他腰間、輕扶住他的手只是錯覺。

陸蘇北莫名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彙聚在一起,卻輕飄飄地讓他抓不住頭緒,不知症結何在。

他一個沖動,幹澀開口:“少國主……”

時淺渡回頭看他。

坦坦蕩蕩的直視,沒有鄙夷不屑,沒有嫌棄輕蔑。

也沒有他看慣了的那種“高高在上”之感。

說來諷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國主,竟是第一個用這種目光注視他的人。

陸蘇北搭在膝蓋上的手指緊了緊。

他不善言辭,這樣坦蕩的注視反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奴感謝少國主恩賜,少國主可有什麽……要吩咐下奴去做?”

“你往後跟着我。”時淺渡的視線在被血浸透的傷口上一掃,“傷好差不多了開始。”

陸蘇北怔怔地看着少國主高挑瘦削的背影。

仿佛被一只大手扼住胸口,揉搓地心髒發熱,又酸又澀。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股悵然之感是因何而來──都是因為他希望能跟在少國主身邊,卻不自知罷了。沒有了手機、鬧鐘和雲予每日的定時叫早,時淺渡每天都睡到太陽曬屁股。

她睡眼朦胧地搔搔一頭亂糟糟的長發。

在上一個小世界裏,被雲予這個小鬼給慣得懶惰了不少,習慣了有人叫早,習慣了每天醒來都能聞到香噴噴的早餐,習慣了看着善解人意的可愛少年用那雙亮晶晶的眼望着自己。

真是糟糕的習慣啊,她懶洋洋地想。

她不習慣有人“貼身”伺候,外面的婢女沒有命令也不敢随意進入房間,她便坐在銅鏡前,把亂糟糟的長發一點點梳順。

已經一連梳了幾天,她還是有些不習慣,時不時地扯到頭皮。

長長的黑發被她簡單地束了個馬尾,又換上一身輕便簡單的衣裳,推門而出。

不想,這次一開門便見到有人正端端正正地跪在門前,眼眸低垂,背脊挺直,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之上,一動不動,像是一尊雕像。

時淺渡:?

“幹什麽呢?”

陸蘇北恭敬地答話:“奴的傷已經好了大半,便在這裏恭候少國主。”時淺渡在時空管理學院學過不少時空的歷史知識,卻是頭一次真正地和封建制度下的人深入接觸。她覺得這個陸蘇北有點軸,也不知是不是所有奴隸都是這樣。

視線從陸蘇北身上,掃到門口立着的婢女柳兒臉上。

柳兒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躬身答:“少國主,他從卯時便跪在這裏了。”

好家夥,卯時。

時淺渡掰着手指頭倒了倒,粗略估計他也是跪了兩個小時以上。

她覺得匪夷所思,又笑又氣:“嗯,挺好的,跪得腿廢了你就可以滾回竹苑裏去接客了。”

陸蘇北呆呆地擡頭,表情惶惑不安。

他全然不懂自己哪裏做得不對,為什麽會讓時淺渡說出這樣的話來。

從前的兩個主人,都喜歡讓自己的奴隸恭恭敬敬地跪候着,若是體力不支失了儀态,免不了一頓鞭打,所以他今天一大早便來到這邊,跪姿不敢有半點疏忽。

難道,少國主不喜歡這樣麽?

他發現時淺渡實在不像是在說笑,慌忙起身:“少國主,奴的腿無礙……”

生怕自己又被丢回竹苑去。

最初在少國主府上醒來時,他多少有些狐疑,不懂少國主對他這樣好是有什麽目的,心中感激卻也忐忑,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會是什麽。

後來得到了少國主的“信任”,又安靜地在府上養傷數日,一切都很平靜,他逐漸想明白了──少國主這樣尊貴的人,想要什麽樣的奴隸沒有?

就算連口吃的都不給,他們當奴隸的,也是需得乖乖聽話。

若是說少國主費盡心機對他好、取得他的信任、再命令他去辦事……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簡直是無稽之談。

他根本沒必要去想少國主有什麽目的,只要想他陸蘇北能為少國主做什麽,就足夠了。

感激少國主的好,留在少國主身邊,奉上自己的一切。

陸蘇北這麽想着,急切地站起來想要證明自己無礙。

結果麻木的腿腳不利,一個趔趄就往前栽去。

好在時淺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勁瘦的手臂,才避免了他摔倒的命運。

她忽然笑起來,調侃道:“還是說,這才是你的目的?”

陸蘇北的耳朵“刷”的紅了個透,手指跟着往後蜷縮。

忍不住想到在竹苑時,那只扶在他腰間的手,溫柔地攙扶着他,熱度隔着衣裳傳來。

“奴不敢。”

說着他又要跪下。

“行啦,別跪了,我低頭看你看得脖頸子疼。”時淺渡懶洋洋地揉揉脖子,“你跟我來吧。”

離開府上之前,她又對柳兒道:“今天不必叫人跟着我了。”

柳兒一開始沒聽懂她在說什麽。

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才突地背脊一涼,後腦嗡的一聲。

有些後怕。華貴的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路上。

要去京郊的校場,需要穿過京城中最繁華的長青街。

只聽鮮活嘈雜的生活氣息從前方湧來,是小販們的吆喝聲、百姓們的讨價還價,還有茶樓酒肆中食客們的交談聲……

呈國地理位置極好,易守難攻,國力不算弱,國主又沒有征戰天下的野心,幾乎是在亂世中開辟出了個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雖然邊關也有大大小小的戰争,但整體上還算太平。

這份太平,未來會被人無情打破,使整個呈國陷落到戰亂中,而這個人……

就在她身旁。

時淺渡擡眼瞥了瞥陸蘇北。

陸蘇北察覺到她的視線,背脊挺得更直了。

他第一次坐馬車,還是這般華貴的馬車──百花地毯、金絲軟墊、楠木方桌,還有青煙袅袅的香爐,散發着清雅好聞的氣味──這精致華美的內飾更是讓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似乎出現在這樣的空間中,都是對身旁一身貴氣的少國主的亵渎。

心中慌亂無措,手都不知道應該擺在哪,緊張得一動不敢動。

在這樣一個密閉的狹小空間中,甚至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他腦子裏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雙扶在他腰間的手,想起當時蓋在他身上的暖意。

看着虛空之中,微怔片刻後,他猛地回過神。

漂亮的臉頓時漲的通紅。

該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少國主現在就在面前,他怎麽敢這般胡思亂想?

“少國主……”陸蘇北擡眼請示,在兩人視線交彙時速速垂眸,有些磕巴,“奴不應坐馬車污了少國主的眼,奴還是下車随行吧。”

那張俊美野性的臉龐微紅着,眼眸低垂,暴露出幾分退縮和小心翼翼。

他說的話不是虛詞,而是真真切切、打心底裏就這麽認為。

他就是覺得,自己是卑賤的,而面前的女孩是高貴的。

時淺渡看出他的窘迫,也理解他在奴隸制的約束下,會有這樣的思想。

一上來就叫人習慣她的随性,确實是不太可能。

她也不回強求。

這時,微風吹起馬車的寶藍色窗簾,一陣香甜誘人的氣味飄進來。

她鼻子一動,當即開口:“停車。”又對陸蘇北道,“聞到甜味了嗎?去幫我買幾個回來吧。”

說完給了陸蘇北一小錠碎銀。

陸蘇北垂首,雙手捧着接了銀子,竟是如獲大赦般下了馬車。

從後面看過去,還能瞧見他微紅的耳廓。

時淺渡:……搞得她像是洪水猛獸。

她撇撇嘴,心道這家夥怎麽這麽容易害羞啊,真不知道是誰一開始纏在她身上,推都推不掉的。

陸蘇北拿着銀子去買玫瑰糕。

街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他走在陽光下,秋風吹來,溫柔地掃在臉上。換上整潔幹淨的衣服,遮住奴隸的印記,仿佛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擡起眼,沒有鄙夷的眼神,沒有無盡的辱罵。

他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

真好。

像小孩子得了玩具一樣的欣喜雀躍。

他忽然感覺到幸福。

在賣玫瑰糕的攤販前駐足,他把碎銀遞過去,安靜地等着。

不遠處忽而響起一聲凄厲的尖叫。

轉眼看去,只見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圍在一起,其中一人扯着個女人的頭發,竟是在把女人連拖帶拽地往陽光照射不到的偏僻街巷裏面扯!

女人哭得梨花帶雨,身上本就破爛的衣服被撕扯的幾乎無法蔽體。

“幾位大爺,我正懷着孩子,才兩個月……”她哭喊着。

“聽你這兒扯謊!懷孩子怎麽了?沒了又不是不能再懷,興許還能是大爺我的種呢!”

一人說完,幾個男人哄然大笑,一片淫/穢之聲。

耳旁慘叫凄厲,可路上的人們耳充不聞,默然地做着自己的事,似乎早已司空見慣。

陸蘇北怔怔地看着這一幕,女人凄慘的模樣和自己母親重合在一起。

他喉嚨發哽,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下意識地想上前,又硬生生地停下腳步。

不行。

他現在是少國主的奴,已經因為他而讓少國主受人诟病,他絕不能在給少國主惹上麻煩。

許是因為其他人都垂頭做事只有他擡着頭,又或是因為他的外貌太過出挑,有個壯漢回頭,目光一下子就鎖定在他身上。

鼻梁高挺,鳳眼狹長,好一張漂亮俊美的臉。

可惜身上的衣裳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多半是哪家的小少爺吧。

壯漢有些遺憾,咂咂嘴,收回視線。

然而那麽一掃,不經意的,他看見這個“小少爺”的脖頸上烙着什麽。

定睛一看,這是奴隸才有的印記!

雖然被衣領盡力地遮住了大半,但很顯然,除了奴隸,誰都不會在脖子上有這種痕跡。

壯漢的眼神頓時一變,用沾着泥漬的手蹭過嘴角,胳膊肘怼了怼同伴:“你們瞧內個,指不定是哪家偷跑出來的奴隸,就是轉賣到黑市……”

幾個男人紛紛擡頭,向陸蘇北圍逼過來。

陸蘇北神色一凝,身形靈巧地躲過幾人的圍攻。擦身而過時,擡掌精準地點在對手的穴位上,讓他們一陣酸麻無力,再踹上一腳,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他下手不重,沒有傷人,但侮辱性極強。

幾個粗壯的大男人,被對方當成猴子耍,壯漢不由得一陣羞惱,擡手就掀翻了街邊商販的鋪子!

支架坍塌,鋪子上的東西嘩嘩啦啦地落了滿地,動靜大得引起附近不少人的注意。

兩個衙役匆忙趕到,扯着嗓子喊:“這是怎麽回事?”

壯漢眼中獰笑,指着陸蘇北道:“這人是個奴隸,偷了我家大人的衣裳和銀錢,我等兄弟幾個正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将人逮捕回去!還請兩位兄弟行個方便!”

衙役一瞧,嘿,可不是麽!

這人脖子上烙着奴隸的标記,身上卻穿得這麽好,肯定是悖主的奴隸沒錯了!

其中一人冷哼道:“一看就是個不老實的奴隸,多打幾次,抽他個皮開肉綻肯定就老實了!”

人們對待奴隸,總是非常嚴苛,瞧見有不聽話的奴隸偷了主人的東西跑出來,紛紛投來厭惡的神情,對街上半大的年輕男人指指點點。

衆目睽睽,陸蘇北慌忙捂住脖頸處醜陋的烙印。

他感覺這裏在發燙,燙得他整個人都無法喘息。

這是他卑劣低賤的标志。

再怎麽華貴的衣裳,都沒法遮住他的肮髒。

他配不上他此時擁有的一切。

壯漢借機上前拉扯他的手腕,假意怒斥道:“大人已經生氣了,你這奴隸還不回去!”

陸蘇北借力反手一推,狠狠地打在壯漢胸口,竟是讓壯漢咳了口血。

“我才不認識什麽大人。”他厭惡地瞪着居心叵測的幾人,忽而,眼神一軟,像是此生都得到了救贖,“我的主人是……少國主殿下。”

頓了頓,他擡起眼眸,目光狠厲:“衣服也是殿下賜予,輪不到你們指手畫腳、颠倒是非。”

“少國主殿下?哈哈哈哈哈哈!”

“少國主瘋了不成,還賜一個奴隸這麽好的衣服?”

“一派胡言,你可真會攀高枝!”

衆人一陣嘲弄,誰也不信他真的是少國主的奴隸。

這時,一塊柔軟的布料纏上陸蘇北的脖頸,也遮住了那塊代表奴隸的烙印。

有人從空而落,站立在他身旁。

寶藍色的布料。

這是……馬車車窗前昂貴的绉紗。

陸蘇北下意識地抓住柔軟的絲織物,怔怔地瞧着眼前人:“少國主……”

時淺渡揉了揉眼前人乖順的發,叫陸蘇北忍不住微眯了下眼睛。

她掀起眼皮,看着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群衆們,眯了眯眼睛:“當街為難我的人,看來你們都對我很是不滿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在衆人耳中卻是如雷貫耳。

衙役一眼便從服飾的紋路上認出了少國主,連忙跪地,拜了又拜:“是小的眼瞎,是小的眼瞎,信了這幾人的鬼話,不是要有意沖撞少國主殿下啊!”

誰能想過,一向重視尊卑的少國主,會真賜給奴隸這樣的華服啊!

時淺渡瞥見人群最前面的幾個壯漢扭頭要跑,語氣不善地開口:“還跪着幹什麽?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是、是!”衙役立刻起身,拔刀追拿壯漢。

圍聚在四周的人們都如鳥獸散。

時淺渡輕哼一聲,望向陰暗的街角。

留在街角的壯漢見勢不妙,正死命把披頭散發的女人拉扯着離開。

女人滿眼淚水,看到氣度非凡的貴人出現,死水般的眼裏突然迸發出刺眼的光亮。

救救她。

救救她吧!

時淺渡垂眸,微微沉默一秒,刀起刀落。

街上百姓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便見到一截血糊糊的東西飛落到地上。

緊接着響起了壯漢殺豬般的慘叫!

定睛一看,壯漢腰下一片血色,而那飛出去的東西……

好好的一個人,竟是眨眼間就成了太監!

衆人神色各異,有人解恨,有人唏噓,有人害怕地偷偷離開。

許是太疼了,那聲慘叫之後,人很快就暈死過去,空氣中安靜的要命。

時淺渡取出一塊鹿皮擦刀布,認認真真地将愛刀上肮髒的血液擦掉。

她緩聲開口道:“從今往後,奸/淫他人者,處以宮刑。”

不少人倒抽了口氣。

這年頭,傳宗接代最是關鍵,宮刑堪比極刑。

一整個街道的人,沒人敢動。

直到時淺渡提劍離開,才逐漸有了些竊竊私語聲。

“就算是少國主,律法也不是她能随便規定的吧……”

“一個女人,能懂什麽?”

有人低聲私語,語調鄙夷,卻不敢讓別人聽了去。

陸蘇北跟在時淺渡身後,上了馬車。

他無法想象,地位尊貴如少國主,竟會為一個底層的奴隸,當街下了這麽一道命令。

在他的印象中,權貴們連平民的死活都不甚在意,更別提一個奴隸。

他想,如果母親那時候,能有少國主這樣的人站出來,該多好啊。

“您為什麽會為一個奴隸如此大動幹戈呢?”他低聲輕喃。

又為什麽對他這樣好呢?

他不明白。

時淺渡摸摸下巴。

她不是個道德規範感很強的人。

她也認同弱肉強食的法則。

但是……

她懶洋洋地笑起來:“或許……強者可以保護弱者,而不是制造更多的不幸吧。”

不幸的人總在制造着更多的不幸。

就如同被欺辱的反派們崛起後,幾乎毀滅整個小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1825724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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