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再這樣下去,只能讓季琪琨逍遙法外。
八年前,站在那條車水馬龍的街頭,翁秀越産生了如此念頭。
這個念頭就像是積蓄了一冬養分的種子,遇到立春後的甘霖,轉瞬就在翁秀越的心中紮根生長,蓬勃向上。
一滴水想要隐匿在大海中是多麽容易。
不久之後,季琪琨徹底失去了蹤跡,這顆種子也長成了不可動搖的參天大樹。
她明白,如果繼續以“翁秀越”身份追蹤,季琪琨只會像耗子那樣越躲越深。
她要為下一次開啓的複仇之戰,成為茫茫大海之中的另一滴水。
她舍棄了“翁秀越”這個名字,一并丢棄的,還有她剛剛還完貸款的房和車。
從前,她無論人前人後都一絲不茍,她堅信成年人無論遭遇何種挫折都應該保持一定的體面,體面即代表着成年人外顯的理智。
然而,這一點卻成為人們攻擊她的原因。
因為她沒有在女兒死後蓬頭垢面,悲傷嚎哭,人們便判定她虛情假意,裝模作樣,所作所為只為了金錢。
她保持了四十二年的體面,在女兒死後也沒有崩塌,卻在此時被她親手摧毀。
她在城郊租下一個年老失修的自建房,每天睜開眼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将從前避之不及的高熱量食品拼命塞入口中。
就算吃不下了,吃吐了,她也會擦幹眼淚,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食物繼續往嘴裏塞去。
吐了吃,吃了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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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也沒有碰過化妝品。
每個月,她都會進城一趟。
躺在一家不知名的小旅店裏,讓一個不知道有沒有相關資質的女人往她的臉上注射玻尿酸。
填充太陽穴,填充鼻翼,填充下巴。
躺在一家挂着美容院名號,卻在私自給顧客做小手術的工作室裏,讓人給她開眼角,割雙眼皮。
在身材漸漸走形之後,她主動走出家門,去接一些耗費體力的粗活來維持生計。
她為自己編造了一個離異有女的獨居婦人形象,每個月進城都是為了看望女兒。她靠着從前做銷售時的伶牙利嘴,迅速融入了農村生活。她學習她們的說話方式,走路動作,請教各家的拿手好菜。
在烈日下搬運砂石,收割苞米,也讓她原本白皙的皮膚發紅發黑,顴骨和面頰上生出越來越多的褐色斑點。
每到深夜,她就蒸一大鍋米飯,用豬油拌飯,再大口大口吃下。
随着時間的流逝,她的身材像氣球一樣腫脹起來,雙手也像是打磨木材的磨砂紙,越來越粗糙肥短。
她還學會了用農村婦女嬉笑怒罵的方式,趕跑想要來占她便宜的村裏男人,對不經意間的搓油也不再一驚一乍,而是用潑辣的語言罵得對方窘迫膽縮,悻悻而去。
她漸漸變成了另一滴水。
她變成了鄭田心。
兩年前,她終于再一次得到季琪琨的消息。她的銷聲匿跡,讓季琪琨以為她已經放棄複仇。他回到江都市,開了一家畫廊。
她退掉了鄉下的自建房,穿着一件大花裙子,趿拉着一雙米色的塑料涼鞋,像一個被風灌滿的花哨塑料口袋那樣,笑盈盈地站在OCEAN藝術中心的招聘室裏。
她和剛結束文職工作人員招聘工作的季琪琨擦肩而過。
他沒有認出她。
在成為OCEAN藝術中心的食堂工作人員後,她先後找到同樣是受害者家屬的譚孟彥和習蔓菁,說服他們和自己聯手複仇——
在習蔓菁那裏,她使了一點小手段,讓她相信她的手中有季琪琨傷害季鵬的證據。
她對季琪琨太過了解了,他的每一個小習慣她都爛熟于心。她從萬千人中,選中了魏芷,确信季琪琨一定會将目光放到她身上。
而她,也非常争氣。
“當我知道你和習蔓菁有過私下交談後,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察覺到什麽。只是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快就猜出我的身份。”
翁秀越微笑着看着木桌對面的魏芷,黝黑的目光中閃着欣賞和驚嘆。
“不知該說是天意,還是我們的運氣太好,魏芷,你做得比我想象中更好——甚至是太好了,所以你才會站在這裏,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你騙了習蔓菁,”魏芷說,“你真正想要重啓的,不是季騰一案,而是梅滿的案件。”
翁秀越慢吞吞地說,臉上露着不以為意的神情:
“一個母親,當然首先要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如果我的計劃成功了,季琪琨的真面目就會被大衆所知,不僅能夠洗刷梅滿的冤屈,也能讓季騰的案件中斷時效,給習蔓菁更多的時間去尋找新的證據。這怎麽算是騙她的呢?”
“到底是洗清梅滿的冤屈,還是洗清你自己的冤屈?”
“你什麽意思?我哪有什麽冤屈。”
“如果真的是為了梅滿——”魏芷逼視着她的雙目,“梅滿的在天之靈,會同意你犧牲一個跟她一樣無辜的女性,去取得制裁季琪琨的證據嗎?”
“你不必在這裏跟我講什麽大道理。”翁秀越沉下臉來,堆疊的肥肉中露出兇狠的表情,“我們各取所需,你要錢,我要證據,我不是好人,你又是無辜在什麽地方?”
“……到了現在,你還在固執己見。”魏芷說,“梅滿的死,只是季琪琨一人造成的嗎?”
“你懂什麽!”翁秀越忽然激動大喊。
她的臉龐漲得通紅,眼睛瞪得極大,血管在皮膚下隐隐可見,那張平日裏總是笑容滿面的臉扭曲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
“不是他季琪琨還會有誰?連你也要否認這個事實嗎?!”
“為什麽梅滿直到出事前,也從沒對你說過她的痛苦?”
“當然是因為我忙了!”
翁秀越猛地擡起手臂,指向空無一人的方向,手指因為激動而不停地抖動。
“我那時為了加把勁把房貸還清,我不要命地工作,我全國各地到處飛,你以為一個單親母親養大一個孩子并送她上大學是件很容易的事嗎?!”
她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起初是低沉的咆哮,随後逐漸升高,變得尖銳而刺耳。每一句話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字句之間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憤怒與絕望。
“我省吃儉用給她最好的生活,她喜歡的想要的我統統給她買,她雖然沒有爸爸,但和其他小孩沒有什麽兩樣!我一個人承擔着兩個人的角色,我拼了命地工作,哪怕打吊瓶也要開車去客人家裏開單,我做了這麽多,為的就是讓她不被人看不起,讓她和其他人沒什麽區別!”
在她說完之後,她依舊瞪着魏芷,胸口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不斷起伏,粗重的喘息聲像即将腐朽的風箱發出最後的吶喊。
魏芷看着她的模樣,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王琳和翁秀越、的性格截然不同,但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她們的愛,滿是慘痛、鮮血、犧牲,卻又毫無意義。
她們的愛,為她們帶來的更多是傷害。
“如果犯錯的人不能直視自己的錯誤,就算你最後讓季琪琨進了監獄,那也不叫複仇。”魏芷靜靜地說道,“那只是為了自我心安的贖罪罷了。”
翁秀越龐大的身軀微微顫抖,雙肩像是承受着無形的壓力,不時地聳動。雙手緊緊握拳,指節因用力過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心,卻似乎感覺不到疼痛。
她怒視着魏芷,因為被觸及了真心,所以眼珠中閃爍着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焚燒殆盡的怒火。
“我也是一個女兒,所以我知道,當我遇到這樣的事,選擇對母親隐瞞一切的時候,只有兩種可能——”
魏芷看似平靜的面容之下,思緒卻如潮水般洶湧。過往種種回憶的浪頭拍打在她心壁上,都激起一陣苦澀的回響。那些被塵封在心底的記憶,如同幽暗深處的磷火,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将往昔的景象照得清清楚楚。
她比誰都愛自己的母親。
她的母親,也比誰都愛她的女兒。
她們對對方的愛,既深沉,又自以為是。是這樣的愛,将她們推向懸崖。
“一種是知道母親無能為力,為了母親而善意的隐瞞;一種是知道母親不僅不會理解支持自己,反而還會成為傷害自己的一員,為了保護自己而故意隐瞞。”
“你是哪一種母親呢,翁秀越?”
魏芷話音落下後,好一會閣樓裏都只有翁秀越近乎痛苦呻吟的呼吸聲。譚孟彥像個無聲無息的影子,從魏芷道破翁秀越身份後,就再也沒有動過。
翁秀越的嘴唇顫抖着,時而緊閉,時而微微開啓,那雙仍充斥着怒火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湧出了淚水。
淚水洗滌了熊熊燃燒的憤怒,她臉上的表情,更接近于被人活生生撕下與皮膚生長為一體的假面的劇痛。
她想要反駁和否認,但情感背叛了她的理智,崩潰的淚水進一步抹殺了她的聲音。
朦胧的淚光之中,她看到了黯淡發黃的塵封時光中,三十年前的自己。
三十年前的自己,在産床上擁抱了歷經生死磨難,才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那塊肉,初看滑稽,皺皺巴巴地,連眼睛都睜不開。她卻從第一眼起,不,還要更早之前,在那塊肉還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就決定要用盡全力讓她過上圓滿的一生。
那年,她剛二十歲,高中畢業後離開家鄉打工,在一家公司當前臺的時候,和一名同鄉相愛。
得知她懷上孩子後,同鄉吓得遠走他鄉,在火車上和她發了分手的消息。
所有人都叫她打掉孩子,她猶豫過,但最終還是決定生下來。
她要證明,她一個人也可以撫養孩子。
因為不想讓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女兒随父姓,也不想讓女兒随會酗酒的爺爺姓,所以,她為她取名為“梅滿”,“梅”是她早逝母親的姓。
她并不悲慘,她會用“梅滿”的一生來證明這一點。
也是因為這種堅持,再加上對男人的懷疑和厭惡,她拒絕了後來的所有相親介紹,堅持獨立撫養梅滿長大成人。
她從公司離職,轉而成為一名保險推銷員,從二十歲到四十二歲,她摸爬滾打,硬是從一個毫無背景的底層推銷員,成為保險公司的銷冠,最後成為公司中層。
其中有多少苦,多少淚,她都默默吞咽了,哪怕是在酒桌上喝得爛醉,回到家後,她也會把自己關在廁所裏,拒絕女兒的一切幫助,不願讓她看見那些光鮮之下的陰影。
因為梅滿的人生應該是美滿的。
翁秀越對自己的超高要求延續到梅滿身上,德智體美勞都必須全面發展,名列前茅。
同時,她也不允許梅滿置喙她的決定,她盡全部努力給梅滿最好的生活,條件是梅滿要做個“乖小孩”。
在同齡人還在玩迷宮直尺的時候,梅滿已經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手機。
她要求梅滿每天上學、放學、到家,都要跟她打電話報備行程。
如果哪一科功課沒能拿到第一名的成績,她就會徹夜與梅滿分析失誤的原因,直到她保證下一次一定不會再讓她失望。每當這時,她的內心又欣慰又忐忑,欣慰是欣慰女兒如此懂事,忐忑是忐忑內心一股還不明了的不安。
“媽媽,對不起。”
“媽媽,是我不好。”
“媽媽,別生氣了。”
小小的女兒小心翼翼地擦掉她臉上的淚水,賭咒發誓再也不會讓她失望。她只在女兒面前流下的淚水,這才會意猶未盡地止住。
“媽媽都是為了你好,梅滿。”她抱着女兒小小的身軀,語重心長地說道,“現在這社會,不讀書就沒有出路了。不讀書以後只能去收廢品,洗盤子,大家不僅會笑你,也會笑媽媽沒有教好你……”
小小的梅滿在她懷中懵懵懂懂地點頭,或許她還不明白洗盤子和收廢品有什麽可怕,但她為了讓她不再傷心難過,願意許下任何承諾。
因為她愛她。
“主人,對不起。”
“主人,是我不好。”
“主人,別生氣了。”
因為她愛他。
因為她習慣了卑微地讨好,以祈求那有條件的愛。
午夜夢回的時候,翁秀越的理智會沖破情感的恐懼,發出小小的質問——
面目全非的女兒躺在冰冷的停屍間裏,難道只是季琪琨一人的錯誤嗎?
如果她真的像她以為的那樣,是個無可指摘的母親,為什麽女兒直到走上絕路,都沒有在她面前吐露過哪怕一次內心的脆弱?
還是或許有過,只是她沒有抓住。
“媽媽,你忙嗎?”
在她跳樓半年前,她曾收到過女兒的信息。
那時,她正在酒桌上應酬,為了一家公司的保險大單,她已經喝吐了兩次,卻還是在酒桌上來者不拒。
她用軟弱無力的手指在手機上敲下與平時無二的簡短回覆。
“怎麽了?”
“我最近有點心煩……我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問題還是對方的問題。”
“你是不是在大學談男朋友了?”翁秀越連酒桌上的對話也顧不上了,她用發昏的眼神努力對焦着屏幕,用手指的身體記憶飛快地敲下句子,發了出去。
“你去之前媽媽怎麽叮囑你的?不要在大學交男朋友,那些都是不真誠的,走不到最後的!”
“我沒有交男朋友,我說的是我和一個朋友。”
她無視了梅滿的回答,繼續在屏幕上用力敲字:
“記住我的話!就算你在大學有了有好感的男生,也一定不要和他發生關系!婚前千萬不能有不三不四的事情,不然你這輩子就毀了!”
“我知道的,媽媽。”
後來她回複了什麽,她忘記了,也許根本就沒有繼續回複。
留在她記憶中的,只有那一晚廁所裏嘔吐物的異味。
真正重要的東西,卻被她忘到腦後。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直到徹底失去後,她才發現自己做錯了什麽。
女兒曾向她伸出過求救之手——
而她沒有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