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魏杉的屍檢結果在當天稍晚一些通知到魏芷,如她猜想那般是心髒方面問題導致的猝死。
魏杉火化之後,魏芷一個人觀看了冷清的下葬儀式。
她應該稱作爺爺奶奶的人,在聽聞獨子暴斃的消息後就病倒了,雖然人沒有來,但二老特意借鄰居的電話打到魏芷手機上,氣勢洶洶地罵她是個“災星”、“天煞孤命”。
聽到二老仍有精神,魏芷放心地挂斷了電話。
入秋之後,小雨綿綿不停。身穿黑色套裝的魏芷親手把魏來的遺物和魏杉的骨灰盒放進墓穴,看着工人鏟上最後一鏟土。
相親相愛的兩父子在死後也能團聚,一定會很開心吧。
至于王琳的墓,因為貪便宜的魏杉的緣故,在城外偏遠的一個小型公墓裏。那裏雖然交通不便,但風景優美,清淨怡人。魏芷相信,只要沒和魏杉合葬,任何地方都會是母親的天堂。
她重新打上傘,轉身離開了魏杉和魏來的墓前。
秋雨在微風吹拂下斜入傘下,如絲綢般光滑冰涼,落在她左手無名指的鑽戒上。雨霧的浸潤讓鑽石更加璀璨。
那是昨天晚上,季琪琨送給她的禮物。
半明半暗的月光下,他們在柔軟的長沙發上靠在一起,季琪琨當着她的面打開了首飾盒。月光為五克拉的鑽石披上一層迷離的光澤,切割面上閃動的粼粼波光如流動的湖泊。
“這是我們的結婚戒指。”他溫柔地注視着她,“我本想在領證那天給你,但因為訂做的原因,時間上來不及,所以才拖到今天。”
季琪琨拿起那枚碩大的鑽戒:
“試試看,合不合适。”
魏芷伸出左手,看着他輕輕将戒指戴上她的無名指。鑽石的光輝轉移到她的手指上,連她淺粉色的指甲蓋都在月色下更加濕潤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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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合适。”季琪琨滿意地說道,神色像是剛完成一幅優秀的作品。
魏芷拿起旁邊的另一個首飾盒,拿出其中的男士戒指,将其慢慢戴上季琪琨的左手無名指。
碎鑽冷冽銳利的光芒,讓他手背上的青筋更加明顯。
他用那只手握住了魏芷。
戒指互相重疊,冰冷的觸感在指縫間傳遞,婚姻将他們牢牢鎖在一起,無處可逃。
“永遠都不要摘下來。”季琪琨深情地看着她,“你是上天送我的禮物,小芷。”
魏芷開車離開了墓園。
她坐在寬敞的駕駛席上,透過來回晃動的刮雨器凝視着外面的世界。雨點輕輕敲打着車窗玻璃,發出細碎而連續的聲音,窗外的景色在雨水的洗禮下變得模糊而朦胧,遠處的山巒和近處的樹木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氣之中。
路旁的樹木已經開始換上了秋天的顏色,金黃、深紅與棕褐色交織在一起,在細雨中更加鮮豔。随着汽車駛入城區,街邊開始出現打着傘的行人,他們或撐傘或裹緊外套,臉上帶着幾分匆忙與疲憊。
小雨仿佛要下到天長地久,将整個世界塗抹得更加模糊。沿途經過的建築物、商店招牌以及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街景,都在她的視線中一閃而過,留下的只是一片黯淡的記憶。
她把車停在街邊的停車位上,打着傘下車,走入物是人非的小巷。
魏來的賠償金被魏杉在地下賭場賭了個精光,為數不多的一些財産也被魏杉的債主瓜分幹淨,就連關門已久的雜貨鋪也不能幸免,卷簾門被人暴力撬開,裏面的貨物一搶而空。
魏芷将收攏的雨傘靠牆放在雜貨店門邊,獨自走入了狹窄的店鋪。
她推開搖搖欲墜的木門,來到後面的生活區域,這裏同樣淩亂,像是被飓風席卷過。債主們沒有找到值錢的東西,将憤怒發洩在已經逝去的房主身上,紅色油漆潑得到處都是。
“媽。”
她站在空蕩蕩亂糟糟的逼仄客廳裏,低低地喊道。
她知道不會再有人回應她的呼喊,但她還是忍不住喊了出來。
“爸。”
“弟弟。”
人死之後,過往的恩怨都不再重要,所有的恨就像魚肚裏最後掏出的苦膽一樣,只剩下無法下咽的苦澀。
她低聲呼喚着不可能予以回應的親人,掩着面慢慢蹲了下來。
她告別的不僅僅是逝去的家人,更是曾經那個不斷忍耐的自己。
“當人在面臨危險,發現自己為抵抗與逃脫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起作用時,就會陷入最深的絕望。在心理學上,這種絕望叫作‘創傷’。”
在她詢問何為創傷的時候,那名女醫生這麽說:
“創傷瓦解了本該統合運作的自我保護系統。知覺能力變得失真且被恐懼感支配,判斷辨別的能力也不起作用,就連感覺器官也不再精準。受創者為了遠離任何可能患起創傷回憶的事物,會主動扼殺自己的心靈,放棄所有自主與反抗,就像是遭遇生死危機時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兔子。”
“創傷後症候群最大的特征,就是在撕裂般的創傷感受與自暴自棄的麻木狀态中擺蕩,這種周期□□替所産生的不穩定,會加重受創者的失控和無助。”
“嚴重的創傷事件,足以毀滅一個原本英勇無畏、才華橫溢的人。因為他們曾用盡全力,也沒能逃避或戰勝災難。受創之後,受創者會産生深深的自卑及負罪感,盡管她們才是受害的那一方。因為去懊悔自己沒能做出更好的應對措施,比承認自己被全方位擊敗的現實要好受得多。有些人會将此解釋為‘軟弱’,但恰恰相反,這是受創者的自我保護系統在試圖從傷害中學到教訓,和重拾力量與掌控感。”
那是一個非常好的醫生。
雖然魏芷已經不記得她的模樣,只記得她溫和冷靜的神情,幹淨白袍上散發出的淡淡洗衣粉香氣,以及那種仿佛天空般廣闊包容的淡然氣質。
沒有合适的詞語能夠表達魏芷內心對她的感激,因此她只能囊括為一個“好”字。
魏芷感激她,因為她是第一個看見她傷痛的人。
曾幾何時,她的身上覆滿皮帶的青紫鞭痕,一年又一年,她走在一個又一個的地方,和無數個人擦肩而過——
沒有人曾看見過她。
一個被踢倒的調料罐打斷了她的回憶,魏芷擡起淚水淋淋的面龐,透過朦胧的視線,看見了張開陽警服下瘦高的身影。
他的眼神中露着複雜的神情。
魏芷用衣袖擦幹淚水,微笑着站了起來,仿佛一眨眼就戴上了成年人堅強的面具。
“張警官,你怎麽到這兒來了?”她用微微沙啞的聲音說。
“……我在附近出勤,就想起來這裏看看。這是怎麽了?”他看着腳下的一片狼藉,“有人上門找麻煩?”
“是我爸的債主,沒事。原本就是我們欠錢不還的不對。”她笑道。
“聽說這裏要賣了?”張開陽問。
“是啊,被銀行收走了。我今天回來,也是來收拾東西的。”
“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魏芷掃了眼四周,露出苦笑,“也沒剩什麽能帶走的,我再呆會就走了。”
張開陽沉默了下來,他的神情讓魏芷也不忍将他拒之門外,她主動說道:
“既然來了,張警官,要不我帶你逛逛我以前住的地方?”
“……可以嗎?”張開陽擡起眼,露出意外的眼神。
“我知道你懷疑我家裏接連發生的事都太巧了,我理解你,張警官。就連我也覺得太巧了。”她苦笑着說,“但我問心無愧,所以你想怎麽查都行。”
“……對不起。”
“這是你的職責,不用說對不起。”魏芷說。
她大大方方地帶他參觀魏家——小小的客廳,東倒西歪的桌椅,他們一家四口,曾經擠在那裏,從一碗菜裏夾菜。過往的時間那麽多,也不是沒有一天和樂。
“這是……”
張開陽忽然蹲了下來,仔細摩挲着餐桌下方的刻痕。
魏芷站在原地,笑着看他。
“是我刻的。”
張開陽摸着那個清晰的“死”字,神情難以言喻。
整整一張木餐桌下,刻滿了惡毒的詛咒。
“你怎麽還不死”。
“去死吧”。
“去死去死去死”。
“你死了就好了”。
魏芷觀察着他的神情,輕聲說:“你覺得這是在說誰?”
她沒有叫他張警官,一開始,他并不習慣,但馬上就意識到此時此刻,交談的是張開陽和魏芷,而非張警官和死者家屬魏芷。
“是誰?”他反問。
“你會相信嗎?”
“……你說了,我就信。”他脫口而出,眼中滿是真摯。
在那樣的眼神下,魏芷沒有辦法說謊。
她的心在一種抽痛中緊縮在一起,這一刻她多麽希望,能在她蜷縮在這張木桌下的時候,就遇見一個張開陽這樣的執法者,或者,直接就遇見穿上警服的張開陽。
她人生的軌跡,一定會截然不同。
“是我。”她說。
張開陽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我恨的是我自己。”魏芷用比蒲公英種子更輕的,宛若幽魂一般的聲音說道,“我希望我死去,我希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希望做一只飛鳥,一棵野草,我恨我是人,我恨我有喜怒哀樂,我恨我存在于世上。”
年幼的她,用最惡毒的句子咒罵着自己。
她無法對抗那些比她更強大的存在,只能将刀尖對準自己的心髒。只要自己死去,一切痛苦就将結束。
她希望自己不存在。
她是如此憎恨自己的生命。
“小芷,你有自殘的行為嗎?”
十年前的回旋镖,直到今日魏芷才伸手接住。
“我弟弟小時候養過一條狗,後來狗被我爸一腳踹死了,不鏽鋼狗鏈卻留了下來。”她注視着張開陽驚愕的面容,雙眼彎成一對波光粼粼的月牙,“我會用它懲罰自己,就像我爸爸對我做的那樣。”
“只有當我的鞭痕覆蓋了他的,我的身體才會重新屬于我。”
她開朗地笑着,絲毫不顧眼淚正在洶湧流淌。
“那是我曾經睡覺的地方,就是那個小陽臺。本來有個折疊床的,現在不見了,估計是被我爸賣掉了吧。那條狗鏈,我以前就藏在床下。後來上高中以後,我在朋友的鼓勵下把它扔掉了。”
“我發誓再也不要因為別人的錯誤而懲罰自己。”她笑道。
“你……”張開陽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讓人覺得仿佛他才是受傷的那一個,“你求助過老師或者警察嗎?”
“你覺得會有用嗎?”
他無言以對。
因此更加痛徹心扉。
“……那你現在過得怎麽樣?”他低聲說,“季琪琨對你好嗎?”
“他對我很好。”魏芷撫摸着左手無名指上的鑽戒,微笑着說,“現在的我,感覺很幸福。”
張開陽不知如何形容心中這一刻的感情,他既希望歷經磨難的魏芷能過得好,又希望這個人至少不是季琪琨。
“……那就好。”
最後,他只能這麽說。
張開陽走了,魏家又只剩下她一人。這裏的每一個地方都有着她的回憶,那些她被如何傷害、粉碎、徹底摧毀的記憶,永遠浮在幸福和快樂之上。比任何情感都要歷久彌新。
魏芷慢慢收拾着地上的狼藉,盡管這個家很快就不屬于她,但她還是想為這個殘骸再做些什麽。
在整理魏來房間的時候,她在衣櫃中部發現了一個帶鎖的小抽屜。
魏來喜歡把重要的東西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這次也是同樣,抽屜的鑰匙被他藏在一包軟糖紙袋裏。魏芷打開了這個小抽屜,從裏面拿出了一部老手機。
魏來在央求季琪琨給他買新手機後,這部手機就被淘汰了,她還以為魏來早就将其賣了,沒想到卻還留在家裏。
她坐在床邊,試着開了機,魏來的所有密碼都是他的□□號後六位,魏芷了如指掌。
開機之後,手機自動連上了家裏還沒來得及停掉的WIFI。
一大串消息提醒彈了出來,讓魏芷目不暇接。
在短暫的适應過後,最後一條消息出現在手機屏幕中:
“您已被管理員移出‘海豚之家’群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