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火樹銀花合
29-火樹銀花合
此時江城大學的萬人廣場上已經彙集了密密麻麻的人,沈書成帶着田玉鑽過好幾層人牆,才狼狽地擠到了前排。學校的現任校長正在說着新年賀語,校長背後立着一方青銅古鐘,鐘上三面以小篆字體紋着江城大學的校訓--誠,樸,勇。
校長發言後的下一個環節,就是窦恩澤的致辭。
窦恩澤雖說年事已高,可走起路來依舊氣勢凜然不怒自威,他望着下面的人群,或是情侶相擁燦爛地笑着說着悄悄話,或是好友相伴聊天說地,或是江城大學教職工全家出動,懷中抱着玩鬧的一兩歲小孩。一旁的主任見下面喧鬧,走過來向窦恩澤示意,問要不要自己先發個話,讓下面的人安靜下來。
窦恩澤卻擺擺手,拿起話筒來。
“同學們,老師們,新年到來之際,祝大家新年好。”窦恩澤的聲音渾厚低沉,下面的人聽得老校長開始說話,像是施了魔法一般,突然就安靜下來,剩下後面的人踮起腳尖往前望着。
窦恩澤扶了扶老花眼鏡,抿嘴不露聲色地笑了笑,“如大家所知,江城大學每年都有新年敲鐘的儀式,到現在已經成為了江城大學校園文化的一部分。敲鐘儀式,對我這個老人而言有着特殊的意義。“,窦恩澤頓了頓,擡了擡眉毛又緩緩開口:”聽到鐘聲的時候,是我最心安的時候,這意味着,我地保健方法十分得當,又多活了一年。”
下面的學生善意地笑了起來,窦恩澤也跟着笑了幾聲,又垂下嘴角,恢複到了嚴肅的表情。
“曾經有學生問我,新年的時候,為什麽要敲鐘,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疑惑。”窦恩澤眯了眯眼睛,下面的人群鴉雀無聲。
“敲鐘,不僅是辭舊迎新,告訴大家,舊的一年即将過去,新的一年馬上到來,也是為了在乾坤之間,慰問那些為創建江城大學付出生命代價的靈魂,如果世間真有靈魂一說,希望他們能夠在新的一年,回來看看,自己親手創辦的教育事業,在每一代人手中薪火相傳,讓他們知道他們當年的努力沒有白費。”
“這個世界已經比從前好很多了,可是仍舊不夠好,我希望因為你們的存在,我們能夠擁有一個更加平等,開放與博愛的世界。你們是讀書人,讀書人,就應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已經老了,這個時代終究是屬于你們。”
下面響起了衆人雷鳴般的掌聲,掌聲地海洋之中,窦恩澤撞響了那鼎古鐘,悠遠的鐘聲在廣場上蕩開,引起衆人的歡呼,與此同時,數朵禮花在天空中相繼綻開,轟鳴之聲不絕于耳,擁擠的人群将沈書成和田玉擠在一塊,沈書成湊到田玉耳邊,柔聲說道:“小玉,新年快樂!一定一定要快樂。”
田玉愣了一愣,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點點頭,“沈老師,你也是!”他心裏想着,只要能夠陪在你身邊,就很好。
窦恩澤望着一群稚氣未脫卻意氣風發的大學生,欣慰地點點頭,卻将目光落在遠處天空的星河。
如果窦蔻染還在,如果他能夠看到眼前這群少年學業有成,有自己的想法和情懷,不再會被輕易蠱惑和愚弄,該有多好。
煙火之下,沒有人看到窦恩澤慘淡的笑容,快樂是他們的,他什麽也沒有。他忽然感覺到,大概是因為全球氣候變暖,今年冬天的氣候比窦恩澤年輕的時候暖和多了。
彼時,窦恩澤一家分到住的地方是鄉下的一間磚瓦房--這在此處已經算頂好的待遇,是大隊特地分給他這個知識分子的家庭的,離房子幾裏地外便是一個小破廟。小破廟已經不再供奉着菩薩了,擺了桌椅板凳和用鍋灰刷了牆壁,湊出一間小學來,窦蔻染和窦恩澤是大隊中頂有文化的人,被隊長安排去給村子裏不識字的人教書,清晨雞還沒打鳴,窦恩澤就得去廟敲鐘叫村裏的人來上課,晚些時候,再去更遠地方的中學教哲學和英文,每天回到家中,都已經是伸手見不着五指的黑天。
冬天的夜裏,小房子裏燒起了柴火,四個人圍着柴火坐在一塊,驅散冬天的寒冷。柴火上面煮了一鍋飯。說是飯,卻加了不少水,看起來更像是粥,卻是四個人今日全部的糧食了。米飯裏面放了些肉丁,油腥味便順着蒸出的水汽飄散出來,那是今天下課的時候,一個來識字的農民非要塞給他的。
窦恩澤年紀輕輕,幾口寡淡的湯湯水水根本沒有辦法飽腹,看着他怏怏不樂的樣子,窦蔻染将碗中的米粥又倒了一半在他的碗中,又把其中的肉丁撥給他。窦恩澤看着碗中肥美的鮮肉,咽了咽口水,正準備下肚,秀雲便伶牙俐齒地罵了起來。
“你這沒大沒小的,這是作甚,明明每個人吃的喝的都分好了量的,憑什麽你就要多吃多占,別人都不活了?”
秀雲噼裏啪啦地把嘴裏的話砸在窦恩澤身上,叫他腦子一懵,窦恩澤暗想明明是窦蔻染給自己的,她生什麽氣?他不知道秀雲這臭丫頭是怎麽回事,明明自己聽了窦蔻染的話千般百般地讓着她,她卻越發喜歡沒事找事的和自己鬥嘴皮子了。還是王雪出來打圓場:“秀雲,這有什麽好争的,都是一家人,小澤也是長身體的年紀。”
秀雲卻不依不撓,沒好氣地白窦恩澤了一眼,“他都跟個陳芝麻爛谷子的年紀了,還長身體,長個屁!”又皺起眉頭擔憂地說道:“就算說長身體,也是你肚子裏孩子需要營養,什麽時候輪到他了?!”
肚子裏的孩子?消息來得猝不及防,叫窦恩澤眼睛一黑,一時反應不過來,只得驚慌失措地望向窦蔻染,窦蔻染的眉目之間卻寫滿了驚喜,聲音還有些激動的顫抖:“小雪,秀雲說的可是真的?”
王雪的臉上浮起一層紅暈,她嬌羞地低下腦袋,輕輕點了點頭:“這兩天身子不舒服,今天剛叫秀雲陪我去看了醫生,本來想晚些時候告訴你的…秀雲這丫頭…”
窦恩澤本來還安慰自己,窦蔻染只是為了那個婚約勉強和王雪在一起的,就算有了夫妻之名,也未必有夫妻之實。聽得這個消息,只覺得眼冒金星,像要暈過去了似的。
秀雲卻志得意滿,仿佛打了勝仗一般,“你個死小子,你說這飯該不該給你?!”
窦恩澤的臉卻黑的如同外面的天,他咬了咬牙,瞪了秀雲那丫頭一眼,将面前的飯一推,“我不吃了。出去走走。”便奪門而出。
窦恩澤找了個漆黑的山頭席地坐下,将手埋進自己的臂彎之中。從山頂望去,自己家中正亮着一盞明明滅滅的煤油燈,暖黃燈光在黑暗之中昭告着這個家的溫馨和諧,一想到在不久的将來,這個家中将會迎來一個幼小的新生命,燈火之中更多了幾分跳躍的生機。
可快樂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一想到這裏,窦恩澤的心就抽了起來。兩條眉毛不自覺地擰在了一起。他覺得委屈極了,窦蔻染愛着天下所有的人,愛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一遍又一遍的教他們識字算賬,也愛學校裏面虎頭虎腦的男孩子,陪他們打球游泳教他們叔本華盧梭,他也深愛着自己的妻子,和她有了自己愛情的結晶,這個生下來的孩子也許會有着像窦蔻染一般深邃的雙眼,有着和她母親一樣溫柔的性格。他甚至願意将自己的愛分給那個沒事就來招惹自己的秀雲丫頭,願意替他從城裏特意帶來紮頭發的花繩子,卻不願意将愛分給自己一些。
或許有,但那種愛,不是窦恩澤想要的,不是那種占為己有的愛。
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是自己一廂情願,愛而不得。
窦恩澤抹掉自己眼角的淚光,拼死咬住自己的袖子,哪怕周圍無人,想起來自己哭的樣子,他就覺得狼狽極了。
“你!你好端端地……怎麽還哭了!叫姐姐看到,又會說我欺負你了!”秀雲原是見窦恩澤氣沖沖地沖出門,以為是自己的刀子嘴得罪了他,跟在他身後來到這個裏,卻見到窦恩澤壓着聲音哭,自己說的幾句話不過是想和窦恩澤鬥鬥嘴,卻激起他這麽大的反應,更是慌了神。
窦恩澤通紅着眼狠狠瞪了秀雲一眼,“要你管!”
“你這人怎麽不識好歹啊!我明明……明明就是關心你!”秀雲退了兩步,站在遠處,盯着眼前黑色的人影,想再聽他說些什麽。窦恩澤卻咬緊牙關不說話。
秀雲踮着步子猶疑着走到窦恩澤身邊,低下頭看着眼前将頭埋進手臂中的少年,幾次張嘴,終于說道:“我說,今天晚上吃飯的事情,是我不好,對,對不起。”
窦恩澤把頭撇過去,忍住哭腔,仍是淡漠地說了句“和你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