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思君如滿月
11-思君如滿月
沈書成終于緩過來,他接着剛才的話說,“其實我中秋節本來應該去我外公家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每年中秋節都不讓人陪。”
中秋夜,窦恩澤此時正坐在搖椅上,望着遠處。窗外是依山東去的碧淩河,微涼的秋夜裏,褪去了白日的斑斓色彩,只剩下漆黑的河水靜默無聲。河山之上高懸一輪影影綽綽的圓月,月光如練,流入千家萬戶。偶爾飛過的不知名的鳥,落下幾聲孤零零的啼哭,窗外的梧桐枝影橫斜,錯落成窦恩澤衣服上的黑色花紋。
那年歸國的船上看到的月,也是如此模樣,只是當年的月光,不似今日這麽冷清。
那大概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了,窦恩澤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還是一頭烏發,下巴上幾搓未來得及刮的胡子叫人想起蒙古草原的冬季裏,偶爾冒出頭的枯草。他愁眉苦臉的望着潑墨似的天空,一臉不情願的走到站在甲板上的窦蔻染身後。
相比之下。他旁邊的這位公子才可以稱得上是玉樹臨風。他圍着一條條紋羊絨圍巾,身着黑色的西裝,外面套了件過膝的棕色毛呢大衣,皮鞋幹淨的發亮。窦恩澤又走近了些,此人的面孔便更加清楚——這位公子看起來不過剛過而立,梳着精致的大背頭,卻因兩條又粗又黑的眉毛而絲毫不顯得油膩,眉毛之下眼瞳深邃,叫人望不見其中波瀾。皮膚白皙,而臉頰上卻是如同朝霞的血色,高挺的鼻梁下兩片朱紅色的薄唇輕啓:“澤澤,你怎麽還沒有睡?”
“你不是也沒有睡嗎?”窦恩澤把手搭在欄杆上,海上風大,吹得他打了個哆嗦。
他忽然覺得脖子上一溫熱,轉過頭,才發現窦蔻染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仔細圍在窦恩澤的脖子上。
“明天這個時候就已經到家了……”窦蔻染望着大洋的遠方,仿佛目光的盡頭,就是熟悉的萬家燈火。
“唉……扣子哥,你為什麽非得回來呢?在英國呆着多好,有不愁吃不愁穿的。”窦恩澤輕聲嘆了口氣,不滿的抱怨,“老爺太太都去世了,也沒有什麽牽挂了。我就不是很想回來。”
窦蔻染轉過身,背對着廣闊的海洋,目光溫柔的落在窦恩澤的身上,卻叫窦恩澤頭皮發麻,忙不疊地說,“好啦好啦,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對不對?”窦恩澤彎了彎腰,眉毛一翹,揚起臉望着窦蔻染。
窦蔻染伸出手,用手指做梳,替窦恩澤理了理亂蓬蓬的頭發,“澤澤,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更何況也不是沒有牽挂呀,你忘了你還有個嫂子?”
嫂子?窦恩澤聽到這個詞的時候感覺心跳慢了半拍,他努力提起面部的肌肉讓它不要抽搐,才讓自己的面部表情看起來輕松一些,“我……我什麽時候有個嫂子了?”
“當年家裏給我定的親事呀,你忘了?”窦蔻染把手背到身後,目光依舊溫暖柔軟的如同冬日的鵝絨被。
“我的天!這都改朝換代進入了新紀年了,那八百年前定的親事怎麽能算數?!”窦恩澤的聲音有些激動,卻頃刻間被無盡的大海吞沒,他撅起嘴巴悶悶不樂,“你看那些數一數二的名人們,哪個不是對抗封建包辦婚姻追求愛情自由的?誰會不是離自己以前定婚的人遠遠的?!”
窦恩澤心道,怎麽偏獨獨是你窦蔻染,要娶一個不過年幼時見過一兩面,情窦未開就被匆匆定下終生的人?他忍不住嘀咕,“怎麽你在國外待了這麽久,還這麽…這麽…迂腐,固執!”
窦蔻染依然沒有絲毫責怪的語氣,仍舊柔聲道,“別人是別人,我是我呀。前兩天收到親戚來信,說原來的李家二小姐至今待字閨中,等我回去娶她,當年既然定下婚約,又怎麽能言而無信呢?這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嗎?”
“呸呸呸!”窦蔻染轉過身看着船身之下翻湧起的波濤,心也随着浪潮起起伏伏,他惡狠狠的朝海裏吐了口唾沫,“不知道是個怎樣的醜八怪,嫁不出去,倒想起那不作數的娃娃親來,找了個借口非得粘着你!”
“澤澤。”雖然自己确實連李家小姐的容貌都不記得幾分,窦蔻染聽到他用刻薄的話說起素未謀面之人,語氣卻多了幾分嚴厲,“不要這麽中傷旁人,他又沒惹你。”
窦恩澤故意重重哼了一句,不作聲,背對着窦蔻染偷偷生悶氣。
溫柔的指腹劃過他的頭皮,窦蔻染又替他理了理頭發,再從身後把他的圍巾沒裹嚴實的地方展開裹緊了些,把手輕輕搭在窦恩澤的肩上,語氣裏帶着笑意,“怎麽為這個事情生氣了你放心,在我心裏,你便是獨一無二的澤澤,即便我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我也不會因為旁人分去半點對你的好,好不好?”
窦恩澤用力一扭肩,甩掉窦蔻染的手,故意氣他,“我不過是你的伴讀,你對不對我好,沒有關系的!”
窦家之前家大業大,窦恩澤本是饑荒年窦家從集市上給窦蔻染買來的伴讀,窦恩澤比窦蔻染年歲小一些,窦家只有這一個兒子,想着有個同齡人陪着也好,不至于孤單。
雖說窦恩澤只是伴讀,但是吃穿用度卻從未克扣,那年窦蔻染和父母商量着要出國,窦家也一并把窦恩澤送了出去方便彼此有照應。不過這些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
後來窦父窦母接連去世,家裏也沒了産業,窦恩澤和窦蔻染遠在英國,一直以兄弟相稱,這些年也算是相依為命。
窦蔻染沒想到窦恩澤居然把這陳年舊事都翻了出來,皺了皺眉覺得窦恩澤的滿腹怨氣來得莫名其妙,正了正神色,認真的說到,“我從未覺得你是什麽伴讀,于我而言,你就是家人,你就像我的親弟弟一樣,你知道嗎?”
窦恩澤仍舊是固執的背對着他站在那悶不做聲,背影看起來像氣壞了。
盡管窦蔻染仍舊不知道他為何會為了一個嫂子生那麽大的氣,畢竟自己已是而立,娶妻生子,人之常情,窦恩澤不會不知道。
可是如果窦蔻染此時轉到窦恩澤面前,就會發現這個看起來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少年的衣襟,早已被眼淚沾濕了一大塊窦恩澤不想轉過身只不過是不想叫窦蔻染看見自己的狼狽的模樣。
似乎只有那一輪孤孤單單的明月能讀懂窦恩澤的心思。從孩提到如今,他的一切都和這個叫窦蔻染的名字緊緊聯系在一起,仿佛在窦蔻染的名字旁邊,理所應當應該是窦恩澤。
從更早的時候,窦恩澤就知道,自己對面前這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的情感是不一樣的。可是那又能怎麽樣呢?自己不僅隔着門第,還隔着性別。
窦恩澤生氣地想,如果自己是個女人,那自己大概就叫做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果自己是一個女人,自己此時大概就能名正言順的告訴窦蔻染自己的情愫死乞白賴的要求和他在一起。如果自己是一個女人,或許近水樓臺先得月,現在窦蔻染的兒子都可以打醬油了。
可是他什麽都不能做,只能假裝生悶氣。
“成家立業是人之常情。”窦蔻染仍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澤澤,你以後也會經歷這些的,将來你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叫我傾家蕩産,我也讓你風風光光的娶回家,好嗎?”
窦恩澤心裏想,我才不信我那個嫂子能夠容忍你這麽不解風情,我像一束火一樣喜歡着你,可你永遠冷的像這深海裏的水,絲毫感覺不到。
濕鹹的海風吹幹窦恩澤臉頰上的淚水,只留下兩橫閃着銀光的淚痕,他咽了咽口水,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哽咽,裝作只是不想被他忽視的樣子,撒了個嬌,“這可是你說的。”
也許今天這般的對話,窦恩澤早已在心裏演練過無數次。可是當心中的大地震真正到來時,他便知道,所有的預演,都無濟于事。
月光落下,窦恩澤便淹沒在窦蔻染的影子裏。窦恩澤心甘情願的被這束影子吞沒,并沉溺其中不願離去,他望着海面上略過的海鳥,在心中默念,如果不能做那只與你一起展翅高飛鴻鹄,那就讓我活成你的影子,做你最忠實的追随者。
“又想到窦先生了?”窦恩澤随着月光飄回過去的思緒被一聲輕喚叫回。
“又是中秋節了……秀雲,我可能真的是老了,這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想起他。”窦恩澤推了推眼鏡,不動聲色的拭去眼角的淚痕。
“窦先生和姐姐走了這麽久了,也早該投胎轉世去過好日子了。”秀雲端來一疊月餅,放在窗前,雙手合十,虔誠的一拜,“前兩天那邊來的消息,說原來村裏的那位沒了。”
“哦?”窦恩澤斜着目光盯着冷哼一聲,“果然活得久。”
“唉……”秀雲扶着椅子坐下來,“聽說在敬老院沒的,半夜走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是嗎?那真是,太仁慈了。扣子哥走得時候,人可是很多的。”窦恩澤冷哼一聲,拿手掌撐着搖椅的扶手,端起身旁的茶缸,緩緩起身,走進了書房。
作者有話要說:工地上已經放假啦。
寒假給自己定一個工作以外的任務吧。希望能夠看完《社會契約論》。
以及推薦叔本華的小短文《論世間苦難》。
大家要開心。
又是沒有人看的一章哇,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