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

第22章

第22章

顧從軍打電話過來時，顧訣正在接受采訪。他趁着記者換牌子的間隙，低頭看了一眼，随即挂斷。

從他被向家收養，這些年來，顧從軍從來沒有主動給他打過電話。

顧訣莫名有些心緒起伏。

對于自己的親生父母，無法否認的是，他是抱有期待的。哪怕他們來自農村，哪怕他們曾經将他丢下，但血濃于水，他的骨子裏仍舊渴望父母和家。

但奇怪的是，趙玉似乎很忌諱顧從軍。剛被抱去向家時，顧從軍和何娣會來送菜，也是想看一看這個兒子。三番五次之後，趙玉拒絕了，她很堅決的要求顧從軍不要和顧訣見面。

趙玉沒有要任何撫養費，顧從軍害怕她後悔，真的不再來。

結束采訪後，顧訣在衛生間撥通那個電話。

顧從軍那邊很吵，各種叫罵和麻将碰撞聲疊在一塊，讓他有些反感。顧訣沒說話，等着另一頭先開口。

“小訣啊？”顧從軍找了個安靜一點的地方，開口時語氣帶着讨好：“最近過得咋樣？爸想着給你打個電話問問。”

“你有事嗎？”顧訣語氣冷漠，對他刻意的放低姿态無動于衷。

幾十年不曾過問他，如今卻打來電話，只為問他過得好不好，顧訣當然無動于衷。

顧從軍笑了一聲，有些不好說出口似的：“爸沒什麽事，就是你媽最近頭疼的很，在醫院住着，神志不清的時候就老嚷着要見你。爸媽生你一場，雖然沒盡到父母的責任，但心裏還是有你這個兒子的。”顧從軍嘆了一口氣，沖過來撒尿的牌友使了個眼色：“你看你現在出息了，就連我們村支書都來找俺們，想讓你回來給家鄉宣傳宣傳。我沒答應，我覺着我愧對你，哪還能要你給俺們做事。但你媽那裏我實在是沒辦法啊。”

顧訣反問：“誰在醫院照顧她？”

顧從軍心虛的咳嗽兩聲：“我照顧，我就是看她睡着了，出來玩兩把。”

顧訣沉默兩秒，再開口時已經有了安排：“你不用照顧她，我會給她找護工。另外，她的所有醫療費用我都會承擔。”

話落，顧從軍急急忙忙想說什麽，被顧訣打斷：“我不會回去。”

“你忙…我知道，你忙。”顧從軍尴尬的笑了笑，很善解人意的樣子：“那你注意身體，最近天氣熱，別中暑……”

顧訣挂了電話，沒再聽下去。

他不是不想回去看看，只是明天還要飛劇組拍戲。

顧訣把手機揣進口袋，出來時看見陳暖在門口等。

顧訣走過去：“最近能不能排出空隙？”

陳暖替他打開車門：“有事？”

“家裏有人生病，我想去看看。”顧訣如實回答。

陳暖想了一下，關上車門，坐到副駕駛上看行程表，半響，給顧訣擠出一上午的空隙來。

倒不是她小氣，主要是顧訣自己安排的太滿，她想從中調停都難。

“後天上午，就一上午啊，下午熊導組了飯局，你得去。”陳暖安排完，又叮囑一句。”

陳暖這些日子越來越像上了年紀的老媽子，整顆心都挂在顧訣身上，恨不得連他一天去幾次廁所都牢牢記住。

顧訣目光在她臉上掠過，莫名想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面。那個自己還連十八線都算不上，陳暖也只是個剛邁入經紀人這一行業的新手。她比顧訣還拘謹得多，自我介紹的時候把性別說成了籍貫。

現在倒是沉穩了許多。

“知道了。”顧訣收回目光，撂下一句承諾。

到家已經很晚，小橘蜷縮在貓窩裏，聽見動靜只懶懶的哼唧了兩聲。

不知道是不是長太胖的緣故，小橘近日來很不樂意動彈。

顧訣放下鑰匙，沒有第一時間給它添糧，而是找出一根遛貓繩，系在小橘背上，把它從貓窩裏強制抱出來。

小區的綠化帶做的很好，這個時候也沒什麽人，正好适合給小橘減減肥。

溜了大概有四五圈，小橘累的直吐舌頭，一個勁兒往顧訣腿上扒拉，要他抱。

顧訣彎腰把它抱起來，迎面走過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目光在他臉上短暫的停留半天，步子也停頓了兩秒，但最後沒停，應該是沒認出來。

顧訣松一口氣，抱着小橘和她擦肩而過的瞬間，聽見她小聲說了一句：“我很喜歡你的電影，顧訣老師。”

顧訣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走出去好遠。

小姑娘沒有認出他來，不過是害怕打擾到自己喜歡的人。不能說沒有絲毫觸動，在這一刻，顧訣再次理解為什麽明星總是想要被人追捧。

因為這些小姑娘的愛太純粹美好了。

她們會選擇付出很多時間精力以及金錢，為自己喜歡的明星做數據，買代言，制造驚喜，将人越捧越高。但她們只會為此感到驕傲，并誇獎他真棒。

這樣細膩又真誠的愛意，的确是無比動人的。

小橘在他懷裏用頭蹭他，餓的沒力氣叫。

顧訣把它帶回家，給它添上水和貓糧。

隔天參加完電影海報的拍攝，顧訣踏上了回新安村的路。

依舊是飛機火車摩托車，到村裏已經接近晚上。

摩托車不能把他拉到家門口，顧訣在路口下車。大概是這幾天下過雨，路上還積着水，泥土混在其中，走上去泥濘不堪。

顧訣深一腳淺一腳走到門口，看見裏面亮着的燈。

他來過這裏很多次。

在挨完打和受到傷害的時候。

他就偷偷從鎮上溜過來，躲到路旁的柴草堆裏，看着何娣忙來忙去。

說不清是為什麽，也許只是下意識想找個能真正容納他的地方。

顧從軍和何娣從來沒有發現過他。

這樣的場景顧訣小時候演練了無數遍，他輕車熟路走過去，推開大門，如預想般看見何娣獨自坐在火坑前。

她聽見動靜擡頭，只一眨眼，淚水就滾落下來：“我的兒……”

顧訣忽然覺得，自己曾經，應該進去看看她的。

“媽。”他的嗓子已經啞了。

這分明是他第一次開口叫這個字。

長久的分別讓他忘記，臍帶未被剪斷之前，他與何娣，原本就血肉相連，這聲呼喚，從出生起就镌刻在他的血肉之中。

何娣起身上前，伸手時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堅定的握住了顧訣的手，把他帶到板凳上坐着：“餓不餓，媽給你沖碗雞蛋水。”

顧訣沒攔着她，半分鐘後接過她手裏的雞蛋水一飲而盡。

何娣坐在他旁邊，眼睛還是在流淚，嘴角卻是笑着的：“媽聽村裏的人說，你現在是電視上的大明星，大家都喜歡你。”

顧訣把碗放到一邊：“媽，你身體咋樣了，顧從軍不是說你在住院，怎麽回來了？”

何娣垂下眼簾，目光有些黯淡，擡眼時卻恢複常态：“媽好了，就回來了。”

“你咋回來了？”何娣想起什麽來，又站起身：“哎呦，媽差點忘了，你這回來的突然，樓上床還沒鋪……”

“媽，我是來帶你去醫院的。”顧訣看着她臉頰的凹陷和臉上不正常的血色，幾乎瞬間猜到顧從軍說了謊。

那些錢他都拿去打牌了，甚至一開始找他要錢就不是為了給何娣治病，而是拿去賭。

“媽身體好着呢，去什麽醫院，浪費錢！”何娣着急忙慌的就要邁步子走。

顧訣拉住她的手：“媽，我從小沒叫過你，你想不想這輩子多聽幾十年？”

何娣的腳步停在原地，像是被這話擊中了某個地方，原本擦不完的眼淚流的更加洶湧：“媽對不起你，那麽小，還沒媽手掌心大，就把你抱出去。”

顧訣摟住她的背，輕輕拍了拍：“媽，我回來了。”

顧從軍一晚上都沒回來。

隔天一早，顧訣就帶着何娣出了村子，因為多了何娣，他直接花高價包了隔壁鄰居的小車。

醫院裏只有一個小護士值班，看見何娣下意識問：“又來拿藥？上次賒的錢還沒給呢！”

顧訣把她往自己身後攬了一下：“我是她兒子，來給她辦理住院。她的主治醫生是誰？我想找他了解一下情況。”

他戴着口罩，護士沒認出來，只翻了個白眼：“什麽主治醫生，買藥錢都給不起還要主治醫生。”

顧訣皺眉，這些年，他每個月都會給何娣打錢，因為她不識字，也不會用銀行卡，所以他都是托何娣熟悉的人拿給她。

何娣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吞吞吐吐：“那些錢，你爸說拿去給你兩個哥哥買車買房娶媳婦用……”她像是很怕顧訣生氣，主動認錯：“媽心腸軟，你們都是媽生的，虧了誰媽都心疼。”

顧訣不忍再苛責她。

他也沒再問，帶着何娣直接去做了全方位檢查。

檢查結果還有一陣子才能出來，但醫生從很多方面都能看出問題：“嚴重營養不良，腿、脊柱都是存在嚴重變形的，胃也有問題……”

農村人，一輩子都在幹力氣活兒，這些病醫生見的多了，最後只說：“好好養吧，讓你媽享享福。”

何娣仿佛覺得很麻煩顧訣似的，一個勁兒強調：“我沒事，我能吃能動的，昨兒還下地幹了兩畝地的活路。”

醫生嘆口氣，不再多說：“其餘的結果要三天後才能拿到。”

顧訣向人道了謝，領着何娣出來，又開車帶她去了超市。

他算是知道了，就算給何娣錢，她也是不舍得花的，不如直接買東西來的實在。

何娣一路跟着他，想伸手攔，又害怕把人東西摸壞，很拘謹的樣子：“莫買了，太多了……”她拉了一下顧訣推着的購物車，小聲說：“太貴了……”

顧訣沒應聲，該買還是買，結完賬連人帶東西送回新安村。

何娣站在門口：“這麽忙啊。”

“還有戲要拍。”顧訣只簡單解釋了一句：“過兩天我回來，陪你去拿檢查單子。”

何娣又高興起來，朝他揮手：“你忙就不回來了，忙完再回來，檢查單子我叫隔壁小菊帶我去拿。”

顧訣沒說話，只朝她揮了一下手，車子很快消失在村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