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chapter 17 “伊西多,我‘……
第96章 chapter 17 “伊西多,我‘……
與其說是怪物, 它投向我們的目光更接近于神的哀憫。在它的注視中,我看?見了人類身上的罪。
——俄國近海出土的牛皮紙殘頁,用炭筆寫下?,上面有被抹過的痕跡
*
阿斯塔讨厭欺騙, 這點有跡可循。
它潛在深海下?孤獨地過了數千年, 直到人類有條件使用工具漂流到深海, 來?到它的領域。對它來?說, 他們是漫長歲月中唯一能夠交流的物種。
他們很脆弱,稍微一點外力就能造成巨大?的傷害。但?他們卻能駕駛着木頭和鐵皮做成的船只來?到海域的深處,船上載着那些它看?不懂的貨物。
它所在的海域并不總是風平浪靜,這裏時常有巨大?的暴風雨。每到那時候, 整個天?空都染上陰郁的鐵黑色,銀白的雨條直直地砸着遠航者?的腦袋。海水被自然的力量擰成十幾米高的浪花, 輕而易舉地碾碎甲板。
人落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最開始還在掙紮,到後來?就直直地沉下?去。
最開始看?到這一幕時, 阿斯塔下?意識用觸手纏繞住他們,将他們托在水面上呼吸。那些人類從溺水中掙紮着喘息, 卻在看?清它和周身的腕足的那一刻表露出無與倫比的驚恐和抗拒,不顧一切地試圖掙脫, 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存在。
遍布深海的,绮麗而怪誕的觸手啊,看?上去能輕而易舉地毀滅一切。
阿斯塔不得不把?他們打昏, 然後悄無聲息地在深夜将他們送到離岸很近的島礁上,這樣第二天?晨起的漁民就能把?他們帶走。最開始它救下?的人多多少少出現了瘋癫的傾向,最久的那個足足做了十幾年噩夢。
這導致海中有怪物的傳說愈演愈烈,也讓阿斯塔覺得有點愧疚。
不過後來?它有了經驗, 就盡量在他們剛剛落水的時候把?他們打暈,同時盡可能少暴露自己?的軀體。這樣一來?,人類不需要看?見它也能夠安全地回家。
那段時間它就這樣在深海中徘徊,救下?過很多人。
于是,它的風評開始變得搖擺不定。有些人說,海中有巨大?的兇獸,觸手尖端閃閃發亮,正是它刺穿了船只,引來?了暴風雨的襲擊,讓人看?見就要發瘋;也有人認為,海域深處有着一位強大?的保護神,它庇護着人們不受死亡陰影的侵擾,保佑着出海的人安然無恙地回歸。
阿斯塔對這些評價一無所知,但?它很高興能從沉船中發現些什麽。
它找到過葡萄酒和被泡濕的面包,找到過煙草,辛辣的味道讓它絕對不願意再嘗試;最重要的發現是書籍。從那些書籍中,它艱難地開始學習人類的文?字。起初很困難,直到它發現某個船員給自己?女兒準備的啓蒙課本。文?字不再是問題。
但?它還是沒?有交流的能力。直到某次,它打撈起一個長着大?胡子的風塵仆仆的旅者?,出于巧合,對方并沒?有被打暈,阿斯塔也謹慎地沒?有暴露出足以吓瘋人類的部分。于是,阿斯塔第一次得以和被救下?的人類進行交流。
那個人類有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
“我是個罪人,”他發現阿斯塔能夠看?懂文?字,就大?膽地從上衣兜中掏出鋼筆和紙張,“這只船原本打算把?我送到國王身邊絞死。我會?永遠感謝你的幫助。”
阿斯塔很開心能這樣和人類交流,它小心翼翼不展露出自己?遍布海域的觸手,以防自己?吓到人類。它從他那裏學會?了簡單的發音,但?人類迫不及待要離開,他承諾還會?回來?。
他确實回來?了,帶着國王派遣的船艦。
二十艘捕鯨的船只撐着桅杆,殺氣?騰騰地揮舞着鋒利的魚叉。所謂的罪人将功贖過,将深海中怪物的消息告訴了國王,打算将奇異怪誕的它的屍體呈現在國王面前。他仍舊自顧自地以為阿斯塔的全身只不過比鯨魚大?上一些。
他們對怪物當然無法造成傷害。
阿斯塔将真正的自己?展露在艦隊面前,艦隊立刻潰不成軍。剩下?的事?情和往常一樣。怪物沒?有殺死他們的意願,只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類欺騙的味道。
這樣的欺騙在後來?又發生過幾次,直到阿斯塔決定再也不和落水的人交流。
後來?,阿斯塔留意到有人帶着年輕的女孩來?到深海,并且把?她們推入海中。阿斯塔把?她們撈了起來?,送回了岸邊,但?她們過了一兩?天?還是被強行帶了回來?。這次動手的人顯然決定做的決絕一些,他們強迫女孩在桅杆上吊死,然後再送進海水中。
直到看?見浮出海面的巨型觸手,他們才表現出張皇失措的模樣。但?是他們竭力讓自己?克制,口中念誦着什麽,并且想要繼續殺死女孩的工作。
阿斯塔勉強聽懂了一些:神……祭品……陰影……星星……
它不想看着人類當着它的面死去,所以拍打觸手,海面上出現風浪,将船上的人全部刮倒。
兩?個女孩扭動着手腕試圖掙脫束縛,阿斯塔輕輕将她們托起,沒?有傷害到她們一分一毫。
它從她們口中得知了事?情經過。陸地上的人類缺乏糧食,所以開始審判帶來?災難的邪惡,而這些女孩就是被選出的“女巫”,她們出生的日期恰好是災難日,或者?生來?就少一根小指。海神對此?感到不滿,所以她們必須被獻祭給神明平息祂的憤怒。
阿斯塔用了好一會才意識到海神指的應該就是它。
它之前将女孩們送回岸邊的行為被理解為對祭品的處理不夠滿意,所以人們決定在丢進海水溺死之前,把?她們先殺死。
怪物第一次覺得有點茫然,它根本沒?有這麽想過。
“這些都是謊話。”
聰明的女孩們告訴它,“這只是審判我們的騙局。”
這是阿斯塔第二次和欺騙扯上關系,它認定了欺騙是非常糟糕的、絕對不能原諒的行為,但?下?一次欺騙來?的更快。
年輕的女孩不可能在海上生活太?久,而且她們開始想念在人類社會?中的生活,想念她們的親人,雖然她們大?多被親人放棄,但?也有一些親人并不那麽支持獻祭。
或許她們回去也能找到容身之處,就算不能,也比永遠待在深海之中要好。
阿斯塔比她們悲觀,人類能夠想出那種騙局,絕對不足以信任。但?女孩們無論如何也都要離開,她們十分聰明,但?仍舊畏懼怪物。
她們對怪物保證自己?不會?有事?,在深海中待了那麽久卻安然無恙,足以對別人說她們得到了神的庇護。
從她們的眼神中,阿斯塔知道連她們自己?也對這些話将信将疑。但?她們沒?有別的去處了,正是這一點念頭支撐着她們活着。
——或許這也算是謊話。
在最後,怪物還是應她們的要求将她們送到了海岸,那些恐怖的腕足在近海的地方隐約地露出海面,隐約有威懾的意味。這讓陸地上的人大?為驚愕。
女孩們指着觸手講述着她們的故事?,直到她們的父母上來?擁抱她們,親吻她們。而德高望重的老人則因為恐懼對着海水拜下?,保證不會?傷害海神的眷顧者?。她們驕傲地笑着,而祭司則退入陰影之中。一切看?起來?都在向好的一方面發展。
……是這樣嗎?
阿斯塔那時第一次嘗試着化成人類的形态,不怎麽成功,但?至少它上了岸。
在陰影中它聞到了火焰的味道,火吞噬着生命,在火刑架上是那些女孩已?經失去本來?容貌的焦黑的身體。
怪物聽見祭司的話,他說:
“這些女孩都受到了污染,她們遇到的不是海神,而是海底最污穢的怪物。它無法上岸,所以派來?它的使者?,我們必須盡快淨化她們。”
人類又在說謊了,阿斯塔想。
但?這一次它只感到疲憊,疲憊驅使它離開陸地,回到深海,到極深的海底,那裏沒?有關于人類的任何一點東西。欺騙,這是人類生來?就有的一種本領,在他們的口中它可以是邪惡危險的怪物,也可以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它想要救他們,但?他們卻只想要傷害。
在此?後的那些歲月,它很少浮上海面,因此?只是零星地救下?一些人。
它不想和人類牽扯在一起,但?人類逐漸開發了一片又一片的海域,在深海中來?來?往往的船只越來?越多,它的存在逐漸被暴露在人類的視野之下?,而它的安寧也被打擾。
阿斯塔那時沒?有融入人類社會?的意願,也缺乏相應的能力,所以它默許了研究所對它的收容,并且和他們達成了協議。
不出所料,這些協議同樣也是欺騙。
不過它不再對此?感到意外。
它也不再對人類心懷期待。直到七年前的某一天?,一個有着翠綠色眼睛的研究員像鳥一樣從空中墜落向海面,又被它接住。
在那之後,他們的生命以一種誰也無法插足的方式纏繞在了一起。
*
計算着時間,直到自己?把?擁抱拖了實在太?久,伊西多這才小心翼翼地放開了抱着阿斯塔的手臂。他非常快地擦了一下?眼睛,那雙翠綠的眼眸像是被水洗過一樣明亮。
“我有點……”伊西多忍不住再次伸出手掌,這次是指尖輕輕地觸碰着對方。他沒?有說後半句話,專注地看?着手指,像是在解決一個謎題。
阿斯塔也忍不住看?向他的手。一雙蒼白纖細的手,顯然屬于一個不怎麽在室外活動的研究所員工。只在握筆的位置起了繭子。他的手腕同樣削瘦且白淨,上面空空蕩蕩,并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被手鏈勒出的痕跡。
“你平時會?戴手鏈嗎?”
阿斯塔想了想還是打算直接問,同時留意着他的表情。假如伊西多什麽也不知道,這個問題只不過是它對人類世界無數詢問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研究員果然沒?有表現出異樣,他微微擡起眼睛:“不。怎麽了?”
“沒?什麽,”阿斯塔說,“我今天?遇到了一個戴手鏈的人,手鏈上有一顆黑色的星星。我想知道你們人類是不是流行這個。”
它就這樣若無其事?地說出了這些話,表現得像是并不在意。伊西多卻覺得心裏像是有風吹過,他忍住攥緊手指的沖動,心裏清楚這樣的問題是因為怪物對他有懷疑。非常直截了當的,針對他的懷疑,否則它不會?如此?輕描淡寫将方才的經歷帶過。
“這樣啊,我倒是沒?有聽說過,”
他的聲音很輕,“說起來?,現在的你已?經能自己?在研究所行動不引起懷疑了,很了不起呢。只是,為什麽不讓我過去陪你?”
開始思考後,伊西多很快就能意識到阿斯塔對他的懷疑要追溯到更早的時候。它獨自離開房間卻沒?有告訴他,同時禁止黑書通風報信。黑書說它查詢了資料,伊西多不知道它要找的是什麽,潛意識裏卻覺得自己?正踩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
“我怕你擔心。”
阿斯塔擡起眼睛對他笑了笑,它用着僞裝過的人類皮囊,黑色西服和深灰色領帶,自然而然流露出一點莊重典雅的氣?質,深色的瞳孔就像是能把?所有的念頭都看?透。
伊西多差點被這個笑晃了神,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指尖,防止緊繃的指尖透露出太?多情緒。
這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理由。
它被自己?帶壞了,也開始說謊。但?人類無奈地發現,他還是會?因為對方認認真真說出的謊言而心跳加速。
算了,伊西多想,既然阿斯塔還沒?有認定他就是藏書室裏的那個人類,一切都還處在朦胧不定的暧昧中。如果順利的話,接下?來?只要他加倍小心,或許星星就會?暫時忽略這些亂七八糟的憂慮。要不了很久了,逐漸拉開的弓弦已?經迫不及待要射出箭矢,一切都即将發生。
他一時間沒?有說話,怪物便繼續下?去,它忽然轉變了話題。
阿斯塔俯身挨近他,打量了他一會?,随後問:
“伊西多,我‘愛’你嗎?”
對于人類來?說,這簡直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問題。不可能會?有人自己?不清楚愛不愛,反而要向別人來?尋求答案。愛是如此?隐秘的只在內心中才能看?清的火焰,尤其是在它剛剛萌發的時候。
然而怪物這樣問,卻并沒?有什麽另外的意思,反而只是單純的困惑和好奇。
“什麽?”伊西多的心一下?子亂了,他還想再重複一遍“什麽”,又硬生生剎住了舌頭,
“我……你……我也不知道……不對,你怎麽會?問這種問題?”
他以為阿斯塔早就把?這個字眼忘掉了,但?此?時怪物又在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時候突然提起,而且用的是那樣容易引人誤會?的話。人類剛才下?定了決心,做好了防禦,準備好如何面對它藏在話中的試探和懷疑,卻沒?想到會?聽見它談論“愛”。
防禦完全沒?有效果,面對喜歡的星星,這個話題永遠能讓他潰不成軍。他差點擡起手指擋住臉。
阿斯塔盯着他,覺得很奇妙,上一次聊到這裏也一樣。
“只是忽然又想起來?,我們之前沒?有好好講清楚,上一次你只告訴我你不是因為‘愛’才想我的,愛就像太?陽一樣。那你知道我對你有沒?有‘愛’的情感嗎?”
人類忽然窘迫起來?,耳朵尖微微發燙,避開它的視線又忍不住悄悄擡起眼睛看?它一兩?眼,翠色眼眸邊上薄薄的一層皮膚都稍稍流露出一點羞赧的紅色。
就算是這樣,他還是要強行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說話,語調比往常軟一點點:
“我沒?有,”他很快地說,不知道是回答哪個問題。
伊西多說完後才開始懊悔,他試圖轉移話題,“你還沒?有告訴我你今天?去了哪裏呢,對了,我們可以出發去西點店——”
“伊西多,”它念着人類的名字,聲調稍微拉長,它的發音偶爾還是透露出一點不協調的跡象,“我發現你總是避開關于‘愛’的話題。你不想讓我知道嗎?”
“怎麽會??”
伊西多說完才發現自己?找不到解釋的話,話語硬生生停在了這半截。
“你承認的,愛像太?陽一樣,”
阿斯塔盯着他慢慢說,“雖然我不喜歡陽光,但?是每次想到你的時候,還有你靠近的時候,會?覺得心髒變得比往常更熱,像是被太?陽曬的發燙。我不讨厭這樣的感覺,所以這是‘愛’嗎?”
怪物的直率就像是毫不掩飾的刀刃一樣,伊西多知道自己?只能心甘情願地走向刀尖,然後被刺穿。
它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說的話在人類世界中蘊含了怎樣深刻的意義,僅僅只是對他陳述着自己?的困惑,黑色的眼眸輕微地轉動,倒映着手足無措的他。
“不是,”他絞盡腦汁地想着借口,“不完全是這樣,這種情況是很特殊的。說不定不是‘愛’——”
“為什麽?”
“因為我對你也有這種感覺,”
說出這句話,人類覺得他基本上用盡了所有的勇氣?,巨大?的風險和自己?心意馬上就要被戳穿的惶恐推動着他繼續說下?去,
“但?是我們是朋友。人類說的愛是不針對朋友的,除非你不再願意和我成為朋友,否則就不需要擔心關于‘愛’的事?情。”
這句話總算是說服了阿斯塔。
怪物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應該多讀一些人類的書籍,這樣才能對他們的感情有更深刻的了解,否則它怎麽會?忽然對“愛”這個字眼緊抓不放,甚至忽略了最本質的不同?當然,伊西多和他是朋友,而朋友和所謂的“愛人”顯然是不一樣的。
朋友應該互相信任。
想到這裏,它稍微往回坐了一點,重新感受到低落的情緒彌漫在心。
假如伊西多騙了它,那麽這份友誼就忽然從頭到尾都變成了騙局;但?假如伊西多沒?有說謊,那它現在懷疑他,就無異于在朋友這個概念上劃出深深的裂隙。
阿斯塔第一次感到往前走和往後走都讓事?情逐漸變得不可彌補。但?它無法放下?它的懷疑,同時也開始隐瞞。這很糟糕。
如果說……怪物下?定決心,假如只是誤會?,那麽它一定會?找伊西多道歉。
但?某種念頭讓它這樣想時覺得自己?踩在搖搖欲墜的懸崖邊緣。在它栖息的海域邊緣有很多陡峭的崖岸,人類一旦從上面掉進海水中,就會?被水面沖擊得破破爛爛,甚至連救下?他們都來?不及。
有一段時間,阿斯塔想找到他們為什麽總是失足的原因。它在水下?窺探,卻看?見人類總是獨自一人,他們只是久久地站在懸崖邊緣,在差點失足滑落時甚至會?扶住周圍的礁石穩住自己?。
但?他們最後往往是自己?主動向前邁出那一步。
沒?有人在後面脅迫,也并不是意外,是他們自己?為自己?選好了結局,他們早就知道站上懸崖之後會?發生什麽。
怪物從來?不能理解,但?它現在忽然覺得,這和它現在的內心有點相似。
*
阿斯塔走的有點倉促。不僅沒?有一起去逛西點店,連交談也沒?有盡興。但?是怪物今天?已?經在外面待了太?久,它分離出來?作為分身的觸手逐漸失去了力量。所以他們只能匆匆道別。
伊西多翠綠色的眼眸帶着落寞,但?他還是彎起眼睛微笑着告別,并且約好了下?一次出來?時一定要早早見面。
阿斯塔答應了,但?它知道那不是真的。
它離開後,伊西多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他一動不動,直到牆上的挂鐘響起,提醒他晚上的來?到。研究所是完全封閉的所在,員工宿舍裏更不會?有窗戶,對外界時間的感知完全依靠鐘表和網絡。朝任何一個地方望都望不到天?空。
唯獨星星在的地方,那裏有一大?片人造的天?空,還會?随着時間轉換而變化。伊西多第一次走進那片海時,他被宣判失去所有意義的那顆心在看?見像是沒?有邊界的天?空時悄無聲息地一動。
他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天?空,就算是假的也一樣。他當時想,要是能死在這裏,對他來?說或許就是一種圓滿。
伊西多倚靠着桌子微微擡頭,仿佛要從那堵雪白色的牆上看?見什麽。很快他就放棄了不切實際的嘗試。他坐下?來?,打開電腦,打開了熟悉的網站。不出所料,他看?見了研究所發出的字斟句酌的“襲擊-死亡”報告,在這裏人們死去實在是稀松平常。
有時候是逃脫收容的怪物犯下?的罪行,有時候是察覺彼此?不能說秘密的人類隐秘地相互背叛。
不過這次死的人有點不同,他的身份特殊,是研究所許多重大?項目的發起人。他最卓越且投入最多心血的項目是被迫中斷的“黎明計劃”,而新的黎明計劃也正是在他的提議下?發起。
還有一點,他是安全網絡中關鍵的一環,他驟然的死亡雖然不至于對這個系統造成什麽危害,但?在有心人眼中,漏洞悄悄地腐蝕了不可撼動的研究所。
屍體的死因明顯,是腹部的撕裂傷。
伊西多點開郵箱,發現了一封署名C區安保負責人約翰·克利夫的來?信,他用這個身份發消息,研究員知道那是為了掩人耳目,他點開郵件:
“……老師,是你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伊西多卻看?懂了。他獨自一人坐在房間中,看?着這條信息,微微勾起嘴角。約翰七年前就是一個敏銳的學生,到現在本來?就不該毫無長進。但?就算這樣,他能做的也僅僅是懷疑,或者?急切地發出一條消息來?質問失去力量的老師。
他也知道,這猜測實在是毫無道理。
先不說伊西多已?經被判斷永遠失去力量。翠鳥殺人的手法從來?幹脆利落,和血淋淋的現場毫無關系。在腹部留下?撕裂傷費了他一些功夫,因為他習慣了用細長的刀刃一擊斃命。
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約翰也不會?對任何一個人講這件事?。
他沒?有回複,直接關掉郵件。随後又開始失神。
想到資料室的兇殺案,就想到白日的那場追逐,他們當時靠的那樣近,只差一層薄薄的木板,然而那一層薄膜卻始終沒?有被揭下?。就好像是仇敵一樣,用盡全力地逃亡,聽見心跳的聲音。
又在幾十分鐘後擁抱在一起,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大?概是發現了他的走神,黑書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在了他面前的書桌上。它發出輕微的翻頁聲,伊西多回過神來?,他看?向白紙上的墨跡:
“你打算怎麽辦?”
世界意識問,“你還是不打算坦白。那麽你決定瞞着它一輩子嗎?”
這不是質問的語氣?。伊西多一天?下?來?面對兩?個非人生物,它們似乎從來?就學不會?委婉。黑書當然希望伊西多能獨立于阿斯塔看?待問題,但?眼下?的情況還是讓它忍不住這樣問。
它繼續寫:“倒是确實。假如你的計劃順利,你就能成功地帶着它離開。它永遠也不會?知道你的另外一面,你那麽喜歡它,你們一定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伊西多将手覆蓋在這些文?字上,他垂着眼睛,輕輕摩挲着紙面:
“……不,”然後他說,“到那個時候我不會?騙它的。”
“我只是……在我成功地帶它離開之前,我不能冒任何風險。在我們都出去以後,我什麽都告訴它。到那時我會?讓它做決定,假如它不再接受我,我會?離開。你看?,它現在在人類之中也能做好僞裝,我知道它會?過的很好,這就夠了。”
他會?告訴它他所做過的那些事?。在這七年裏,他知道阿斯塔是什麽樣的怪物,但?阿斯塔卻從來?沒?有看?到他小心翼翼藏好的另外一面。
因為他和怪物從前接觸過的那些人類沒?有區別,甚至要更糟糕。他是個騙子,手上還沾滿了鮮血,不管是人類的還是怪物的。
而他還要這樣繼續下?去。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他必須繼續殺死一些人。
他的星星讨厭血腥,讨厭殺戮和死亡,而這些東西從一開始就和他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伴随着陰影般揮之不去的欺騙。黑書告訴他這個世界原本走向的滅世的結局,他心裏想的卻是,在世界和星星之間,他總是會?選擇它。
但?假如阿斯塔不想要傷害這個世界,他也會?像它一樣做。
“都那個時候了,不說不是更好嗎?”
黑書這樣問,它完全不知道伊西多內心的那些念頭。
“喂,世界意識,”
伊西多罕見地在它面前也表現得很溫柔,連眼眸都亮起來?。他喃喃道,
“你知道我喜歡阿斯塔,或者?說,我非常非常愛它。但?是現在不行,就算它好像離我很近,只需要稍稍誘導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那也不行。在坦白之前談論感情,和最惡劣的暴行有什麽區別?我不會?讓它的愛建立在謊言之上,直到我有資格對它說出一切。”
“……有時候我看?不出你的性格是僞裝的還是真實的。”
“在它面前都是真的,”
伊西多又笑了笑,他不願意再多說這個話題。人類合上書,終于找回了平時的狀态,開始在電腦上處理最新獲得的各種信息。
他思考着對什麽勢力應該說什麽樣的謊言,以及下?一個目标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