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痕跡 近水樓臺先得月
第31章 痕跡 近水樓臺先得月
天?底下只有一個青城派, 青城派也只有一個傅停雪。
傅停雪住在終年孤寂的小竹峰。
直到今天?,小竹峰重?新迎來?了一個故人。林木依風潇潇而鳴,像是在迎接他的到來?。
仙人同他在竹林中慢行,他的腳步很輕, 腳下的竹葉發出極其輕微的響聲, 細細簌簌。當年他教顧識殊練劍, 便是在這片林中, 寒水般的劍光劈開竹葉。
一片靜谧之中,若是有敵人,便已經一劍穿心。
竹葉洗出翠色,山間晨霧依稀, 拂開薄雲,便是仙人的宮室。
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沒有一點偏差。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陳年的舊夢裏,直到傅停雪側過頭看他,顧識殊才?從?記憶中恍然, 他看着仙尊的眼眸,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同自己一樣?的情緒。
傅停雪的眼睫微微顫動, 眼前?的景色對于顧識殊來?說是舊景,對他來?說卻?是無數個春秋代序都毫無變化的畫幕, 他在這世間最孤高的宮室向下看,唯有葳蕤的草木和疏落的清風。
卻?沒有他想見的人。
一直到現在,顧識殊站在玉階前?, 黑發黑眸的魔尊本該和周遭飄渺出塵的景色格格不入,但此時?卻?融合得很好。傅停雪幾乎要懷疑這一切如夢一般。
不是顧識殊在這裏是夢,而是他們錯過的數百年像夢。
他只是恍惚得有些神傷,就?被?魔尊抓到破綻, 魔族向來?很大膽,更別說顧識殊從?一開始就?無所拘束。交握在一起的手被?按在冷玉砌成的牆上,他潑墨般的黑發遮擋了仙人的視線。
發絲勾勒出暧昧的空間,兩人的吐息悠悠地交融在一起。
“仙尊,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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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他眼神微微失焦,此刻卻?被?顧識殊逼着重?新看回了對方。顧識殊有無數個形容能夠比拟仙人的眼睛,比如冰雪,比如春日?的池水,或者凜冽,或者潋滟動人。
但最好看的還?是,他眼裏倒映出自己的時?候。
走在熟悉的宮室,就?像打破記憶的束縛,所有的念想在這一刻都瘋狂蔓延。就?連窗沿的那一抹綠意都是谙熟的,周圍的一件件物品都有他們一起度過的回憶。
傅停雪帶顧識殊來?到了主殿,反而像顧識殊才?是主人,他太清楚小竹峰的布局。
主殿其實就?是仙人的寝殿。
顧識殊當年作?為?仙人的弟子,破天?荒地占據了一個頗具優勢的位置。他的仙府緊緊地挨着主殿,就?算是步行,也不過是幾步的路途而已。修仙界的師徒相處雖然有諸多模式,但這其實已經有些逾越。
就?連掌門也暗中感慨,傅停雪對他數千年來?收的第一個弟子,是真的偏愛。就?算是資質普通的弟子,有傅停雪為?師,又何愁修道之路不順遂?
但掌門并不知道,得天?獨厚位置優越的洞府,在後來?并不時?常能等回他的主人。
顧識殊以下犯上,時?常宿在仙人宮中。
都說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卻?早已得到了月亮,舍去了樓臺。
仙人宮中的陳設不多,甚至顯得過于簡單,但屋室中卻?別有一種?清雅的風韻。透過窗棂,能望見外頭的翠微山色。
他床邊的矮幾放着一個羊脂玉的花瓶,裏頭空空蕩蕩,有一點突兀,宜應插一束花,好添上幾分顏色。
不過此時?此刻,室內的确不需要任何東西生色。
仙人咬着嘴唇,微微打開雙臂,鎖骨的弧度流暢漂亮,是默許的姿态。
真正的殊色毫無保留地呈現在顧識殊面前?,傅停雪想要遮住眼睛,卻?不被?允許,只好微微避開魔尊的目光,卻?還?是覺得被?視線注視的地方開始莫名其妙地發燙。
不僅如此,還?莫名其妙地接受了顧識殊亂七八糟的要求。他覺得羞恥,但還?是盡力照做。
他的聲音很好聽?。
顧識殊手指輕輕點在仙尊的唇上,帶着馥郁如酒釀的嘶啞:
“出聲。”
于是連唇齒也再抿不住,抑制不住的喉音一點點溢出,不許他藏。
孤天?裏的鶴心甘情願地伏頸在顧識殊手下,鳴聲曲回清越。
卻?只會進一步勾起人的欲念。
*
仙宮就?連月亮也和其他地方不同,冰冷而皎潔的光灑下來?,落在仙人的頭發上,鍍了一層銀子般的白光。
順着月光,顧識殊這才?意識到傅停雪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睛。
然而他的眼中依舊朦胧得像隔着窗紗看月亮,因為?方才?的原因,漂亮的淺色瞳子還彌漫着一層薄薄的水光。那雙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顧識殊被?他看得心軟下來?。
魔尊伸手碰了碰,傅停雪沒有躲,于是揩拭掉一點濕潤的痕跡。他因為?伸手的動作?又靠近了仙人一些,不過他們本來的距離也已經夠近。
所以他們又自然而然地交換了一個親吻。
仙尊倚着床沿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襲雪衣掩蓋着霜白皮膚上留下的痕跡,卻?還?是有些擋不住。顧識殊把玩他的頭發,銀色的發絲溫和地流淌在他的手上。
仙人有點困窘地轉過頭去問他:
“你幫我看看後面還?有沒有痕跡?”
“痕跡”這兩個字被?他說的很輕。顧識殊将手指輕輕點在紅痕上,聲音略帶一點嘶啞:
“這裏有,然後,這裏還?有。”
說着說着低低地笑了一聲,沒什麽誠意地道了一個抱歉。
畢竟他就?是這些痕跡的始作?俑者。
傅停雪的皮膚太白了,所以紅痕留在上頭,就?像是映照白雪的梅花一般,格外鮮明。
“可以了……”
仙人顯然有些經受不住顧識殊的玩笑,何況他的手指還?暧昧地在那一小塊皮膚上流連。他向顧識殊投去求救的目光。
明明是自己在欺負他,卻?還?希求自己的幫助。
顧識殊認命似地想,怎麽會這麽令人心動,随後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發,起身去幫仙人拿另一套領子高些的衣裳。
他做這項工作?簡直熟門熟路。小竹峰的時?間就?好像停滞了一樣?,一切在此處都不曾變過。
不過認真想想,應該是傅停雪沒讓這一切有過改變。
少頃,仙尊換了一身能夠将自己遮擋得嚴嚴實實的衣裳,領子遮住了大半部分脖頸,被?顧識殊修長的手指整理得恰到好處。
他依舊是一身白衣似雪,看起來?矜持清冷。
這一身的腰帶邊預留了佩劍的位置,縱然傅停雪能夠把本命劍收束在靈府之中,但他一般還?是将清霜随身攜帶。
清霜的光芒如皎月一般,但劍身一側燒過的痕跡,卻?給這柄靈劍添上了突兀的一筆。
顧識殊心念一動:
“仙尊,”
他這樣?問,
“當年仙魔之戰,傷了你的劍道,我幫你把劍補了好不好?”
*
直到今日?,顧識殊已經能夠平靜地回想起和傅停雪交戰的那一天?。
他們之間并不分什麽對錯,不過是各自為?營。
以置對方為?死地為?目的去作?戰,魔尊曾以為?自己做得到,所以想不通一些事很久。
比如傅停雪刺中他的那一劍尤為?刺骨,卻?為?什麽到頭來?只在他胸口留下了淺淺的疤痕。
仙尊的劍道修真界之中威名赫赫,卻?不免給顧識殊一種?雷聲大雨點小的錯覺。
都說仙人的清霜以寒意為?殺招,一劍霜寒十九洲。被?刺中後便被?寒毒纏上,只要劍主不死,劍意尚存,就?難以驅除。
可惜當時?的魔尊并不願意思考太多關于傅停雪的事。
他于是把這歸結于他特殊的天?生魔體。
但這件事就?算能夠解釋,卻?有一個選擇在當時?的魔尊眼中也沒法用任何一個借口诓騙過去,只好避而不談,避而不想。
當年的最後交鋒,沒有人知道,甚至連仙人都未必知道,顧識殊有過某個機會。
有過殺他的機會。
顧識殊的天?賦于他雖然近乎詛咒,但确實令他迅速地成長起來?,直到仙魔之戰,雖然他尚且沒達到此時?的無匹實力,卻?已經有了旁人無法想象的實力。
所以他當時?遙遙與仙尊對立,對方眼中一片霜雪般的漠然,他自覺情緒也并無波動。
然後就?是死局,在死局之中他窺見了仙人的破綻。
傅停雪很強,但就?算是強者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何況仙人于實力并不比顧識殊強上多少。發現這個破綻完全是意料之外。
此時?兩人的交戰已經到了最緊張的時?候。
若是聚集所有的力量,借助這個破綻攻擊傅停雪的命門,仙人就?會死。
這是一個致命的破綻。
顧識殊在腦中閃過了許多招法,每一樣?都以傅停雪從?高臺上隕落告終,但他卻?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遲遲下不了決心攻擊這個破綻。
他和傅停雪不過是繼續勢均力敵地過着招,誰也沒有領先誰多少步。
直到傅停雪的劍終究是快了一步,裹挾着清風,幾乎要碰到他的胸膛。
魔尊還?有時?間。
此時?沒有道理不用那個殺招,不是嗎?
在仙人的劍以凜冽之勢即将重?創自己的同時?,顧識殊的手中已經聚攏好了鋒利又危險的魔氣,那将是他的全力一擊。
如果足夠幸運,他甚至能在傅停雪真的對他造成傷勢之前?就?結束仙人的生命。
他擡起眼睛看向仙尊。
傅停雪一如他無數次所見,白衣如霜雪,眸色淺淡,在呼嘯的風中,他的身影雖然很薄,卻?很堅定,絲毫不見一點脆弱。
仙人從?來?沒變,孤高若明月,他一人站在自己對面,勝過仙界的任何防禦。
這身白衣若是沾上污泥,多難看。
鬼使神差一般,顧識殊放棄了眼前?已經找到的破綻。仙人的劍尖一點寒芒,倒映在他眼中,而他則将自己所蓄的所有魔氣,都彙聚成最後的殺招,擊向傅停雪的劍。
這就?完全是實力的對決了。
而他們勢均力敵,最終結果只會兩敗俱傷。
魔尊被?仙人的清霜刺中,不得不離開戰局,勉力回到魔界後就?失去了意識;
清霜劍毀掉了一半,本命靈劍與修為?相通,這便成了仙人劍道上永遠的困厄。
很多年來?,顧識殊試着不去想當時?的抉擇。
因為?他想不通,或者就?算能想通,也試着避開那個顯而易見的可能。
一直到如今。
他終于知道在外人看來?以死相拼的交戰之中,掩蓋着多少舊情難斷。
但算不明白就?算不明白好了,顧識殊擡眼看向面前?的仙人,屋宇之中,還?留着方才?的旖旎意味,仙人顯然對他的提議感到了一點茫然。
顧識殊拉住了他的手,傅停雪下意識張開手應和,任由?他的手指一根根和自己的交纏在一起,又是自然而然的肢體接觸。
他換了一只手撫上仙人腰邊的佩劍。
分明他是傷害過這柄劍的人,卻?仍舊感到清霜嗡嗡應和,與自己似有親近之意。
劍是劍修的生命所系,若非生死相依之人,是絕對不可能觸碰到劍修的本命劍的。
“我……其實沒關系。”
傅停雪完全沒在意他的手停留在自己的本命劍上,只是細細地咀嚼了一遍顧識殊的話?,
“這麽多年,倒也用的慣,對我來?說沒有太大區別。”
分明是睜着眼睛說瞎話?。
仙尊的本命劍受損,修真界皆知,都嗟嘆不已。若非傅停雪的實力本就?超群,他甚至難以繼續坐穩這個劍尊的位置。
顧識殊心中已經有了思量。
他值得最好的。
而未來?,仙人将得到最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