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浪白不浪
第5章 不浪白不浪
江南水土富饒,入秋之後不見蕭索之意。河道寬闊,碧落連天,岸兩旁叫賣不絕,熱鬧得像是在過節。
河面上商賈的船只随江水而下,各色船樣讓人目不暇接,玩鬧的富紳子弟俏立船頭,時不時賦詩一首,歡鬧聲不絕于耳。
不同于北方天子腳下的肅然,江南的一切都自由惬意,連空氣都仿佛能醉人似的。
“這天下大好山河數不勝數,公子怎麽偏偏來了江南?”木漿激起柔和的水花,幾日下來,船家自覺與那出手豪闊的公子有了幾分相熟,笑着問曲成溪。
曲成溪正一手搭在膝上,懶洋洋地坐在船頭曬太陽。他半仰着頭閉着眼睛,金黃的陽光灑落在他的白皙如玉的面容上,發絲邊緣都染上了一層金黃的光暈,聞言微微一笑。
那鼻梁高挺的弧度堪稱完美,眼睛的形狀妩媚而鋒利,睫毛纖長如蝶翼,卻全然沒有半分娘氣,那慵懶中帶着利劍般的鋒芒,又有種難以言述的魅惑和神秘,驚豔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岸上的閨秀們掩嘴偷笑,互相起哄,豔麗動人的笑臉紅成一片,忽的從人群中丢來一朵花枝。
曲成溪頭也不擡的伸手接住,放到鼻尖下輕輕嗅了嗅:“為什麽來江南啊……”
清新淡雅的香氣湧入鼻腔,從記憶的深處輕輕掠過,剎那間滿樹繁花,那是暮春之初,桃花盛開的時節,兩個少年在漫山遍野的桃花林中奔跑,紛揚的花瓣随清風飄落。
“你閉眼,我有東西要送給你。”對面的少年站在光影裏,漫天繁花落在他肩上。
“什麽東西那麽神秘兮兮的……”他故作不在意。
“你閉上嘛,就一下。”明明是送他東西,少年的聲音裏卻掩飾不住的開心。
他無奈的閉眼,伸出雙手,嘴角卻忍不住向上翹起,因為聞到了少年靠近時身上清新的皂角香。
手心裏忽得一熱,一個柔軟溫熱又毛茸茸的小東西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手心裏。
撲通撲通,不知是誰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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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睜眼吧!”
……
回憶像是籠罩着一層紗,那少年的面容不甚清晰,可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觸碰,那種喜悅和溫暖卻時隔多年都忘不掉,就像是刻在骨子裏似的。
曲成溪睜開眼,那一瞬間眼尾竟流過一抹柔和:“我也不知道,只是記得好像來過江南,過了一段快活日子。”
船靠岸,曲成溪臨走之前又給了船家一粒金豆子,他出手闊綽,把船家高興得不得了,說自己有親戚在江南,如果需要的話随時找他就行。
曲成溪笑了笑,轉身融入了人群中。
江南的大街小巷和燕都的街道相比,繁華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曲成溪沒戴面具,一路上走走停停,引來無數少男少女或嬌怯或炙熱的注視。
銀白萬花面具一戴,人人都知道他是魔教的副教主,驚恐之下對他避而不及,摘了面具反倒無人認識,他是新出現在江南的最俊美的少年郎君,人見人愛。
曲成溪閑庭信步、沾花惹草,見到有趣的玩意兒就停留半晌,遇到北方沒見過的小吃就全掃進自己肚子裏,直到撐到走不動路,天色都暗了的時候,才找了家酒館,在二樓雅座落座,點了小酒和兩個小菜,從窗口眺望樓下繁華的街景。
——這才是生活啊。曲成溪把杯裏的酒一口悶,爽得不行。
自己以往不是在忙着治理花月教和為沈欽辦事,就是在忙着治理花月教和為沈欽辦事的路上,久而久之他仿佛只剩下花月教副教主和沈欽的得力副手這兩個身份,甚至忘了自己是誰,自己存在的目的是什麽,真是虧死了。
酒入腹中,從喉嚨辣到胃裏,曲成溪對自己那屁大點兒酒量心裏有數,但是架不住開心,多喝了兩杯,不一會兒就有了醉意,正準備把雪貂從袖子裏晃醒折騰折騰,忽然聽到酒樓裏說書先生敲着板子說起來:“天理難容!當真是天理難容!”
曲成溪來了興致,豎起耳朵聽是哪位和自己有同等名號。
說書先生慷慨激昂:“燕北傳來消息,曲成溪那個渣滓,幾天前大晚上棺材忽然被天雷劈了!果然是生前作惡多端,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正在呼呼大睡的香香聽到主人的名字一下子醒了,懵懵登登從曲成溪袖子裏爬出來。
曲成溪哭笑不得,塞給它一顆花生:“吃,沒你的事兒。”
“據說當晚沈欽抓了一百流民給曲成溪殉葬,天雷忽然劈下,正中那魔頭的棺材,登時就把整個山頭都點燃了,烈火燃燒了三天三夜才下去,火滅之後曲成溪連人帶棺材都燒成灰了!”
“燒的好!”
正說得暢快的說書人只聽二樓雅座一聲慵懶的叫好聲,一擡頭一塊碎銀就抛了下來,那闊綽的青年悠閑地靠在椅子上,容顏俊美至極,錦袍玉束腰,左耳妖紫色的寶石耳墜在頰側微微晃動,臉上被酒色熏得微紅,沒來由的竟有種攝人心魄的妖豔。
青年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嗓音磁性透着醉意:“這邪魔外道就該天誅地滅,這下肯定死透了,投胎都沒得投!”
氣氛瞬間熱烈起來,整個酒樓裏一片義憤填膺的附和,說書人更是來了八倍力氣,細數曲成溪的萬千惡行,把魔教的八輩祖宗都罵了個遍,一場說書幾乎成了魔教聲讨會。
曲成溪小啜杯中酒,笑得暧昧,如他所料,一把火燒了地洞,成功毀屍滅跡,沈欽就算再想搞什麽幺蛾子也無從下手,畢竟他的“屍體”已經燒得什麽都不剩了。
天雷雖然罕見,但是并不是不可能,尤其是劈在他這種大魔頭的墳上簡直合情合理——作惡多端一生,死了老天都不收。
與自然天象相關的法術向來是最難的,他那天用自己的血改變原有陣法引來天雷,這操作可能是在修仙史上都罕見,也不怕沈欽懷疑。
從此之後,再沒有人知道他還活着,剩下的這段日子,再沒有人會找他麻煩了。
清淨。
樓下衆人繼續七嘴八舌,別說,還挺有意思,別人有膽當面罵他還是頭一次,罵沈欽的時候更是帶勁兒。
“沈欽這個狗東西!造孽那麽多,死後肯定也得天打雷劈!”路人甲大罵。
“太對了!曲成溪一道雷,他得三道!”
“他倆就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臭味相投,穿一條褲子……”
“哎哎哎!”曲成溪連忙伸手叫停,“他倆可不是穿一條褲子的!”沈欽的褲子他嫌棄!
“怎麽不是?他倆都結婚了!”
曲成溪嗑着瓜子糾正:“是差點兒結婚,沒洞房就是沒結成!”
“哼!我看這倆狗東西正好相配!”
“屁!一點都不配!”曲成溪急了,瓜子一扔,“曲成溪比沈欽好看多了!”
路人丙:“誰見過姓曲的長什麽樣,每次都戴着面具。”
“我見過……”有人弱弱舉手,“以前去燕北遠遠的看過一眼,真的驚為天人……”
“你胡說!魔頭怎麽可能好看!”
“我八大姨的表哥侄媳婦兒他弟也見過!說曲成溪确實美豔過人,江南第一大妓院秦淮樓的頭牌跟他比起來都得自慚形穢。”
“這都是什麽小道消息,正邪不兩立,再好看心靈也是醜惡的!要我說曲成溪要有樓上這位公子十分之一的好看,就是他祖墳冒青煙了!”
“諸位諸位,我們要客觀,雖然曲魔頭罪大惡極,但是長得好看是共識!”
……
話題成功的歪到了對曲成溪的顏值大讨論上,曲成溪哧哧笑着,那些見過他的人估計也是遠遠的看見過他坐在城樓上彈琵琶和曬太陽,那遠遠的一眼,根本看不清五官,約麽只能看見身姿和輪廓,都足以在那些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果然就算天下人對于他表示出了一致厭惡,但是見過自己的都忍不住說一句帥,可見不瞎。
老子果然迷倒衆生。
曲成溪一撩頭發,心情頗佳,伸手去撈酒杯,正準備把最後的杯中酒一飲而盡,卻發現杯子空了:“卧槽?”
往桌子上一看,好家夥!
那胖貂不知道什麽時候把他剩下的酒都喝了,正四仰八叉的躺在桌上打酒嗝。
“你這胖子又偷我酒!”曲成溪氣不打一出來,捏住香香臉上的兩坨肉瘋狂□□,“又懶又饞要你何用?”
“吱吱吱!”香香借着酒勁膽大包天地撒潑,大尾巴啪啪啪甩曲成溪的胳膊,一臉的欠打樣。
曲成溪被它氣笑了,捉住它的小短腿就要撓它的癢癢肉。
香香立刻打滾認慫。
然而就在這時,曲成溪的動作忽的一頓,似乎有痛色從眉眼間一閃而過。
“吱!”香香瞬間清醒,緊張地竄到他面前,“吱吱?”
天色已暗,剛升起的明亮月色下,曲成溪面容如雪,不動聲色的收手,在桌下按了一下腹部。
“吱吱!”香香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立刻焦躁不安起來,擔憂地抱住曲成溪的胳膊。
“我沒事。”曲成溪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神色已經無異,撸了一下香香的腦袋,把它塞進了袖子裏,“喝夠了沒,咱們走。”
夜晚長街燈火通明,叫賣依舊,似乎比白日更加熱鬧,卻也多添了幾分夜晚獨有的安寧祥和。時不時還有結伴而行的小修士走過,引得曲成溪微微側目,江南是正道門派彙集的城市,走了一下午幾乎把六大門派的門生遇了個遍。
袖子裏忽然一陣鼓動,香香焦急地從曲成溪袖子裏鑽出來:“吱……”
曲成溪用掌心拖起這小東西,用指尖點了點它的小腦袋:“都說了我沒事,藥效還沒發作呢,你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好像我要死了似的……要死也不是現在,還早呢。”
香香根本聽不得這話,小小的眼睛瞬間星光點點,抓着曲成溪的手指哼哼唧唧,看起來竟像是要哭了。
曲成溪無奈的嘆了口氣,寵溺的摸了摸香香的下巴。
為了離開沈欽,他付出了慘烈的代價。
那讓他呈現出假死形态的藥有極強的副作用,吃下後只剩五年壽命,而且每隔十天半月就會遭受一次肝腸寸斷之苦,平日裏也會時不時感受到藥物腐蝕內髒的痛楚。
但是他別無選擇,以沈欽的能耐,他不破釜沉舟,根本不可能脫身。
五年壽命又如何,肝腸寸斷又如何,總好過一輩子當一只被困在籠中的金絲雀,與自己憎惡的人在一起度過漫長的餘生。
曲成溪輕輕笑了,把香香往胸口一揣,沿着長街向前走去。
他行走的姿态看似和在花月教時一樣浪蕩灑脫,可細看卻大有不同,像是有什麽沉重的枷鎖被卸去,每一步都輕快自然。
“我原來一根筋,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為了他壓制本性一直禁欲,連多看別人一眼都覺得自己最無可恕。”曲成溪嘆息一聲,“現在想想,真是傻得可以,白白浪費了我這張帥臉。”
香香立刻表示認可:“吱吱!”
曲成溪噗嗤一笑:“你一直都不喜歡他。你放心,前半生我為他而活,最後的五年,我要為我自己。”
周圍歡聲笑語連綿,少男少女的香粉味混合着江南的水汽,在空氣中氤氲出暧昧的情緒。
曲成溪壞笑起來:“人之将死,不浪白不浪。我聽說那件事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情,如今恢複了自由身,我一定要去試試!”
香香歪着腦袋,不知“那件事”是什麽。
曲成溪暧昧一笑,忽然拔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走!去他們剛才提到的江南第一大妓院,秦淮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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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