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顆星 初戀
第36章 第三十六顆星 初戀
沈軻知道, 阮正榮把他叫出來,是有話要單獨和他說。
估計季曼那邊也在做阮季星的思想工作。
若要形容阮正榮如今的狀态,直接點說, 就是變老了。
皺紋, 白發, 體态,身材……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宛如廢墟重建那樣工程浩大,又像大橋坍塌那樣驚心動魄。
可實際上,沒有度過能造成這麽大變化的時間,只能證明, 愛妻愛女的他, 實在操勞過度。
和季曼的細心周到不同,過去的十幾年,阮正榮扮演的是一位慷慨大方, 以一己之力撐起家庭重擔的父親。
由于忙碌和傳統家庭分工的差異, 在阮季星的成長過程中,他的陪伴和關心遠不如母親。
是以, 和女兒交心的任務,他大抵勝任不了, 于是自然而然地被派來與沈軻“談判”。
沈軻不了解兩位長輩對他們的情況的掌握程度,當他們問起時, 他也只是含糊帶過, 說接受過阮季星不少的幫助。
約莫是他的潛意識裏也知道,他們允許自己的女兒廣交朋友,卻無法同意她交一個他這樣的男友。
所以,他刻意掩飾了自己對她的感情, 僅以普通同學、普通朋友自居。
如果叫唐天和知曉,他八成會驚掉下巴:拽天拽地的沈軻竟然也有畏怯的一面。
但沈軻不得不拿出小心翼翼,乃至如履薄冰的态度。
他不能再次失去阮季星了。
阮正榮精挑細選出一條肥美的石斑,說晚上做清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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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軻自覺地從檔口老板手裏接過來,鮮活的,還在袋子裏亂蹦。
阮正榮說:“星星喜歡吃魚,但容易卡刺,每次要麽就給她買刺少的,要麽就把刺挑幹淨。就算到了這麽大,她媽媽還是這麽做。”
沈軻說:“季阿姨很愛她。”
“剛生下星星的時候,她得了輕度産後抑郁,不是星星離不開她,是她離不開星星,但太辛苦了,她總覺得照顧不好,久而久之,情緒就有點失控。”
阮正榮嘆了口氣,繼續說:“直到後來,星星學會爬,她的精神狀态才慢慢好起來。”
沈軻沒說話。
這顯然只是一場鋪墊。
“雖然我們家大不如前,但星星依然是我們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小軻,你媽媽為你付出那麽多,你應該能理解吧?”
能理解,他們希望她過得好;
能理解,他們希望她将來的對象是家境相當的好男孩。
對吧?
一切盡在不言中。
沈軻眼簾微微下垂,“叔叔,我明白。”
“好孩子。”
阮正榮拍拍他的肩,笑了,“不單長高,也變結實了,還是年輕好啊,年輕就還有無限可能,可以闖出一片天來。”
沈軻默了默,說:“叔叔,我以後想創業。”
“有奔頭是好事,但十個創業九個敗,你想好了?”
阮正榮訝異的是,這個年代,沒有家裏的經濟、人脈等支持,這條路注定艱難得多。
但似乎正因處在谷底,本就無路可退了,才會願意孤注一擲,哪怕向上攀登有摔得粉身碎骨的風險。
“我目前還在摸索,未來幾年哪些行業發展勢頭好,我拿得出手的優勢是什麽。我想搏一把——為我的未來。”
也為我和她的未來。他心說。
*
陪阮正榮買完東西回家,沈軻留意到,阮季星的眼皮有點紅。
她皮膚白,哭過之後就特別明顯。
季曼素來不忍心罵她的,是說了什麽,她才會哭?
沈軻原本想幫阮正榮打下手,季曼說:“你是客人,怎麽能進廚房,你和星星聊聊天,看看電視。”
他便坐到客廳沙發。
阮季星抱着抱枕,電視播着,她眼神很空洞,大概率沒看進去。
他望了望廚房,夫妻倆正争執石斑到底清蒸還是做成酸菜魚,但因為是善良和氣的人,這樣的畫面也是溫馨的。
用膝蓋碰碰她的,說:“怎麽,那學生又鬧騰你了?”
避重就輕地開了話頭。
阮季星有些愣地看他一眼,低低地“嗯”了聲。
她問:“你是不是昨天就來Z市了?”
沈軻停了兩拍,說:“是。”
“所以我在書店看到的人,的确是你。”
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他還是一個字:“是。”
她又問:“你都根據我朋友圈定位去找我了,為什麽又跑了?”
沈軻笑了笑,“那我今天給你準備的,不就沒有驚喜了?”
阮季星看了他一會兒,複又繼續對着那笑笑鬧鬧的綜藝節目放空,說:“我本來挺高興的。”
他順着她的話問:“那誰惹你不高興了?”
她扁着嘴,滿腹委屈地說:“被花刺紮到手了。”
他方注意到,他送到那束花,被她放進花瓶裏,用水養着。
其實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對方是在轉移話題,但同時默契地假裝不知道。
仿佛這樣,就還能按照以前的模式相處,暧昧,親近。
阮季星猜不到沈軻對他們關系的打算,但以她的性子,真要是真心喜歡的東西,哪有那麽輕易放棄。
人也一樣。
她糾結的是,該怎麽做,才能讓季曼放心。
廚房裏,借着抽油煙機的聲響作掩護,夫妻倆也在小聲嘀咕。
阮正榮問:“星星怎麽說?”
季曼嘆了口氣,說:“哭了。”
阮正榮一時心軟,“要不就随他們去吧,我看小軻還挺有上進心的。”
“你可別和稀泥,你不能聽他怎麽說,得看他怎麽做。”
阮正榮笑了,“這麽快就開始從丈母娘的角度來考察女婿了啊?”
季曼瞪他,“什麽女婿?星星剛讀大學,男朋友是男朋友,離結婚還遠着呢。”
“是是是。”
阮正榮對老婆百依百順,又說:“但是你也別管得太嚴,十八九歲的初戀,感情多美好啊。”
季曼故意陰陽怪氣:“這麽說,你現在依然對你的初戀戀戀不忘咯?”
“那可不,不僅要記一輩子,還要跟她白頭偕老呢。”
“信你個大頭鬼。”
罵歸罵,季曼還是笑了。
*
飯後,阮季星主動請纓,送沈軻出去。
季曼沒說什麽,只提醒她外面風大。
她這會兒正在玄關,脫掉拖鞋,兩只腳齊齊套入鞋口,再彎下身去拉鞋跟,沈軻動作地自然幫她從沙發上拿了帽子圍巾。
季曼見了,說不出話。
“爸,媽,我走啦。”
“早點回來。”
話沒說完,門就關上了。
季曼投訴似的說:“你還讓我別管得太嚴,你看看她,這是我能管得住的嗎?”
阮正榮笑呵呵的,“星星心大,像我。”
季曼懶得理他,去洗碗了。
阮季星其實是在吃飯的時候想通了。
談戀愛嘛,就像菜,你不嘗嘗,怎麽知道它鹹沒鹹,淡不淡?
而且你得趁熱吃,涼了,或者再熱一遍,終歸不是最初想要的那個味了。
但她也沒打算頂撞季曼,大不了就先以“朋友”處着呗,反正季曼又沒說讓他們斷絕來往。
竟然如此,她送作為客人的朋友走,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到了樓下,阮季星朝他攤開手,“給我吧。”
沈軻沒應答,抻開帽子,替她戴上,接着又圍上圍巾。
原本應該是挺浪漫的氛圍的——如果他沒有把她整張臉都包住的話。
阮季星把圍巾往下拽,惡狠狠地瞪他,“你故意的整我是吧?”
他扯了下唇角,揉了下她的腦袋,“走了。”
她拍掉他的手,問:“你什麽時候回S市?”
“原本是今天下午的車,改簽到晚上了。”
沈軻瞟了眼時間,看着她,意有所指地說:“還有兩個小時。”
弦外之音是,他不急着走。
阮季星聽出來了,也沒點破,說:“吃炒板栗嗎?我請你。”
他搖頭,“叔叔阿姨太熱情,吃撐了。”
“那正好,我陪你散步消消食吧。”
想跟他再待一會兒就待一會兒,非要說陪他散步。
沈軻幾不可見地笑了下。
兩個人沿着馬路牙子漫無目的地走着,漫無目的地聊着,中間隔着一拳頭的距離。
不遠,不近,不親,不疏。
阮季星敏銳地察覺到,他其實有某種沖動,但始終竭力克制着,按捺着,故而顯得有幾分心不在焉。
他專程跑來Z市,給她慶生,又将她的指紋錄入手機,相當于在窗戶紙上戳破一個指頭大小的洞。
她又不是傻子,再遲鈍也該懂他心意了。
但彼此尚且等待着一個合适的,把這層窗戶紙徹底撕開的契機。
阮季星走在裏邊,他的另一邊是車水馬龍的路面。
她偷偷垂眸,看見他的手是垂在身側的,五指稍稍張開,像是,在等誰的手扣進去。
她一點點向他靠近,狀似無意地碰到他的手背,“……欸,沈軻。”
他“嗯?”了聲。
“你知道吧,R136a1距離地球大約16.5萬光年。”
“嗯。”
“也就是說,你現在所看到的它,其實是16.5萬年前的。你覺不覺得特別奇妙?說不定,16.5萬年後,那顆星球上的生命文明望向宇宙時,此時此刻的路燈,車燈,還有你眼裏的光,雖然微不足道,但或許也能被捕捉到——就這麽完成了一場穿越時間和空間的交彙。”
她的雙眸,也像兩顆小小的星球,裏面孕育了萬物。
而他,被強大的引力拖拽進去。
沈軻想,他也是穿越了時間和空間,才能和她重逢。
手背又被碰了一下。
像只熱衷于調皮搗蛋的貓不停地扒拉爪子,不痛不癢的,就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
他碰回去,報複式的。
“你幹嗎?”
阮季星屈肘,頂了下他。
“我才想問你幹嗎?”
他一邊肩膀向下傾斜,撞她一下。
兩個人原本是碰來碰去,演變成在街上你撞我我撞你的,沈軻躲開,她就追。
阮季星又氣又好笑,氣喘籲籲地吐槽:“幼不幼稚啊你。”
“不幼稚怎麽陪你玩這種把戲。”
沈軻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尖不知是故意還是不小心,輕輕地撓過她的手心。
兩只手都是冰涼的,不過一只大,一只小,尺寸差異顯著。
阮季星的心跳就像快要沒墨的筆芯,寫起來斷斷續續的。
仿佛所有感官同時調動,才能那麽清晰地感知到,先是他的柔軟的指腹,再是修剪過的指甲,從上到下。
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緊緊地抿着唇,沒出聲,也沒掙脫,眼神似遇到天敵的兔子,驚慌失措地遁逃,試圖跳入洞口掩藏形跡。
沈軻很快就松開了,若無其事地将手插進口袋。
但他們之間蓄意拉開的距離消弭了,肩膀抵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
“沈軻……”阮季星的聲音細細弱弱的,猶且沉湎于剛才的心動裏,“你不說些什麽嗎?”
“說什麽?”
她說不知道,又說有點尴尬。
充其量也就是牽了個手,持續不到三秒,她反應怎麽這麽大?
她都唾棄自己,表現得太沒經驗,太像愣頭青了。
但沈軻說:“嗯,我也有點。”
她的音量又低了幾分:“我還以為你很游刃有餘呢。”
那是因為,她無從得知,他是憑着怎樣的一陣沖動,才敢那麽做。
也得多虧她,是她剛才那番話給了他勇氣。
她說R136a1的光穿越16.5萬光年抵達地球,為人們所看見,或許也能明白,他出現在她面前的意義。
阮季星送沈軻上前往車站的車。
他要坐通宵的綠皮火車硬座,明天早上七點到S市,她光是想想就覺得痛苦。
臨別前,她給他買了一袋零食,讓他路上吃。
他說:“我給你叫了個車,待會到。外面冷,就別走回家了。”
“哦,好。”
沈軻拉開車門,深深地凝望着她的臉,“再見。”
她沖他揮手,“拜拜。”
車啓動,司機說:“小兩口這是異地戀吶?”
估計是見他們依依惜別,他的目的地又是火車站。
沈軻沉默,沒說是,也沒是不是。
車開到晚上,人很疲憊,司機便愛和乘客閑聊轉移注意力:“異地戀辛苦吶,尤其是熱戀期,分開沒幾天就想得不行的,我見過好多對,女孩子哭得稀裏嘩啦的,不知道最後結局怎麽樣咯。”
不用沒幾天。
他現在就開始想她了,以至于不敢從後視鏡裏再看她最後一眼。
阮季星八成不會哭。
但他卑鄙且貪婪地祈盼着,她會日日想念他。
最多半個多月,他們就要返校了。
等十幾天,他們就能見面,可要等多久,他才有資格堂堂正正地牽起她的手,而不是像小偷一樣,短暫地偷來一段不屬于自己的美好的時光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