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愛意無聲 這就是我的答案
第80章 愛意無聲 這就是我的答案
白念上山時走的是由北向南的路線, 但她是從南邊的陡坡摔下來的,帶着一個半大孩子,要爬上去沿路返回難如登天。
她掏出手機想要試一試信號, 餘游懂事地用兩只手掌在屏幕上方撐起, 試圖幫她擋一擋雨,奈何收效甚微,細密的雨水劈頭蓋臉砸在屏幕上, 将屏幕折射出分崩離析的炫彩, 白念快速伸手拂去上面的水漬,看了一眼右上角。
信號為零。
打開導航,t定位依舊停留在她截圖給梁天心的地方一動不動。
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 白念收起手機,看了眼緊緊依偎着她的小姑娘:“小游,你知道回去的路嗎?”
餘游的表情頓時萎頓下去, 搖了搖頭:“不知道, 爸爸和爺爺說, 媽媽留在家裏不吉利,沒等我放學回家見她一面,他們就把她帶走了……我今天偷偷問了鄰居阿孃, 她讓我沿着溪邊上了山往山頂爬。”
“對不起, 姐姐, ”她擡起頭來看白念, “我給你添麻煩了, 爸爸說我是個累贅, 也許他是對的。”
“怎麽會。”白念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心疼她早早讀懂了累贅這個詞語的含義,“找媽媽怎麽會有錯呢?”
說話間, 她低頭看了眼腳下順着山溝流淌的雨水,安撫地拍了拍餘游的肩膀:“我們沿着水溝下去,肯定能下山的。”
她拉緊風衣,摟緊餘游的肩膀就要往前走,餘游卻罕見地沒有邁步,停在原地踟蹰不前:“我的腿動不了……要不姐姐你先走吧,不用管我了。”
白念目光落在她的右腿,這才發現短短的一會兒,餘游的腳踝已經腫起一個大包,摸上去是觸目驚心的熱,她思考了兩秒,一把脫下風衣罩在餘游頭頂,在她面前轉身蹲下:“說什麽呢?姐姐背你。”
“你淋雨了。”餘游搖着頭要把衣服還給她。
白念反手拍拍自己的背,一派輕松:“你上來,幫姐姐撐一下衣服不就可以了嗎?”
聽起來很可行,餘游終于還是瘸着腿輕輕趴到她的背上,立刻将頭頂的衣服撐得大大的,将白念一起蓋住。
“出發咯。”白念拽着旁邊的樹枝,借力緩緩地撐起膝蓋,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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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怎麽了?”餘游敏銳地偏過頭問。
白念背對着她,松開自己被咬得泛白的唇和幾乎掐進掌心的指甲,舒了一口氣,語氣平常:“沒事,走啦!”
好在坡底的地勢比較平緩,白念扶着身邊經過的樹幹,深一腳淺一腳往山下走。
盡管兩人身上都濕透了,但緊貼的身軀還是彙聚起些許溫熱來,風衣在兩人頭頂遮擋出一個簡陋的空間,餘游滾燙的呼吸砸在白念後頸,在狹小的風衣裏聚起一個短暫溫暖的空間。
方才還很精神的小姑娘聲音逐漸模糊了起來,她把下巴輕輕抵在白念肩上,意識有些朦胧地呢喃道:“姐姐,我有點困。”
“別睡。”白念将她往上托了托,“陪姐姐說話好嗎?姐姐一個人會害怕。”
這話大半是用來哄孩子的,但是白念停下腳步歇了口氣,發覺周遭的景象已經開始暗了下來,地上的草木和青苔融為一體,很容易讓她分辨不清,不小心就會絆到。
天黑得差不多了。
她對黑暗有着天然的恐懼。
不過這話很有用,餘游果真努力擡正自己的腦袋,為自己可以幫上一點忙而開心:“好,我不睡,我陪你。”
“謝謝小游,”趁着勉強還能看清,白念繼續往前走,身後的腦袋開始困頓,垂在她的後背一點一點,她連忙開口拉回她的注意力,“可以跟姐姐說說,為什麽把顏料送給媽媽嗎?”
環在她脖頸上的手臂緊了緊,餘游緩緩開口:“我想把媽媽換回來。”
“嗯。”白念化身忠實的聽衆,聚精會神去看腳下的路。
“爸爸他們都說,我畫畫是浪費錢,說錢都應該是弟弟的,我不能用,”餘游聲音輕了許多,“只有媽媽誇我畫得好看。”
白念腳步一頓,才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嗯,姐姐也覺得你畫的很好。”
“他們會打人,”餘游吸了吸鼻子,“爺爺會打奶奶,爸爸會打媽媽……也會打我,只有弟弟不用挨打。”
“我告訴媽媽,我不畫畫了,這樣爸爸就不會那麽生氣,媽媽也不用為了保護我的水彩紙被爸爸扯着頭發往牆上砸。”盡管餘游努力平靜下來,但聲音裏終于還是忍不住帶了些顫音。
驚人的事實被這麽平靜淺淡地陳述出來,白念閉了閉眼,竭力按下自己的情緒。
“媽媽說要堅持,”餘游聲音緩下來,“她說她打工賺的錢偷偷攢了一點,要給我買顏料。”
白念咽下喉間的酸澀:“嗯,你媽媽很愛你。”
“對,媽媽很好的,她會在夜裏悄悄給我唱蟲兒飛,再摸摸我的背,這樣爸爸打過的地方很快就不痛了。”餘游語氣驕傲了一瞬,又很快黯淡了下去,“媽媽很好,是我不好。”
“我不該貪心,真的讓媽媽去城裏給我買顏料,”餘游的聲音模糊起來,一滴滾燙的液體突然砸在白念頸上,她壓住力竭的喘息,停下腳步。
然後就聽見餘游說:“這樣她就不會被拉礦的卡車撞到,就不會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躺在這裏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低下頭去,将額頭抵在白念背上,環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緊,壓抑了許久,終究還是顫抖着哭出聲來:“姐姐,我想把顏料拿給媽媽,告訴她不用去買了,我有了。”
“我想讓媽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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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哭泣過後的餘游終于有些脫力,軟軟地倚靠着白念,聲音越來越模糊,她竭力想要開口說話,踐行自己陪着白念的諾言,但開口的聲音近乎呢喃。
白念吃力地将她往上托了托,餘游的臉頰輕輕撞在白念後頸,相觸的地方一片滾燙。
“小游,別睡,我們快下山了。”她試圖用這樣的話喚醒背後的人,但已經沒有回音了。
纏着她的手臂軟軟地垂了下去。
“小游。”白念輕輕喊了她一聲,聲音已經帶上了哽咽,“堅持住。”
舉目四眺,暗沉無邊的密林仿佛無邊無際,雨勢終于小了一些,剝離了雨噪的山間陡然安靜下來,只有樹梢上墜落的雨滴砸在地上悶響,混合着白念極力壓制的粗重呼吸。
白念連絕望的情緒都不敢有,她背上還有人,還等着她帶她出去。
背上失去意識的小小身體不住地往下滑,白念反手去托,幾乎使不上力。
她的手臂已經麻木到失去知覺。
站在原地弓着背緩了口氣,微微彎腰的動作讓腦子裏一片轟鳴,她往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喚回幾分清醒的意識,重新邁開雙腿。
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
餘游滾燙的體溫似乎透過潮濕的衣服傳到了她的背上,白念覺得自己也變得很熱,小腿的肌肉在隐秘地發顫,她深吸一口氣。
鼻腔裏是滾燙的腥甜。
舉步維艱。
眼前的樹影開始搖晃,她抓住身邊的樹幹站穩,等過這一陣頭暈目眩的虛弱,耳邊突然傳來窸窣的響動。
像敏捷的野獸正在越過密林朝她們靠近。
白念毛骨悚然,橫生出幾分力氣,将餘游往背上用力一托,緊緊注視着響動的來源,輕輕往後退了一步,将背部靠在一棵粗壯的樹幹上,然後悄悄伸手去掏兜裏的手機,想要打開手電筒吓退這未知的危險。
聲音幾乎就在面前,她的血液幾乎凝聚到腦中。
“白念?”一道沉沉的嗓音突然從頭頂炸開。
她顫抖着摸索電筒按鈕的手猛地僵在原地:“……你來了。”
“對,”男生緊繃的聲音明顯輕了一些,“我馬上下來,你怎麽樣?”
“好,我還好,”白念回答得很理智,她甚至想到要低頭去打開手電筒,向嚴禹示意自己的位置,“我在這裏。”
她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很正常。
耳鳴越來越厲害,她已經聽不清嚴禹後面說了些什麽,只能依稀看見上方搖晃的光線,她不知道她和他的高差有多少,只感覺到頭頂有枝葉碾落的聲音,随後有腳步重重地落在她的眼前。
白念眼前泛起一陣接一陣的眩暈,她壓根看不清來人的模樣,只是下意識轉過身去,将背上的孩子送到他面前:“餘游在發燒,好像是暈過去了,快把她送回去。”
背上陡然一輕,白念像交付了千鈞的責任一般,她覺得自己渾身輕飄飄的:“走吧,我跟在你身後。”
她下意識邁開腳步,想要往前走。
繼續走,走回去。
似乎有人伸手來拉她,行動間有熟悉的氣息擦過她的鼻尖,白念想要扭頭笑一下,告訴他自己沒事,突然眼前一黑。
墜落前最後的意識,是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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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濃稠的黑暗。
這是白念醒來的第一個感受。
她緩緩睜開眼睛,才發現身前是堅實溫熱的肩背,她額頭抵在上面,鼻息間全是嚴禹的味道,身上是一t件柔軟厚實的外套,将她攏得嚴嚴實實,她動了動腦袋。
低頭在山路上行走的嚴禹察覺到背上輕微的動靜,頓了一下:“你醒了?”
微啞的聲音裏有些不易察覺地放松,似乎是緊繃的弦終于得到一絲松解。
白念偏過頭,從他的右肩往前看,夜已深,前路幾乎隐匿在黑暗中,換成她可能要一步一摸索,也不知道嚴禹怎麽走得這麽穩。
似乎是精力還沒回籠,白念懶懶地将下巴抵在嚴禹右肩上,側臉幾乎是擦着他的耳畔過去的,她輕輕開口,帶着些鼻音,像是沒醒神一般:“怎麽不打燈?”
說話帶出的溫熱氣息在嚴禹耳畔猶如實質,又輕又癢,他深吸一口氣,沒有躲開,聲音依然沉穩:“怕摟不穩你。”
大約是剛才體力消耗得太過嚴重,白念神思都有些倦怠,她意識有些不夠清醒,下意識眷戀地埋在嚴禹背上深吸一口氣,鼻翼間全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嚴禹托着她腿部的手驀地緊了緊。
親密相觸下,白念終于有些回神,她擡起下巴:“放我下來吧,我可以自己走了。”
嚴禹只當她還在渾渾噩噩,半哄半講道理:“你在發燒,蓋好衣服,聽話。”
哄孩子似的一句“聽話”讓白念愣怔了片刻,她輕笑一聲:“師兄,我真的醒了。”
她已經很久沒這麽稱呼過他,自從知道他的身份以後,她的認知一直很混亂,下意識用你你你來喚他。
這一聲成功讓嚴禹啞口無言,沉默無聲地往前走。
半晌他才像忍不住一般開口:“想跟我拉開距離也得等回去再說。”
語氣裏帶了些不容拒絕的冷硬和堅持。
天知道他看見她在他面前暈過去的時候,有多害怕。
白念沒力氣跟他辯解,見下不來,索性也不掙紮了,摸索着去探自己的衣兜,拿出了手機,點開手電筒,伸到嚴禹前面:“那我幫你照路。”
因為這個舉動,她右手環在嚴禹的頸側,似乎渾然不覺這是一個擁抱一般的姿态。
“我看得清,手放回去,外面很冷。”嚴禹看了一樣她因為伸長而露在外面的小臂,拒絕道。
白念顧左右而言他:“其他人呢?小游呢?”
“已經先回去了,別擔心,張老師來了,她送小游去醫院了。”嚴禹聲音沉緩,像要令她安心一般細細交代了一遍。
耳邊有涓涓流水的響聲,白念手機一轉,發現已經走到下午洗菜的地方。
他們下山了。
白念原本也就是多問一句,她對他有種莫名的信任,他會處理得很好。
放下心來,她将手機轉回來,初秋鄉間的夜晚真的很冷,她下意識把手收回來搓了搓,手機的光亮在他們兩人中間晃動了一下,白念的手猛地僵在原地。
眼前有血跡。
嚴禹穿着一件淺色的襯衣,此刻衣服上的痕跡在光亮下無所遁形,他的左肩連同背部在緩緩滲血,連帶着伏在他背上的白念前襟上也站了些零星血跡。
“你的背怎麽了。”白念一開口聲音就啞得厲害。
嚴禹腳步一頓,有些無奈地笑了下,輕描淡寫:“所以讓你別開燈。”
“你放我下來。”她聲音裏帶了些哭腔。
她明明不是愛哭的性格。
嚴禹聲音溫柔卻固執:“不放,你手臂和腿都受傷了,走不了路。”
他這麽說着,自顧自平穩地往前走,背上一時間沒了聲音,他以為白念被說服了。
啪嗒。
一滴溫熱的液體墜落在他的後頸,嚴禹腦子一懵,慢半拍反應過來那是什麽。
他瞬間有些慌亂:“別哭,我真的沒事。”
白念的眼淚卻突然不受控制,沉默無聲地啪嗒、啪嗒接連墜落 ,在他的頸上,肩上,背上。
她本來不想哭的,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哭,也許是今晚從進山起就強裝不怕的那口氣崩塌了,也許是身體疲憊到失去控制,也許是其他更混亂的情緒。
“你放我下來。”她固執地要求道。
嚴禹連忙将她放下,轉過身來拉攏她身上的外套,低頭伸出手指想幫她擦眼淚。
白念淚眼朦胧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手臂也劃傷了?”
她就着手裏的燈光去看他,才發現在黑暗裏四平八穩的人身上其實很狼狽,頭發有些淩亂,淺色的襯衫到處都是劃痕,手臂上有很多細密的小傷口,腿上看不出什麽,看起來最嚴重的是肩背。
而她自己,下墜的時候手臂被石塊割傷,膝蓋落地的時候也重重地磕了一下,忍痛背着餘游走了半個小時已經是強弩之末,現在落地就是尖銳的刺痛。
嚴禹沉默着來扶她,白念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兩個形容潦草的人面面相觑,嚴禹伸出拇指輕輕揩拭她的眼角,奈何白念眼淚太過洶湧,完全沒有作用。
他嘆了口氣,做了今晚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伸出手臂,重重地将面前的身影完全地圈進了懷中。
哪怕只有這一刻,他就當作這一刻,她的眼淚為他而流。
曠野中唯一的光亮被埋在兩人之間不見蹤影,昏暗中,他垂下頭去輕撫白念未幹的頭發,被他困在懷中的人卻慢慢伸出雙手,緩緩地、輕輕地反抱住他的腰,珍之又重。
嚴禹愣在原地。
她埋在他的胸口,聲音發悶,帶着輕微的沙啞道:“謝謝你。”
她想說的不是謝謝。
情緒太過洶湧,語言就蒼白無力。
這些情緒困在緊鎖的儲藏室門後,躲在雨夜無聲的耳機裏,藏在風雨蕭瑟的山林間。
她是孤身前行的戰士,只有他撐住了她铠甲上搖搖欲碎的裂隙。
然而這句話落在嚴禹耳中,就是熟悉的禮貌與客套,他懸在心口的念頭驀然墜地,垂下眼睛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嗯。”
天邊有悶雷沉沉滾過,剛剛冒頭的月色又被黑沉的雲層蓋了回去,嚴禹閉了閉眼,拉開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上面的溫度依舊滾燙,她還在發燒。
“上來,我帶你回去。”他垂頭去看白念,她的眼淚終于止住,眸光中水汽氤氲,愣愣地擡眼來看他。
他聲音放緩:“要下雨了。”
白念卻注視着他不放,話題急轉直下:“你說過要陪我尋找答案。”
她的聲音悶悶的,帶着些鼻音,看不出情緒。
嚴禹喉結滾動了一下,不知道她此刻固執地提及此事的意味,也許是高燒讓她此刻顯得格外執拗又天馬行空,他咽下所有不該的希冀,啞聲開口:“對。你先上來,好嗎?你還在發燒,我帶你回去換身衣服再去醫——”
他的聲音猛地卡在喉嚨裏。
白念揪住他帶着血跡的衣領,迫使他垂下頭來,然後踮起腳尖,莽撞又直白地吻了上去。
略微幹燥的唇瓣帶着高熱的溫度,清晰又強烈地與他相觸,一把焚幹淨他心頭所有情緒。
嚴禹腦中一片劇烈的轟鳴,湮沒他急促的呼吸與如擂的心跳。
“這就是我的答案。”
白念腿痛站不住,親吻一觸即分,她剛要退開,就被嚴禹猛地一把拽了回去,一手困住她的腰将她托穩,一手按住她的後腦,不容反抗地再次吻了上來。
“是你自己撞上來的。”他洩憤似的咬了一口她的下唇,聲音喑啞又帶着些兇狠。
白念在意識朦胧中輕笑了一聲,擡起手臂輕輕環住了他的脖頸。
漫長無聲的愛意,終于得見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