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也很挂念你,一直都很挂念……
第2章 第一章 “我也很挂念你,一直都很挂念……
大寧慶元二十六年,朔西風雪大作,戊原府巡撫衙門外,雪落得半尺深。幾名當班的衙役第三次往照壁兩側木梁上的火把裏添油,一陣狂風襲來,再度湮滅了所有火光。
衙役們叫苦不疊,連忙喚人從庫房裏拿燈罩來。好不容易點上火,衙門後又在喚寅賓館內的炭火要更換了。
其中一名衙役恨罵一句:“嘚,什麽都要老子來幹,你們都是吃幹飯的?”
說完他便急急忙忙去生火了,片時,一盆燒紅的木炭被三倆當班端進了巡撫衙門西邊的寅賓館中,而先前将熄未熄的那一盆則被端到了科房,供當夜差的蹭蹭餘溫。新換上的炭火讓這間略顯寒酸的會客廳堂頓時暖上些許。
銀白炭條錯列,火光明滅不定,一名年輕官員閉目養神,而另一位中年官員卻神态焦灼,兩撇胡子翹了又翹。
人影起了又坐,坐了又起,這位中年官員是朔西布政使司布政使高子運,贛州章江人,剛過不惑之年,于朔西當差已有十餘年。昏黃燈影照出其臉上的蠟色甚是難看,一雙江南人的杏眼頻頻朝窗外探去,除了令他百般不适的鵝毛大雪之外,便只依稀可見三兩點衙門點起的暗橘色火光,于墨黑的夜裏兀自搖曳。
他不由得站起來,負手踱步在廳內。
“高大人。”一邊的年輕官員從假寐中醒來,望向高子運,笑道:“您不必着急,撫臺大人想必是被這風雪耽擱了。”
高子運回頭,拱手道:“失禮了,林大人,您舟車勞頓,今晚還是先去歇着吧。”
這名身着朱紅大袖官服、胸前補子上繡着藍金孔雀、頭戴三品官員冠帽的年輕官員姓林名清,字見善,是慶元十八年的進士,如今在兵部就任侍郎一職。他是今日午後到達朔西省戊原府的巡撫衙門,用過簡單的晚膳後便一直等在這裏。
這林見善高子運自是知曉。
十八歲高中探花,羨煞無數人,而後在翰林院任編修數年,如今被吏部堂官賞識,一躍成為朝上紅人。不僅仕途前程無量,年紀輕輕便顯入閣之才,模樣更是生得貌似潘安,如圭如璋。其身高六尺,面如冠玉,黑發似漆,眸若星熹,只是身材略顯單薄,若風中搖竹,鼻梁一痣,憑添柔情。朱紅官服襯出凜然争氣,言語間卻譚霏玉屑,倜傥風流。如今年紀弱冠有六,仍是斷雁孤鴻,在京城不知成了多少高官們的攀親首選。
“不必,我跟大人一起等待撫臺。”說罷,林清向前伸出雙手,微微躬身,湊近火爐烤起了火。
“真冷啊,這朔西才十月就如此嚴寒了。”
“朔西地處極北,往年在九月就開始雪虐風饕,今年得蒙聖上六十大壽的喜事,風雪還來得晚了些。”
林清含笑盯着爐火,點頭并不應答。随着時間流逝,他原本平靜的心情卻起了些微漣漪。
今夜,當真要見到了?
時隔兩年,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他無時不刻都在牽挂那遠調離京之人。可那人分明知道自己今日要來,卻無半點接風洗塵之意,仍舊在三日前去了前方與北狄的作戰前線,至今未歸,以至叫自己在此地等了足足三個時辰。
換了別人,林清心裏多多少少會生出些芥蒂,這不講禮數的派頭着實令人不快,可前方戰火如火如荼,作為朔西巡撫兼任提督軍務,那人的做法又在情理之中。想到他幾年前在朝上的朗朗風姿,揮斥方遒,林清心下不免嘆惋。
本已至兵部侍郎,正三品的官員,卻因為得罪了張黨遭到彈劾,來到這偏遠的邊疆之地,看似是做了封疆大吏得了個從二品,可其本是婉約江南出身,哪曾經歷過如此朔風暴雪和飛沙走石。更何況朔西近幾年北狄作亂,民生凋敝,端的是苦中之苦,窮中之窮。
這一次被人彈劾是來到苦寒的朔西做巡撫,下一次又會是在哪個窮鄉僻壤,再這樣下去,便有天縱之資,仕途這條路怕也是走不遠了。
林清如是想着,心裏又是嘆息,卻更多為即将的見面而欣喜。他實在等待太久了。
他沉思之際,高子運瞥了一眼他。布政使暗忖,也不知是火光映得這兵部侍郎雙頰緋紅,還是他想起了什麽,明眸裏竟泛着春光。
——
鐵騎聲驟響,破了這風雪而來。高子運當即起身,林清也從思緒萬千中抽回。紅木大門打開,鵝毛大的雪花随凜風瞬間湧進屋內,随着長随的一聲通報,林清日夜思念之人,朔西省巡撫兼提督軍務隋瑛便闊步走到二人面前。
“讓二位久等。”
聲色朗清,隋瑛拱手道歉,毫無寒暄。高子運和他是時常見面的,可林清卻是遠方來客,隋瑛此等作為,好似兩人只是三日未見。高子運不由得心下微驚,目光在林隋二人臉上掃了掃。
撫臺神色自若,雙眸含笑,就見那林清也是落落大方地回禮,無任何訝異。
“下官林清,見過隋撫臺。”
“見善何必多禮。”隋瑛順勢牽住林清的手,“怎麽這麽冰?不适應此地的天氣罷。”
說着,隋瑛脫下了自己的鶴氅,自然而然地披在了林清肩上。暖烘烘的熱氣伴随隋瑛慣用的竹林香膏氣息一齊湧了上來,林清臉色微紅,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聽高子運的聲音如雷般響起。
“撫臺!”高子運連忙道:“您可把我急死了,這麽大的雪,休要再去前方了!”
“依您所言,吳将軍和那數萬将士就不怕這雪了?”隋瑛走到紫檀主座前,端起一杯茶,不緊不慢地小飲了一口。
“可您也得知道個輕重緩急,您現在去前方又能做什麽呢?雪不停,仗打不起來。那北狄人也不是牲口。”
林清被高子運逗笑,隋瑛看了他一眼。
“見善莫見怪,在朔西官員間沒那個禮數。你的茶還熱嗎?叫人添一壺來。”
“尚是溫的。”
“溫的就是快要涼了,你身子弱,在京內就時常感染風寒,何況來到了這裏。”隋瑛說道,就吩咐人去重新沏了一壺茶。此時,高子運還在喋喋不休地責怪隋瑛幾日前擅自去了前線,叫他擔心,也叫林清這個京城派來的欽差好等。
“高大人,我這個撫臺做得還沒有半點自由了?”
“撫臺啊,您可不要仗着自己年輕,身子骨好,這風寒一旦沾染了您的骨頭,可叫您有得受,這朔西一時半會還得叫您擔着,您可不能任性妄為啊。”高子運語重心長地勸道,随即又是一聲嘆息,“您親自押運冬衣和糧草送給前線的将士們,還自己墊了資財在裏邊兒,可您前前後後也只有兩套冬衣,再加上那個破破爛爛的鶴氅,您如此行為,叫咱們這些辦事的心中實在慚愧。”
“我對您從無此要求,高大人,隋瑛獨身一人,也不似您和王大人有一衆家眷要養活,我要那麽多勞什子做甚?您大可不必慚愧,對朔西的貢獻您稱第二無人敢論第一。如今時間不早了,您也得回府休息,我差人送您。”隋瑛叫來長随,吩咐了幾句。高子運搖着頭走了,屋內便只剩下林清和隋瑛。
“隋撫臺,您今日受累,我……”林清起身,脫下鶴氅,預備行禮離開。
“見善,穿上罷,屋內冷。”
隋瑛沒有半點自己離開或者許他離開的意思,林清只好重新披起鶴氅,端坐着靜待後文。他擡眼看了一眼隋瑛,如同兩人多年前的相識,他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如玉般的君子模樣。隋瑛,隋在山,林清心中默念着他的名與字,在如此溫柔清隽的面孔之下,卻有着一顆剛硬的無所畏懼之心。
“朔西的軍情,我和吳将軍都有奏文,這回聖上差你來,究竟用意為何?”隋瑛放下茶盞,即使心中有數,他卻想聽林清的說辭。
“無非想聽真話而已。”
隋瑛微眯眼睛,“此話怎講?難不成我和吳将軍還能在奏疏裏作假?”
“見善沒這個意思。”林清恭敬地垂下眼眸,以一種寧定的聲調說,“真的對面可不僅是假,還有‘缺’。有了這‘缺’,真也便算不得真了。”
見隋瑛沉默地盯着他,林清幹脆也不再隐藏,繼續說:“有些事,您見了,說不得。有些話,您心中想了,卻寫不得。您和吳将軍說不了的,寫不了的,我來說,我來寫。這是聖意。”
“見善的意思是,你的奏疏這一次不會提到內閣裏去?”
“我将親自面見聖上。”
話說到這裏,意思便也再清晰不過。對于隋瑛來說,繞過內閣首甫張邈直接向當朝皇帝奏明朔西真實情況定是好事一樁,可他卻臉現憂色,依舊盯着林清,不言一語。
窗外狂風肆虐,鬼哭狼嚎一般。屋內卻岑寂無聲,暗流湧動。
“撫臺可是有擔憂?”林清率先打破沉默。
“聖上手下有欽差,還有司禮監的人,見善,你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對于你來說意味着什麽。”
林清微笑,“意味着我多處不讨好。宮裏的人會認為我越俎代庖,大臣們則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
“那你為何還如此做?”隋瑛放下茶盞,眼底已經泛起了不快。
多想說,原因有很多,除卻皇命之外,更因為這朔西是你的,不想讓你在此處太難過,所以甘願走這一步險棋。可林清卻佯裝搖頭,無奈笑道:“我乃大寧朝兵部侍郎,吃的是朝廷的俸祿,走得是程朱理學的大途,為國為民,理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怎的,只允許您隋瑛隋大人在朝堂上與奸佞相争,還不允許我林見善說幾句真話了?”
隋瑛一愣,随即起身拱手道:“是我唐突了。”
林清連忙站起身回禮,隋瑛便走近再度握住他的手。
“想必當差的已為你預備好了房間,朔西條件艱苦,比不得別的省份,這回先委屈你了。等明日我差人去打兩床新棉被來,你在這裏待上個半月,想必該看見的就該看見,該知曉的就該知曉。見善,我一直都很挂念你。”
這最後一句說得情真意切,林清不由得擡頭看向眼前這比自己足足高了半頭的人,在隋瑛這雙如鏡眼眸裏,他看到了自己異于往日的羞怯。可他也從這張秋水微瀾的含笑面容上,窺見了這句話的真意。
隋瑛的确挂念他,卻也只是挂念他。
想必換了哪位同僚到此,也會得到這一句令人感動的肺腑之言。
可他林清,思念說不出口,別的念頭更是半分都不敢有。他低下頭,隋瑛便只當他是累了,寅賓館的大門打開,長随便湊上前來。風雪夜裏,他被隋瑛親自領着走向位于東院的客房,直到門關上的時刻,他也沒能将對這句話的回應說出口。
“我也很挂念你,一直都很挂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