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Chapter66
第066章 Chapter66
Chapter66
7月13日, 從裏昂到勃朗峰山腳,這一路的天氣格外晴朗。
下午四點,顱相師呂蒂暢通無阻地抵達霞慕尼小鎮。
他哼着歡快小曲下了馬車,完全不怕被曬傷, 仰頭看向七月的耀眼陽光。
也不覺得太陽刺眼, 仿佛看到了好兆頭, 是金幣滾滾而來。
昨天,呂蒂在接到客戶杜克的邀請函後,快速去銀行兌換了随信而來的彙票,當場取到三千法郎。
既然客戶給的定金是真的, 他必須馬不停蹄地送上門做這筆生意。
邀請函裏,杜克說兒子遇到了一點學習的小困難。
呂蒂不以為意, 不管是哪種學習問題,都不能妨礙他賺這筆錢。
入行十三年, 他越做越順,從未翻車。能把黑的吹成白的, 沒的變成有的。
“咳咳!”
呂蒂輕咳兩聲,一秒變臉。
臉上不再有對金錢的貪婪, 化身老成持重的大腦專家,根據地址走向位于小鎮邊緣的杜克家。
自從1786年雅克·巴爾馬、米歇爾·帕卡爾首次登上勃朗峰, 霞慕尼小鎮開始漸漸為人所知,成為旅游勝地。
每年, 各國的登山愛好者前來霞慕尼, 從這裏開始攀登阿爾卑斯山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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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蒂都不帶多看一眼來往的旅客們。
他完全不懂登山的樂趣, 這種危險運動有意義嗎?一不小心踩空了, 輕則骨折重則死亡。
不如學他,動動嘴皮, 摸摸人頭,就能財運亨通。
16:25,呂蒂叩響杜克家的鐵門。
在老管家的帶路下,他走向主樓二樓的書房。
短短七分鐘路程,讓呂蒂更加心潮澎湃,是聽到了金錢的海浪聲。
以他判斷藝術品的豐富經驗,确認杜克家的家底豐厚。
舉個小例子,走進主樓後,走廊的牆上挂着桑德羅·波提切利的畫作。他不在意這位15世紀末佛羅倫薩畫家的藝術成就,只在乎波提切利的畫值錢就行。
也不知後方靠山而建的副樓裏有什麽?
呂蒂不能露出東張西望的神色,剛才只匆匆掃了一眼。
不似主樓有三層,副樓只建了一層。它的屋頂倒是有趣,有些類似土耳其浴室的圓頂。
難道說那是專門用來泡澡的地方?
呂蒂猜測着,書房到了。
書房的裝修卻很簡潔。
進門,整整三面牆的書架。從地面到天花板,全都是書。
靠窗位置放了一張書桌與兩把椅子。
呂蒂看清了“肥羊”的模樣。
杜克一臉滄桑,卻是相貌平平。頭發已花白,梳得倒是非常整齊。
邀請函上,杜克說是他的老客戶。
眼下見了面,卻覺得杜克很陌生,一點想不起以前接待過對方。
這不重要。
呂蒂像模像樣地做回憶狀,又是遺憾地微微搖頭。
“杜克先生,下午好。如您所願,我來了。很抱歉,我為太多人提供過腦力指導,一時無法記起曾幾何時與您見過面。能否說一下您以前咨詢的問題是什麽?”
呂蒂沒有自吹自擂地表示過目不忘,也是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杜克聞言,完全不生氣,笑了起來。
“十三年了,我的變化不小,您認不出來是正常的。”
如果你開口就說認出我,我反而要懷疑你沒本事在說謊,因為我的這張臉做了僞裝。
杜克隐去了後面這一句,而報出了一個時間。
“1854年7月22日,您對這個時間有印象吧?”
1854年?那是十九年前。
呂蒂回憶不起任何片段,但他的腦筋轉得快。
瞧杜克六十歲出頭,又是為了孩子的學習問題而請自己幫忙開發腦域,再聯系杜克說十三年前找自己咨詢過。
大膽推測,杜克中年得子。
1854年小杜克出生,1860年小杜克六歲,到了準備進學的時候。
呂蒂給人做顱相咨詢,有一個規矩——摸頭骨,從六歲起步。
他對外宣稱,小于六歲的孩子頭骨處于快速發育中,變數太大不能觀測。
事實上是規避風險,他不想觸碰嬰兒或幼童的腦袋。
不小心扯到幼兒一撮頭發,就會換來嚎啕大哭,講道理也沒用。
六歲以上的孩子,到了入學懂事的年紀。
呂蒂也能根據孩子性格、家庭背景、父母期盼等方面,給出“專業”的顱相指點意見。
話說回來,杜克說十三年前找他做過咨詢,應該是讓他給六歲的小杜克看相。
呂蒂推測出時間線,立刻回答:“聽到您說這個日期,我就想起來了。我曾經做出觀測,您的兒子長大後必定是傑出人才。”
記不起杜克父子,完全不是問題。
既然杜克重視兒子的學習,那就先誇一誇小杜克的天賦。拍馬屁,99%不會出錯。
果不其然,杜克露出了欣慰與喜悅神情。
呂蒂緊接着抛出一句:“小杜克先生的大腦生來就好,是得到了司天星的指引。”
杜克聞言,立刻坐直了身體。
雙眼如鷹隼,一眨不眨地死死盯呂蒂。
這一瞬,呂蒂被看得頭皮發麻。好似被詭邪物盯上,自己的脖子随時會對方被咬斷。
杜克很快收起壓迫的眼神,放松地靠入椅背。
他笑得和煦,不能更自然地繼續聊天。“上帝啊!您真是知識淵博。什麽是‘司天星的指引’?可以詳細說一說嗎?”
呂蒂被誇獎,把直覺抛在了腦後。客戶哪有邪惡的眼神,這只是好奇或在故意考驗他。
“您謬贊了,我就是懂得一些天文學。從科學角度看,宇宙萬物間存在萬有引力,人類與星辰也會相互吸引作用。要提升人的大腦潛能,也就必須分析有哪些星星對你的影響力最大。”
呂蒂煞有介事地擺出他的科學理論,然後做具體說明。
“杜克先生,您提到1854年7月22日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那一天,第30號小行星被人類發現了。将它命名為司天星(Urania)。這一天出生的人,注定與星辰産生了神秘關聯。”
呂蒂很懂給自己留退路,仍舊沒有點明小杜克在這天出生。萬一是自己猜測錯誤,之後還能找補。
杜克雙眼發光,雙手緊緊握住椅子扶手,努力掩飾激動心情。
他沒有找錯人!顱相師呂蒂果然有真本領,是他想要的第六個祭品!
杜克:“請您繼續說!”
呂蒂喝了一口茶,繼續說:
“第30號小行星有什麽能力?它比在1801年1月1日被人類發現第一顆小行星「谷神星」更特殊嗎?”
呂蒂頓了頓,不慌不忙地揭開答案。
“兩顆小行星的能力不同。「司天星」,Urania是古希臘掌管天文與星象的女神。「谷神星」,Ceres是古羅馬掌管農業與豐收的女神。因此,論起與星辰的緊密關系,1854年7月22日的出生者更勝一籌。”
這番論述,其實是倒果為因。
小行星是人為命名的,它也沒有展現過某種與人類相關的特殊能力。
呂蒂根本不在乎因果關系,反正他可以自圓其說,而客戶也深信不疑就行。
這怎麽能算說瞎話,他有真才實學。
上知天文,掌握很多知識。比如對1801年起至今發現的一百三十顆小行星的日期都倒背如流,就問哪幾個天文系的學生能做到這一點。
呂蒂洋洋自得。
他作為優秀的顱相師,是精通三分假七分真的語言藝術。
杜克連連點頭,“您說得太對了!十三年前,您就是這樣說的。”
十三年前,杜克确實找呂蒂為兒子看過顱相,但當時是特意用了另一個化名。
他的真名是帕爾默·埃維,曾經是天主教神父。
依照教義,神父不能結婚生子。在十九年前,「司天星」被發現的那一天,他卻與情人有了一個兒子。
為了保住神父的職位,只能給兒子杜撰一個身份,取名帕爾默·杜克。
再給杜克家編造一段謊言。
杜克太太帶着幼兒在霞慕尼小鎮生活。一年到頭,男主人很少在家,因為杜克先生是一位南半球探險家。
杜克過着雙面人生,為了不被人發現他已婚生子的事實,也使用過其他的僞裝身份。
十三年前,他随大流找顱相師給兒子看顱相。當時,聽呂蒂說着天上星辰與人類大腦的隐秘聯系,他沒有放在心上。他的兒子無需顱相師指點,從小就聰明好學。
五年前,杜克52歲,不想再維持雙重身份。制造一場火災,讓埃維神父“死亡”。
從此,世上只有杜克一家三口是真實存在。
那一年,不幸卻接連而至。先是妻子死于流感,四個月後,兒子爬山時踩空墜落重傷。
小帕爾默全身多處骨折,外傷養了半年是痊愈了,人卻是傻了。
白天呆呆地睜着眼睛不說話,夜間不時狂躁地發出野獸般地吼叫。
醫生說是小帕爾默傷到了頭部,這輩子恐怕再難恢複智力。
杜克認定這是上帝的懲罰。
他作為神父,明知故犯地違背教義,又制造假死脫身。沒想到所有罪孽報應在了妻兒身上。
起初,杜克虔誠地向上帝忏悔,希望以自己的性命換回兒子的健康。
兩年過去,他走遍各國,不顧基督教各個教派的差異,但也找不到治病良方。
杜克漸漸絕望,他知道主不會再寬恕他。
那只能換一種方法。不再向上帝祈禱,而是向異教神靈進行獻祭,獲得非比尋常的力量。
也許早該這樣做了,因為兒子早就給出了提示。
小帕爾默在看星星的夜晚不再狂躁喊叫,而是安靜乖巧地坐着,就像一個正常人。
杜克認為這種現象恰好暗中吻合了兒子的出生日期。
1854年7月22日,「司天星」被發現,小帕爾默出生。這讓他生來就與天文有關聯。
自從頭部重傷,小帕爾默的靈魂似乎遠赴一場星際旅行。
當軀體沐浴在星光下,是與遙遠星空裏的靈魂有一絲隐秘連接,才讓整個人重新變得完整起來。
杜克開始尋找星辰相關的神秘學理論。
再研讀了許多晦澀書籍後,終于悟出了一種獻祭方式,請求星座的力量幫助兒子恢複神智。
「當地之光與星之光遙遙相望,獻出靈魂,獲得對應星座的神秘力量,你将見證奇跡地發生。」
杜克在撰寫者不詳的古舊羊皮書《星星的力量》中獲得了靈感提示。
他希望兒子獲得什麽樣的本領,就找到對應獻祭的靈魂,向星座許願。
三年來,觀察了許多人。
最終拟定了一張獻祭名單,從中挑選出拜爾、邁耶、大衛、羅恩、阿布與呂蒂。
這六人不是同行業最出色的,卻是最适合下手的。
杜克認為只要讓兒子先掌握了某種技能,以後小帕爾默可以飛速提升各種本領。
選擇今年六月動手,是窺見了最合适的時機。
杜克在四月末的倫敦大學展示會,獲知第130顆小行星被發現。同場又出現了一種人造發光方式與一種新的字母排列順序。
這是一定星星給予的暗示。
告訴他一種“地之光”的發出方式,與一種正确的獻祭順序。
今天,距離完成獻祭只差最後一人。
獻祭優秀的顱相師呂蒂,就能讓小帕爾默獲得全面提升腦力的本領。
原計劃不是在今天約見呂蒂,但不能重蹈覆轍。
不能讓老盧卡斯破壞獻祭儀式的情況再出現,他才會一次性謀殺了大衛、羅恩、阿布,也提前約來了呂蒂。
算一算日期,也沒提前太久。
今天是7月13日,本計劃在7月15日阿布的裏拉琴演奏後先殺了阿布,同一天晚上去綁架身處同一個城市的呂蒂。
杜克想的是殺人,但表情愈發和善。
詢問呂蒂:“我聽說您不給六歲以下的孩子看顱相,是因為小孩子的大腦還沒長全?”
呂蒂不清楚客戶為什麽突然問這個問題,但他擺出一副「我很嚴謹」的模樣。
“是的,我不為幼童提升腦力。顱相師不會無中生有,我幫助人們開發大腦潛能,但年紀太小的孩子腦子沒長全,那時開發腦域是揠苗助長。”
杜克眼底閃過一絲遺憾,呂蒂真的不懂無中生有,說明他的能力是有限的。
小帕爾默的腦子壞掉了,顱相師沒有修複能力,只有提升正常大腦的本事。
杜克也不糾結,五年了,他已經認清人力無法治愈兒子的事實。
最後一個問題:“呂蒂先生,您帶助理來了嗎?今天您旅途勞累,還請在我家休息一夜。養足精神,明天開始正式顱相咨詢。”
“多謝您的招待。”
呂蒂欣然接受,又說:“我沒有助理,我都是親力親為,為每一個咨詢者提供最好的幫助。”
杜克笑得更高興,呂蒂沒有助理,他也就不用處理額外的麻煩。
“您真敬業。請您稍作休息,兩個小時後,我為您準備了豐盛的晚餐。”
*
*
天堂與地獄只有一線之隔。
呂蒂從來不懂這句話。
直到他再次睜開眼,發現自己被綁在一根木柱上,嘴巴被堵住了。
他記得之前是在裝潢華麗的餐廳與杜克一起吃了晚餐,然後回到卧室睡着了。
現在又是怎麽一回事?
對面牆壁上有蠟燭壁燈。
昏暗光線照着這間不足三平米的逼仄房間,鐵門被死死關閉着。
呂蒂意識到自己被關到私牢裏,是“肥羊”杜克做的嗎?為什麽?
難道杜克看出他名不副實?
不可能。他還沒有見過本次需要被提升腦域的小杜克,還沒施展技能怎麽能被看破?
呂蒂想不通是哪次的一言不合導致自己被綁,總不能是因為杜克太欣賞他的本領吧?
“嗚!嗚!嗚!”
呂蒂試圖發出動靜,企圖引人來,再獲得一次說話的機會。
不管示弱或是求饒,只要能開口,一定可以勸說對方放了自己。
這一等,卻從盡力掙紮等到心死絕望。
時間一點點流逝,壁燈的蠟燭不知何時熄滅了。
呂蒂有了又饑又渴的感覺,但豎起耳朵一直沒有聽到外部動靜。
他被迫維持站立姿勢,但雙腿早就沒了力氣。要不是身體與木柱被繩索綁在一起,一定是腿軟地摔在地上。
啊——
呂蒂再怎麽內心狂喊,都沒有人搭理他。
這是一間如同地獄的小黑屋,沒有第二個活人的氣息。
沒有人送水或食物,也沒人來放話威脅他,說明綁架他的原因。
終于,呂蒂堅持不住地力竭昏了過去。
昏了許久,又迷糊地醒來。眼前仍舊是一片黑暗,又過了一會,他在身體的饑餓中再次暈了過去。
反反複複,醒了又昏迷,昏迷了再清醒。
黑暗裏,時間仿佛停滞。
呂蒂推測自己被關了四五十個小時,應該很快就要死了。
在此次出行之前,沒有告訴第二個人自己要去哪裏,完全不指望有誰能如天降神明來救他。
最可笑的是,他不知道為什麽會惹上這種殺身之禍。
在徹底絕望時,似乎幻聽到了腳步聲。
是不是死神來了?
呂蒂垂着腦袋,沒有睜眼。
他很累,累到動一動眼皮就似耗盡最後一絲生機。
“咔噠——”
開鎖聲從門外傳來,緊閉許久的鐵門終于被打開了。
呂蒂感覺到有什麽到了身前。
他沒聽到對方的腳步聲,所以說是死神吧?一定是死神來了,才會沒有人類的腳步聲。
下一刻,他聽到對方問:“布拉克·呂蒂,是你嗎?”
呂蒂一動不動。
死神問話,他不回答的話,是不是還能在人間茍延殘喘一下。
只是有點怪,問話的是女聲,死神竟然是女的嗎?
然後,他感覺兩根手指按到了自己脖子上的動脈位置。
呂蒂下意識屏住呼吸,如果裝死的話,死神會不會離開?
這裏面的邏輯似乎有點不對勁。
不等呂蒂想明白,只覺整張臉驀地一冷——他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這次,呂蒂被刺激到下意識睜開眼睛。
眼前沒有死神,只有一個陌生年輕女人。她穿着獵裝,一手提燈,一手拿着水壺。
莫倫收起潑人一臉水的空水壺,把水壺放到背包裏。
她再次詢問:“你是布拉格·呂蒂,裏昂的顱相師。7月13日來到杜克家,然後被他綁架了,對嗎?”
這一番話總算讓呂蒂停擺許久的大腦重啓。
不是死神!是天降救兵!
雖然不知道對方怎麽找來的,但真的把他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嗚!嗚!嗚!”
呂蒂被堵住嘴巴,只能拼命發出嗚咽聲,又一個勁地點頭。
莫倫從背包裏取出大號剪鉗,把捆綁呂蒂的鎖鏈給剪斷,又用剪刀把他嘴上的封布給剪了。
“前天,有其他人和你一起拜訪杜克嗎?”
“沒有,只有我一個。”
呂蒂沒了鎖鏈的束縛是沒了支撐力,直接摔到地上。
明明兩天不吃不喝,他該腳軟腿軟,但死掉的求生欲又冒了出來。
他硬是扶着柱子站了起來,必須立刻逃離可怕的黑暗私牢。
呂蒂問:“我這是在哪裏?還是杜克家嗎?您是誰?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莫倫:“你可以叫我海勒。其他事,說來話長。”
呂蒂:“能不能長話短說?”
莫倫嚴肅地說:“15分鐘前,杜克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發瘋似地拖着兒子往大門外跑,正好撞到了小鎮治安隊。那場面就是變相自爆了他投毒、綁架、殺人的犯罪經過。”
“啊?”
呂蒂懷疑自己的腦子受損了,為什麽聽不懂救命恩人的話?
杜克用心把他騙來,又把他綁到地牢裏,怎麽會發瘋地自爆罪行呢?
呂蒂确認了一遍:“您是說,杜克瘋了,突然在人前暴露了罪行?”
莫倫一本正經點頭。
像是說:「我也不知道啊,他就突然自己捅了自己一刀。」
呂蒂:我怎麽覺得有一個最關鍵的步驟被省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