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瓢潑的大雨狂傾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铮铮作響,雨水又順着檐角傾跌而下,滔滔不絕,地上的青磚被傾盆而下的大雨沖刷得一塵不染。
寧歡與皇後坐在炕上,靜靜看着窗外滂沱的大雨,這樣陰沉濕冷的天卻讓二人無比歡喜。
皇後眉眼舒展開,一顆心終于落下,嘆道:“可算是下雨了。”
“真好,旱情應當能過去了。”,寧歡也舒了口氣。
皇後贊同地颔首。
她捏着繡帕,展顏笑起來:“天佑皇上與大清,今日皇上于方澤祈雨,此刻上天便順利降下大雨,皇上果然承天所佑。”
寧歡笑了,道:“您說得是。”
皇後看着窗外的雨幕,又不由輕嘆一聲:“這下宗親們也該沒話說了。”
寧歡一愣,便聽皇後自責道:“是我不好,沒能将永琮養得健壯些……”
皇帝一句嫡子意味着什麽确實将宗親們堵得啞口無言,但同樣也給了皇後巨大的壓力,皇上如此看重嫡子,甚至隐隐有只要宮中有嫡子便好的意思——皇後從未想過宮中三年無子會是因為皇上從未再碰過嫔妃的緣故,這樣近乎天方夜譚的事是皇後想都不會想的。
她只想到皇上的那句話,皇上對永琮有這樣深厚的愛重與期盼,但永琮卻自幼羸弱,她着實害怕辜負皇上這一片拳拳之心。
“姐姐,這怎能怪你?”,寧歡握住皇後的手,道:“為了生永琮你付出了多少,為了将永琮健康養大你又付出了多少,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任是如何也怪不到你的頭上。”
皇後心下微軟,但她搖搖頭:“宮中三年無皇嗣誕生,永琮又羸弱……”
她苦澀一笑,只道:“本就是我的失職。”
“姐姐!”,寧歡面色一肅:“這怎會是您的原因,您的賢明寬容後宮誰人不知?我甚至不能想到還有哪位皇後能您做得更好更出色,在我心中,您比昔年那數百位皇後都做得好,真正擔得起‘皇後’二字。”
皇後一怔,雖然她大抵知道宮中如何評價她,但這是她第一次聽見有人當着她對她做出這樣崇高的評價,甚至說她比任何一位皇後都要做得好。
“真的嗎?”,她喃喃地問道。
寧歡認真而篤定地點頭:“真的。”
她本可以只顧好自己和永琮便好,本可以借着地位打壓宮中嫔妃穩固她的皇後之位,甚至還可以借着這個身份做出不知多少事。但她從未這樣做過甚至從未這樣想過,她一向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對待嫔妃和非自己所出的孩子都一視同仁,從未嫉恨打壓過寵妃或是旁人,一向善待六宮,上至嫔妃下至宮人無不贊嘆她的賢德,她是真的做到了母儀天下這四個字。
寧歡的面色柔軟下來,看着皇後柔聲道:“而且,您還記得我經常同您說的話嗎?我們本就有屬于自己的人生,平心而論,您做的一切早已超出您原本應該做的。”
皇後怔怔地看着她,心下又酸又軟,甚至忍不住眼眶一紅。
她奮力眨眨眼,将淚意忍回去,不想讓寧歡擔心。
皇後定定地看着寧歡,最後無比柔軟地笑起來:“能得寧歡如此評價,我已無憾,不求其他。”
既是不敢,也是不能。
一如她當年所說,這是她的責任,她作為皇後的責任。
寧歡這些年說的這些話對她怎會沒有觸動,她甚至覺得那才是她真正向往的人生,不止是活得活潑恣意,更是活得自由……平等。
但是她的身份注定讓她此生無法活成寧歡所說的那般女子,既然無法成為她最想要成為的人,那她便要成為衆人希望她成為的那種人——她要盡職做到一個皇後該做的一切,甚至他日青史之上都會為她留下一筆,這是她餘生所剩不多的追求。
所以現在寧歡對她做出這樣高的評價,她便已足夠欣慰。
寧歡一滞,不由抱住皇後,心疼地喃喃:“姐姐……”
多年相處下來,她更進一步了解皇後,她沒想到皇後看似柔軟溫和,實則是一個內心異常堅定的人,她做下的決定基本從不會更改。
是以這一兩年來雖然她一直嘗試潛移默化地影響皇後,但無一不是失敗告終,寧歡甚至不敢相信,柔軟的皇後竟能堅定至此。又因每次提起這些總會引得皇後悵惘,寧歡便也漸漸提得少了,也是今日情況特殊提及宗親嫡子之事,寧歡為寬慰皇後才會再次提起這些。
皇後抱着她,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她又笑着轉移話題:“好了,不說這些了,說說寧歡自己的事兒。”
寧歡果然被她的話吸引,擡眸看皇後:“嗯?”
皇後笑起來,眸中頗有些無奈:“寧歡已經入宮三年了,皇上可有說何時冊封你?”
寧歡微微睜大了眼,她下意識的反應便是羞惱:“姐姐……”
皇後支着她,不許她靠着自己撒嬌,又有些無奈道:“不許再和我插科打诨,這件事兒你已經避了三年了,如今寧歡都十八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
都成老姑娘了,皇後沒有說出這句話。
但寧歡知道皇後的意思,卻哼哼地嗔道:“姐姐這話我可不依,我才十八呢,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紀,哪兒老了?”
皇後失笑:“是,我們寧歡可漂亮了,可是……”
她握住寧歡的手,輕嘆一聲:“寧歡要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啊。”
她擔憂的是皇上,眼瞅着小姑娘都要二十了還未晉封,雖然她确實是最美好的時候,但她擔憂皇上會……喜新厭舊。無論如何,她覺得寧歡真正晉封才是最穩妥的。
寧歡眨眨眼,心中一片柔軟,聲音也不由軟下來:“姐姐……”
皇後只當她又要撒嬌糊弄過去,略一思索,又笑起來。
“寧歡是不是怕我為宗親們的事煩憂?”,她開始循循善誘。
寧歡遲疑片刻,點點頭:“是。”
雖然宗親們的事已經壓下去,但他們的上奏始終在皇後心中留了影,為皇上分憂是皇後的職責,為了不讓皇上再被這般煩擾,皇後仍在思索如何才能讓宗親覺羅們對皇上徹底無話可說。
“如今我倒想到一個解決辦法。”,皇後眸中劃過一絲華光。
寧歡果然上當,問她:“什麽?”
皇後看着寧歡莞爾笑了,她握住寧歡的手:“宗親們不是擔憂後宮久無皇嗣誕育,操心皇室血脈綿延的問題嗎?”
寧歡遲疑地點點頭。
皇後握着寧歡的手,溫柔笑起來:“皇上這般喜愛寧歡,寧歡又這般優秀美好,我相信寧歡日後必定會是……”,她頓了頓,到底坦然道:“兒女雙全的有福之人。”
這是她的祝福,也是暗示。
寧歡耳尖已泛起紅暈,她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麽,皇後輕輕握了握她制止。
皇後接着道:“寧歡若是早日晉封,便也能早日為……”,到底估計寧歡還是個未嫁的女孩子,她便隐晦道:“為我分憂。”
何以分憂,唯有多多誕育皇嗣。
寧歡羞惱的同時腦海中還有空冒出這麽一句話。
意識到這是句怎樣的話後,粉霞更是一路暈開她昳麗的面頰,愈顯嬌豔。
“姐姐!”,她羞到了極致,卻只能羞憤地叫出這麽句話。
皇後看着她這般模樣便不由笑起來,還寬慰道:“莫要羞惱,你不是想為我分憂嗎,我覺得這便是最好的辦法。”
皇上素來重情,宮中的孩子基本都是昔年跟着他的潛邸舊人所出,趁着皇上還喜愛寧歡,寧歡能多誕育幾個孩子便是最好,想來皇上也會高興,又能解宮中三年無皇嗣誕生乃觸怒上天的謠傳,也算是一舉多得。
皇後越想越覺得可行。
寧歡被她這番話說得一怔,更魔怔的是她循着皇後思路一想,發現這本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如今只有她能誕下皇嗣,她生了宮中才會有孩子,所以她要多生幾個。
這般想着,寧歡只覺一項重于泰山的任務壓心下,直要将她弱小單薄的肩頭壓垮。
再想到自己在想什麽,寧歡更是且羞且惱地捂臉,卻心虛地無力反駁皇後。
她只能賴着皇後撒嬌:“姐姐……”
皇後拿定主意,便溫和而篤定道:“不日我便去同皇上提你晉封之事。”
寧歡連忙制止她:“姐姐,不必。”
皇後看向她,面色不贊同,将将要說話,便見寧歡有些羞赧地抿唇。
她心念一動,面上露出幾分期待的笑意。
寧歡便忍住羞赧小聲道:“今年應當能晉封……”
皇後忙問道:“真的?”
寧歡輕輕點頭,耳尖泛着嬌豔的粉霞:“嗯。”
寧歡不會在這樣的事上哄騙她,皇後松了一口氣,笑起來:“真是太好了。”
她輕輕撫了撫寧歡鬓邊的碎發,眸中甚至有一絲促狹:“日後是真的可以喚寧歡一聲妹妹了。”
寧歡面上的粉霞愈發豔麗了,又忍不住心中微暖,她倚在皇後肩頭,輕聲道:“姐姐,你真好。”
皇後摟着她,溫柔地笑道:“寧歡也很好。”
“寧歡不必擔憂,姐姐會一直護着你。”,她頓了頓,聲音愈發柔軟:“皇上是夫君更是君主,就算不是寧歡也會是別人,比起旁人我更願意是寧歡,所以,寧歡更不必不安。”
寧歡驀地擡眸看向皇後,她知道皇後通透,卻不知皇後敏銳至此,她那點兒幾乎不曾在皇後面前表露的不安皇後竟也察覺到了。
“姐姐……”
皇後只是溫柔地抱住她:“我說過,寧歡是我的妹妹。”
*
春日在幾場遲來的大雨後悄然落幕,轉眼便進入天朗氣清陽光明烈的夏日。
柔惠在禦花園中尋到寧歡,二人便歡歡喜喜地坐在浮碧亭中說話。
“今日的荷花開了嗎?沒有。”,寧歡瞧着禦湖中青郁的一水荷葉與幾支含苞待放的荷花花苞,一本正經地自問自答道。
柔惠不由笑出來:“妹妹促狹。”
寧歡還略顯得意之色:“姐姐知道我促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柔惠失笑,喂了她一塊金乳酥:“是,快吃吧,我促狹的好妹妹。”
寧歡毫不客氣地接受了柔惠的美意。
柔惠無意間碰到寧歡的手,不由微微蹙眉:“已是夏日,妹妹的手怎還是這般沁涼?”
寧歡咽下口中甜軟的金乳酥,輕輕拭了拭唇角才笑道:“這樣不好嗎?夏日炎熱,我沁涼些才舒适呢。”
柔惠不贊同地看着她:“妹妹此言差矣,你這手一年四季就沒個暖和的時候,豈止是夏日。”
寧歡忙握了她的手,柔聲寬慰道:“姐姐別擔憂啦,我的身子我自己心裏有數,我已經比初入宮那會兒好多了不是?”
柔惠思索片刻,寧歡如今似乎是好些了,但她依舊不大放心:“可是照妹妹所說,太醫已為你調理了三年,這般瞧着你這……”
這不算有多好啊,調理了三年才改善些許,這療程是否有些慢了……
寧歡聽懂她的言下之意,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笑着安撫柔惠:“姐姐不知,我先前在冬日落過幾次水,傷了底子,故而确實不怎麽好調理。”
柔惠聞言,略略放下心來,她也不懂醫理,但想來寧歡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就在二人悠然地賞景閑聊之時,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打斷了二人。
“喲,這不是陸常在嗎?”
柔惠與寧歡霎時擡眸循聲望去,便見衣着素淨的秀貴人站在亭外斜眼看着她們。
秀貴人再如何位分也在那兒去,柔惠和寧歡只得出了浮碧亭朝她行禮。
“嫔妾(奴才)給秀貴人請安。”
秀貴人瞧着二人低首行禮的一幕,不由得意地笑起來。
今日真是個不錯的日子,想到方才的事兒,再看到此刻這兩人不得不朝她低首的模樣,秀貴人心情更是大好。
和琪坤格在宮外時常得她阿瑪額娘稱贊又如何,不過只是她阿瑪部下的女兒罷了,入了宮不過就是個低賤的宮女,還不是得仰仗着自己幫助她施舍她。陸氏和魏氏容顏美麗又如何,見了自己還不是得屈膝行禮。
這般想着,秀貴人愈發自得,是以難得的,她沒有為難二人,只是略顯傲意地叫起:“都起來罷。”
看着二人低眉站着的模樣,秀貴人心中不可避免地劃過許多惡意,但這幾年失寵的生活到底讓她長了記性。她還有幾分冷靜,想到她如今不過只是比陸氏位分高上一階,于帝寵上甚至還比不過陸氏,她不可避免地一滞,再一看她旁邊的魏氏……多年來,她依舊深得皇太後與皇後的喜愛,秀貴人心頭更是一梗。
這已不是當年她和怡嫔敢裝傻充愣就能肆意處罰的宮女了,她背後的靠山,她一個也……惹不起。
不由想到如今落寞龜縮在延禧宮的怡嫔,秀貴人不免笑出聲來,狐媚的漢女,活該沒有好下場。
秀貴人的目光回到二人身上,見自己未發話她們便一動也不敢動,依舊靜靜地垂首站着,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很是滿意地笑了。
她便自以為大發慈悲道:“本小主既然來了,這浮碧亭自然歸本小主用,你們便退下吧。”
柔惠一頓,到底如常溫聲道:“是,嫔妾告退。”
寧歡眼眸微眯,随着柔惠退下。
看着二人恭敬退去的背影,秀貴人自得一笑,提步上了浮碧亭。
她想起什麽似的,囑咐身後的宮女:“和琪坤格那邊兒可以偶爾幫她一二,但是一定要好生敲打她,讓她給本小主記住她的身份!奴才就是奴才,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本小主才是主子,她永遠只能屈居本小主之下。”
到底是她阿瑪的下屬,她既成了身份尊貴的嫔妃主子,倒也可以偶爾施舍施舍低賤的奴才以示恩德仁慈,還能看到和琪坤格那樣隐忍卻不得不感激的模樣,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
侍女一滞,連忙應是。
走出秀貴人的視線之外,柔惠歉意地看着寧歡:“抱歉妹妹,擾了你賞景的興致。”
寧歡回眸看了看:“姐姐不必道歉,此事與你何幹?”
柔惠心下微暖。
“秀貴人如今倒是聰明了些。”,寧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柔惠似笑似嘆:“在宮中待了這麽多年,她又無寵,自然得學聰明些。”
若是聖眷優渥的寵妃,行事再怎麽莽撞跋扈也無所謂,因為她能有皇上護着,但于無寵的嫔妃而言,想要過得好些,自然得時時警醒着。
寧歡輕輕彎唇。
柔惠又握了寧歡的手,歉意道:“今日怕是不能在禦花園中多待,妹妹不若随我回鐘粹宮去?我讓采苓做些妹妹愛吃的甜點。”
雖然方才秀貴人沒有為難她們,但秀貴人那樣的人,誰知她下一秒又是個什麽想法,未免麻煩,還是不要與她待在一處的好,秀貴人不樂意,她更不樂意。
寧歡霎時眼眸一亮,連連應道:“好,這就去鐘粹宮。”
柔惠不由笑了,這麽多年過去,寧歡從未變過,還是這般孩子心性。
随着柔惠從角門踏入鐘粹宮,便有一股藥味兒飄散開來,寧歡下意識蹙了蹙眉,但不過一瞬她又恢複面色如常的模樣。
随着柔惠越往後院走,藥味兒便越淡些,但那苦澀的味道依舊籠罩在鐘粹宮中,不得消散。
柔惠顯然也想到這點,帶着寧歡快步走入內室。
想到寧歡最讨厭苦澀的湯藥,柔惠便歉疚道:“是我考慮不周,只顧着邀妹妹來玩兒,倒是忘了……”
到底在鐘粹宮中,柔惠不好多說。
寧歡挽着柔惠,嗔笑道:“姐姐,你就別一天天把什麽都往自個兒身上攬了,是我想念采苓的點心才央着來姐姐這兒,與你何幹?”
柔惠将要說話,寧歡便制止她:“再者,姐姐此處便已清靜。”
內室收拾得很好,又燃着淡雅的熏香,半分藥味兒也沒有。
柔惠心中微暖,歉意笑道:“多謝妹妹。”
寧歡嗔笑:“姐姐何須與我這般客氣。”
她轉頭看了看窗外,又見采薇采苓都不在,才湊近柔惠小聲問道:“貴妃娘娘這病……”
提起此事,柔惠清婉的面上也不由籠上一層憂色,她輕嘆道:“自今年年初起,貴妃主子便病得愈發厲害,這幾日季節更替,貴妃主子更是連榻都下不了。”
寧歡神色一凝,從前季節變化之時,貴妃雖然會病弱些,但不至于連榻都下不來,但如今……想着方才籠罩着整座鐘粹宮的藥味兒,已然可想到貴妃的病已嚴重到什麽地步。
“太醫如何說?”,寧歡問道。
柔惠輕輕搖頭:“事關貴妃主子玉體,旁人輕易聽不得這些。”
寧歡輕輕點頭,心中卻不覺一沉,歷史上的貴妃似就是極年輕的年紀便病逝,如今瞧着,鐘粹宮已是這般模樣,怕是……
但她面上不顯,柔聲安慰柔惠:“姐姐莫要憂心,貴妃柔善,想必也不願見到姐姐為她這般擔憂的模樣。”
柔惠輕輕颔首,道:“妹妹說的是,我日日都在為貴妃主子抄誦經文祈福,只願上天恩澤保佑貴妃主子順利度過這一關。”
貴妃溫柔純善,知書達理,平日與柔惠這般同樣溫婉的漢女最是合得來,柔惠與貴妃同住一宮更是時常得貴妃庇護,面對這樣柔嘉淑善的主子,柔惠深深感念她的好,日日期盼貴妃身體康健。
就在室內的氣氛有幾分沉重之時,采苓已奉了點心進來。
柔惠引寧歡來此本就是為了哄她高興些,也不想因為自己擾了寧歡的興致,便順勢道:“妹妹,你最愛的椰汁奶霜,快來嘗嘗。”
寧歡笑着點頭,揭過這一面憂人之事。
柔惠見此,心下松了口氣,瞧着寧歡用得開心的模樣,面上的笑意也不由濃了幾分。
但看着寧歡這般無憂的模樣,柔惠又想起什麽似的:“妹妹……”
“嗯?”,寧歡笑着看向柔惠。
柔惠握住寧歡的手,語氣微沉:“已經過去這麽久了,皇上可有說何時晉封妹妹?”
“咳——”,寧歡差點被嗆到,柔惠連連端了水果茶給她,又連忙為她順氣。
見寧歡好容易緩過來,柔惠又內疚道:“是我不好……”
寧歡嗔笑地看着柔惠,柔惠見此,忙将道歉的話咽下去,又不由心下一軟。
柔惠道:“并非姐姐想探聽什麽,只是妹妹,你已然……”,她頓了頓,又面露憂色:“着實得好生為自己打算一番。”
寧歡看着柔惠這般擔憂的模樣,心下微暖。
她握住柔惠的手:“讓姐姐擔憂了。”
柔惠将要說話,寧歡又柔聲道:“姐姐不必為我煩憂,我今年便能……”,她看着柔惠抿唇一笑。
柔惠霎時面露驚喜之色:“妹妹,真的嗎?”
“真的。”,寧歡又心軟又好笑。
柔惠一顆心霎時安定下來,握着寧歡的手欣喜笑道:“太好了,太好了。”
原本想到皇上待寧歡那般縱容寵溺的一面,她是不該擔憂寧歡的未來的,但奇怪的是過去兩年,寧歡依舊未得晉封,雖然瞧着皇上待寧歡是不同的,但世間男兒多薄幸,皇上還是坐擁天下的帝王,她又不得不為寧歡擔憂。如今聽到寧歡這番話,她才算放下心來。
寧歡反倒被柔惠的笑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倚在柔惠的肩頭,羞赧地撒嬌:“姐姐……”
柔惠便摟着她,柔聲笑道:“妹妹不必害羞,與我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嗎?我可是一直盼着妹妹有這一日。”
寧歡微微彎唇:“姐姐真好。”
柔惠笑着摟着她,道:“妹妹是皇後主子位下的人,将來起封必定是貴人,這樣一來日後秀貴人也不敢再欺負妹妹,真是太好了。”
寧歡心中一暖,她直起身子看向柔惠,堅定道:“姐姐放心,不止是我,日後秀貴人也絕不敢再欺辱你。”
柔惠心下亦是又酸又軟,她看着寧歡歉疚道:“是我無用,非但沒能好生護着妹妹,到頭來反倒還要妹妹來護着我。”
寧歡瞪圓了眼,嗔道:“姐姐說的這是什麽話,姐姐待我還不夠好嗎?說姐姐是我親姐怕都有人信。”
柔惠心下柔軟,不由笑了。
寧歡便接着道:“再者,姐妹之間不就是相互扶持嗎,何須計較這麽清楚,姐姐可是覺得由妹妹來保護你,失了姐姐的顏面?”,她又眨眨眼,低落地看着柔惠。
柔惠失笑,連連哄道:“怎會,我只為妹妹感到高興。”
“那不就成了。”,寧歡又促狹笑道:“姐姐也無需愧疚什麽,若是實在過意不去,多為妹妹繡幾方繡帕便好。”
柔惠啞然失笑,溫柔地點頭:“好,只要妹妹喜歡,我繡多少都可以。”
寧歡高興地翹起唇角。
*
就在寧歡與柔惠在鐘粹宮中提及此事之時,遠在對角上的壽康宮中,紫禁城中身份最貴重的二人也在談論此事。
“終于準備晉封寧歡了?”,太後看着皇帝輕笑道。
皇帝故作無奈:“是啊,兒臣終于哄得她願意晉封了。”
兩年下來,他已知道寧歡在皇額娘心中是什麽樣的地位,雖然為此感到詫異,但更多的還是高興,因為如此一來,宮中又能多一個人護住她。是以此刻,他敢在皇額娘面前這般親近地提起寧歡。
太後果然只是笑起來。
她還樂呵呵地想着,他必定不會知道寧歡今年才願意晉封是她在從中作梗,對于這般坑兒的行為,太後只感到隐隐的愉快。
“皇額娘覺着,兒臣應當給寧歡一個怎樣的位分才好?”,皇帝不動聲色地問道。
太後瞧他這般模樣只覺好笑,她也不動聲色地将問題踢回去:“皇帝自己的想法呢?”
皇帝一滞,無奈地求饒:“皇額娘……”
太後滿意地笑了,她斜了皇帝一眼:“既然知道就別和我來這些彎彎繞繞的,你直說便是。”
“我待寧歡如何,你還不放心嗎?”,她好笑地補充道。
皇帝聞言,果然不由笑起來。
是,皇額娘待寧歡的好有目共睹,有時他甚至有種寧歡才是皇額娘親生的的錯覺,他何須如此擔憂。
但他還是溫聲委婉道:“寧歡是皇額娘宮中的官女子,而您是天下之母,皇後都是您的兒媳,這天下沒有哪個女子的身份比您更尊貴,是以……”
他頓了頓,到底說出心中的想法:“皇後位下女子素來起封為貴人,您的身份比皇後還要貴重,為了不堕您的身份,兒臣便想着寧歡晉封時身份是不是也該往上再提些?”
太後瞥了一眼皇帝,淡聲道:“說實話。”
皇帝一滞,無奈笑道:“兒臣想晉寧歡為嫔。”
太後聞言,不禁笑起來,心中更是為寧歡而高興,她聽到皇帝這句話,下意識都想替寧歡答應了,但是……
皇帝見太後并不惱怒,反而笑起來,便覺心中有底,他面露期許之色:“那兒臣……”
誰知太後輕輕搖頭:“不成。”
皇帝一滞,不由看向太後。
太後輕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皇帝,你應當知道大清建國至今,從未有女子自嫔起封……”
皇帝沉默片刻,又淡淡道:“那就讓寧歡成為那第一人。”
太後笑了,卻依舊搖頭:“這于寧歡或許是榮耀,但是,我不得不多為她考慮幾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她又羽翼未豐,太紮眼了不免會招來禍事,到時恐怕就不是榮耀,而是禍患。”
皇帝聲線微冷,篤定道:“她們不敢。”
太後看着他,笑而不語。
皇帝微微擰眉。
太後道:“宗親覺羅們惹出的事兒尚且過去不久,若我沒猜錯,這一次的選秀你怕是要取消了吧?”
皇帝看向太後,薄唇微抿,卻未曾否認。
太後便笑了:“所以若是此時乍然将寧歡推出來,你覺着……”
她言語未盡,皇帝卻已明白,他果然遲疑。
“但是……”,他還是有些不甘心,區區一個嫔位他還怕委屈了他的姑娘,正籌謀着如何将她一步步推上去,如今卻還要再降……
太後又笑起來:“不過是初封罷了,你又意于九月晉封寧歡,正好三個月後便是年節,後宮自你登基後便再未大封,趁着整年大封一次圖個吉利也是好事。”
明年便是乾隆十年,一個吉祥的整年。
皇帝果然眉頭舒展開來。
太後接着道:“如此一來,寧歡也不算紮眼,往後等她羽翼豐滿,你也确定能完全護住她,随便你怎麽折騰,怎麽……”,她輕笑:“怎麽逾制都可以。”
“皇額娘——”,皇帝難得有些驚詫地看着她。
太後絲毫不覺自己說出的話意味着什麽,她接着道:“所以她未來還能成為許多比封嫔更為榮耀的第一人,不是嗎?”,她笑着看向皇帝。
皇帝看着她,竟一時失語。
太後只是款款一笑:“寧歡如我之半女。”
皇帝難掩驚異,卻下意識為寧歡感到高興。
他便從炕上下來,向太後行禮:“兒臣替寧歡謝皇額娘垂愛。”
他又拜得深了些:“兒臣亦謝皇額娘成全。”
太後看着眼前這個朝着自己躬身的青年,沉默片刻。
她到底輕嘆一聲:“好好待她。”
皇帝看着太後,鄭重而篤定:“這是自然,我必将護着寧歡如珠如寶。”
走出壽康宮,莫名地,皇帝回身看了一眼壽康宮的匾額。
想着皇額娘方才的話,除卻驚異,他心中更有安定與釋然。
他想,這一切與他夢中還是有所不同,其中區別最大的便是他的皇額娘,夢中的人與他的皇額娘完全不同,她待自己很好,但待後妃們素來平淡甚至疾言厲色,連皇後也會因為無子而為她所不滿,最重要的是,夢中那人,極其厭惡漢女……
若是皇額娘是那般模樣,他的姑娘怕是要吃不少苦頭,這般想着,他的姑娘在夢中是那般的結局怕也與此有些關聯。
但,夢中皇額娘的模樣其實才真正像一個滿洲老太太的模樣,就如娴妃她們一般,有相似的經歷所以極其不喜漢女。
思至此,皇帝一頓。
“皇上?”,李玉小心問道。
皇帝一哂:“無事。”
他不該将一個夢與現實混為一談,事實證明,那夢也不完全準确,比如皇後,絕不是夢中那個佛口蛇心的惡毒女子,再比如皇額娘,更不是夢中那般極其厭惡漢女,以至時時不喜他寵愛寧歡甚至阻攔寧歡晉封的模樣。
夢終究只是夢,而他是清醒的,這一生是他自己的一生,自當由他自己掌控。
他擡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