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夜涼如水,月色朦胧,星光疏淡。
柔惠随敬事房的太監走進養心殿後殿。
她穿得單薄,夜風拂過時甚至帶起一陣陣涼意,她不由地瑟縮了一下。她不知道究竟是因為這夜太涼,還是因為她此時心有惴惴而帶來的不安所致。
走到了該去的地方,她恭順謙卑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敬事房的太監前去通禀後又走回來,含笑為她讓出一條路。
前方的耳房燈火通明門戶大開地等着她。
柔惠輕輕掐了掐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待進了殿,她看見皇帝坐在炕上,正垂眸看着桌上棋局,神色疏淡不辨喜怒。
她不敢多看,飛快的一眼間只仿佛見着是個生得極好的年輕男子。
柔惠恭敬地跪下行禮:“嫔妾給皇上請安。”
皇帝擡起頭來,掃了她一眼,淡聲道:“起來吧。”
柔惠站起來,恭敬溫順地垂眸,不敢有絲毫逾矩。
她又聽見皇帝道:“可會下棋?”
柔惠恭順道:“嫔妾只學過一些,不甚通擅。”
皇帝溫聲道:“無事,不必緊張,陪朕下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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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棋局下了一半,皇帝溫雅的态度讓柔惠那顆不安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
皇上不僅生得極好還這般溫雅端方,氣度清貴,完全不是她想象中那樣的滿洲男子,柔惠在心裏默默想着。
她輕輕捏了捏手中的繡帕。
皇帝看見了,面上竟帶上了笑意:“這繡帕可是你自己繡的?”
“是。”柔惠抿唇一笑。
“給朕瞧瞧。”
柔惠恭敬地雙手将繡帕奉給他看。
皇帝卻也沒接,他只端詳片刻,驀地笑了:“不錯,想來長春宮那兩方繡帕确是你繡的了。”
柔惠心下一顫,難得大膽地擡頭看他:“不知皇上在何人處見過?”
皇帝溫言回答她:“皇後有一方,朕看着不像她的手法卻也頗具巧思便問了幾句,她說是她的小宮女給的,那小宮女又說是你繡的。”
這是他見了柔惠以來第一次說這樣多的話。
柔惠張了張嘴,卻猶豫着不敢再問,她怕她話多而太過僭越。
皇帝似是知道她的想法,也不須她問便善解人意地替她解答。
他“唔”了一聲,面上的笑意沒有再下去:“那小宮女似乎叫……”,他恍然想不起那小宮女的名字似的。
柔惠也笑了,這是她入養心殿以來第一次這樣真心的笑:“叫寧歡。”
皇帝矜持地颔首:“似乎是叫這麽個名兒。”
柔惠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一顆心落下,心裏又酸又軟,她攥緊了繡帕,還是紅了眼眶。
她忙垂下頭去,掩住自己的失态。
是寧歡,寧歡又幫了她。
她的寧歡啊……
皇帝何等敏銳,但他恍若未覺,神态自若地看着眼前的棋局,面上挂着淡淡的笑。
是個知恩圖報的就好。
翌日,鐘粹宮陸答應晉為常在。
*
秋日的禦花園中飄滿了丹桂的馥郁甜美的香味,大約是花匠刻意為之,如今的禦花園中不複春夏時節的姹紫嫣紅,只剩菊花和桂花競相開放,一眼望去滿目都是燦爛活潑的金黃。
清秀雅致的桂花墜在枝繁葉茂的青綠樹葉間,花瓣僅米粒般大,一簇連着—簇,遠遠望去,仿佛綠葉叢中點綴着碎金。涼爽的秋風拂過時,花枝搖動,細細密密的小花瓣兒從樹上紛紛揚揚地灑下,如同下了一場碎金的雨一般,馥郁甜美的桂香落了人滿懷。
寧歡仰頭看着紛紛揚揚飄灑而下的桂花,雙手自動将提籃捧到桂花樹前盛住落下的花瓣兒。
腦海中也默默浮現出更加甜蜜的滋味兒——桂花酥、桂花蜜、桂花小丸子、桂花飯,還有桂花奶糕、桂花糖藕……
噢,真是令人心動。
寧歡想着想着便饞了,她滿意地看着足足盛了半籃子桂花的提籃,一會兒就可以拿回去給養心殿的禦廚們好好兒做一桌桂花盛宴了。
寧歡拎着小籃子,準備再等待一場桂花雨。
她悠悠地逡巡四周盛放的菊花,心道養心殿的國華寶珠、瑤臺玉鳳還有那什麽粉妝樓不愧是精心養着的名品,确實要比禦花園中的普通菊花生得好。
但是……她面上浮現出幾分古怪之色。
幾日前的養心殿。
李玉笑眯眯地進來通傳:“啓禀皇上、小主子,花房将培育出的國華寶珠、碧玉銀絲、瑤臺玉鳳和花芳錦色等等花奉來了,皇上和小主子可要瞧瞧?”
寧歡新奇地看着李玉:“國華寶珠?這些都是什麽花兒?名字真好聽。”
還有什麽瑤臺玉鳳,聽着有些耳熟啊,是牡丹還是什麽來着?取這麽些個華美的名字。
不對,這個時節牡丹早就落盡了吧?
皇帝便握着她的手起身:“好奇便去瞧瞧吧。”
寧歡随着皇帝走到庭院中,簇簇叢叢地堆放的各色的菊花霎時映入眼簾。
它們開得極其繁盛,花瓣簇擁在一起,層層堆疊如同團團飽滿的彩球,千姿百态生機盎然地綻放着,美不勝收。
寧歡笑了:“原來是菊花。”
瑤臺玉鳳是菊花的品種,牡丹的一個品種應該是玉樓春雪才對。
她幾步走下臺階,細細地打量着面前堆放着的菊花,白的若雪,黃的似金,綠的如玉,粉色的恍若一片雲霞,還有那白中帶綠的瞧着更是清幽淡雅,碗大似的花一個個開得繁茂極了。
皇帝跟着她下去,貼心地向她一一介紹這些花兒的品種。
“這是國華寶珠,這是碧玉銀絲。”,他分別指了指其中兩盆別樣的綠菊。
寧歡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點了點頭。
她指了指其中一盆淡粉色的菊花,問道:“這個呢?”
皇帝一看,又是粉色,他便笑道:“是粉妝樓。”
寧歡眉梢輕挑:“名字真好聽。”,她又開始打量其他的花兒。
皇帝便又指着其中幾盆花瓣層層堆疊恍若一捧白雪的菊花道:“這是瑤臺玉鳳。”
瑤臺玉鳳開得茂盛極了,寧歡湊過去細細地觀察,看見那如白雪般的層疊花瓣兒簇擁着中間的一點嫩黃,猶如朝陽燦金的晖光灑在雪山之巅,清冷而聖潔。
她彎起唇角:“瑤臺玉鳳,我記住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笑道:“你若喜歡便放些在正殿,放些在東稍間如何?”
寧歡剛想答應,她慢慢掃過周圍的菊花,想起什麽似的幾步跑回臺階上。
“嗯?”,皇帝疑惑地看着她。
寧歡站在正殿門口,看着下面放着的各色菊花,面色有些古怪。
花房的人不知是有強迫症還是怎的,菊花按照顏色分門別類的放着,偏生白色和黃色的菊花放在了兩側。
她有些一眼難盡地向皇帝招招手:“您先上來。”
皇帝順從地走到她身側,還笑道:“怎麽了?”
“您看着可覺得哪裏奇怪?”
皇帝細細看了看,若有所思:“今年的品種似乎比往年還要多些,顏色也更繁多了。”
寧歡不由地看向地上堆滿的菊花。
哦,時人還沒有用菊花祭奠已故之人的習慣。
她就說她總覺得哪兒不太對,這一盆盆的菊花放在這兒,不跟靈堂差不多嗎!
偏生皇帝看她看着這一院的菊花出神,還以為她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好的花兒,喜歡極了。
他便笑道:“你若喜歡便都留下罷。”
寧歡面色複雜地看着他,連連拒絕:“不必不必。”
這些菊花要都放在養心殿、東稍間,她晚上睡在菊花簇擁中,這,這是什麽奇奇怪怪的場景!
她知道這些菊花是名品,在市面上或許也是千金難求,但,誰讓她是個俗人,咳,而且還會想些奇奇怪怪的事兒。
皇帝以為她又擔心六宮,便柔聲安撫她:“無事,只要你喜歡就好,想必花房的花兒還多着。”
一旦開啓某個想法,短時間內都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寧歡腦海中再次浮現靈堂的場景,連連擺手。
她看了看皇帝,遲疑道:“我,我不喜歡菊花放在寝殿中,您……”
前幾日他說她若想要什麽一定要說出來,她現在便在嘗試着這樣做。
皇帝果然鼓勵地看着她,面上的笑意溫柔而篤定。
寧歡在他這般溫柔的注視下,不由翹起唇角,故作嬌縱道:“我不喜歡,您也不能将這些花兒放在養心殿。”
“您日後別在養心殿擺菊花了好不好?”,她又軟聲拉着他的衣袖撒嬌。
皇帝看着她這靈動嬌軟的小模樣,一顆心軟得不像話。
他寶貝地握着她細軟的手,幾乎是脫口而出:“好,你不喜歡咱們以後便都不放了。”
李玉在後邊兒聽得眼角微抽。
皇上,您不是最喜贊揚菊花高潔傲岸嗎,怎麽這小祖宗一撒嬌您就直接不讓菊花進殿了。
圓團兒目瞪口呆地低着頭,嚯,小祖宗就捏着皇上的衣袖撒撒嬌皇上就跟找不着北似的,看來他更得好好伺候着這位小祖宗,想來在皇上面前還能更好過些,未來真是一片燦爛啊,他又滿心鬥志了。
皇帝想起什麽似的,笑道:“說起來皇額娘也不喜歡菊花,你和她果真有緣。”
寧歡差點沒忍住笑聲,簡姨和她果真是同道中人。
她奮力繃住笑:“是嗎,現在您也不喜歡菊花啦。”
皇帝啞然失笑,縱容又寵溺地看着她。
……
又落下一場桂花雨,寧歡被桂花糊了一嘴,霎時回過神來。
她吐掉嘴裏的桂花,又伸出籃子去接桂花,唇角還高高地挂着笑。
她好心情地拎着籃子,看了看四周的菊花,呵,這才是真的被菊花簇擁了。
她好笑地搖了搖頭,準備回養心殿。
寧歡慢慢悠悠地從桂花樹下穿過。
倏而,她看見不遠的前方也站着一個拎着籃子的人。
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嗎,血緣的緣,明明兩看相厭,還能時時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