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幹預
幹預
在唐既軻的“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威懾下,宋昭寧不得不回到公司,處理了積壓大半月的公務。
她到這個地位,其實很多事情不必真的出面。
畢竟宋老爺子安排的職業經理人團隊能将龐大的商業帝國有條不紊地運行下去,但正如宋昭寧所說,她需要讓自己時刻進入整裝待發的忙碌狀态。
其中抽空去了一趟孤兒院,孩子們已經開始上學,她安排的裝修團隊已經大張旗鼓地開始修繕這棟在院長肩上支撐了太久的小二樓。
她被院長夫婦留下來吃飯。
陪同的還有那個腦癱的小姑娘兒,說是五六歲時發了高燒,結果家裏人聽信偏方,硬生生地拖到轉成了肺炎,這才借了錢送到醫院,結果還是來得晚,小姑娘病好了,就是這副不記事的模樣了。
她懵懵懂懂地眨着眼睛,頭發長了一些,梳成兩條馬尾,柔順地垂在肩前。
宋昭寧抱着她,吻了吻她的臉蛋,她羞赧地笑起來。
十一個菜,從中午忙到了傍晚。
天色暗了,斑駁脫落的天花板懸挂一盞黑乎乎的電燈,大概是電路老化接觸不良,老式開關連續撥了好幾下,鎢絲才一閃一閃地亮起,而且随時有熄滅的跡象。
雖然用的是夜市廉價批發的白瓷碟,但賣相不錯,味道也很好。
一開始院長妻子還很誠惶誠恐,想讓院長再去買幾個硬菜,但宋昭寧說不用了,率先夾了一筷子落到盛得滿滿當當的飯碗。
燒鵝和烤豬是一年也吃不上一次的珍馐美味,但那群孩子個個低着頭,筷子尖要麽撥拉米飯,要麽夾一小口的燙菜。
宋昭寧看唐悅嘉一眼,她立即會意,站起來開始撥公筷。
最小的吃腿,稍微大一點的吃雞翅膀,剩下的大家按着喜好來分。為表一視同仁的公平,還給宋昭寧夾了一片薄薄的雞胸肉。
唐悅嘉是孩子王,孤兒院那幫小孩兒見了她比見宋昭寧還高興,成天“悅悅姐姐”、“嘉嘉姐姐”沒完沒了。
宋昭寧從不在孩子們面前抽煙,但她會倚着某張桌子或某面牆壁,聽着看着,在偶些時刻露出笑意。
離開的時候,那個腦癱的小姑娘追出來,在院長夫人的目光鼓勵下,含羞帶怯地把一捧白色小花塞到宋昭寧懷裏。
宋昭寧正和總秘打電話,冷不丁被燙金硫酸紙紮到手背,她不解地垂下目光。
見是她,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單手捂着話筒說了聲“稍等”,用空出的那只手揉了揉小女孩軟乎乎的臉蛋。
“我叫什麽?”她笑着問。
“……”小女孩張着唇,又緊緊地閉上。
反複幾次,她從細細的嗓子眼擠出一句:“昭、昭寧。宋,宋昭寧。”
“嗯,我叫宋昭寧。”
她的臉在晦澀破敗的背景中,眼角眉梢明晰而鮮亮,“那麽,你叫什麽?”
問題猝不及防地回到自己身上,小女孩登時犯了難,扭着紅色連衣裙的裙角,手指疊着手指打架。
宋昭寧沒有催促,而是很好性兒地等待。
可能是半分鐘,或者更久,小女孩擡起頭,她有一雙比鑽石還要珍貴的眼睛,用力地、咬着下唇、一字一頓:“昕昕。我叫,昕昕。你叫宋昭,寧。她叫唐,唐悅,嘉嘉。”
宋昭寧把她攬到懷裏,小女孩笨拙地伸出雙手,環着她肩頸,小臉埋進去。
唐悅嘉看得眼眶酸澀,用力地側過臉,抽了抽鼻尖。随後裝着若無其事地擡頭看天,輕聲呢喃:“快要下雨了。”
已經是初秋,天黑得早,加上風雨欲來的光景,樹梢婆娑搖晃,風裏走一遭是冷寂蕭條的塵土氣味。
還好家家戶戶的燈火亮起來,像低垂夜幕連綿起伏的星。
後備箱再次塞滿了孩子們親手種的菜、親手撿起來洗幹淨的雞蛋,還有一些土産和水果。
那幾個又大又圓的香梨,是他們千挑萬選,最漂亮、也最飽滿的個頭。
來過幾次,唐悅嘉夾縫生存的倒車技術愈發精湛,沿着龐大城中村的土路緩緩地開向大路。
縣政府的修路撥款已經下來,最快月末開工。
到時候,他們再去縣城裏的學校,不用再走崎岖難行的土地,而是可以踩着堅硬踏實的水泥路。
開車返回護城需要差不多兩小時,唐悅嘉沒有豐富經驗的雨天行車,車速幾乎降到了路段限速的下限,其中被不止一輛迷你魚頭風馳電掣地超過,可憐宋大小姐這輛號稱地表最強的巴博斯只能眼巴巴地被甩一屁股的塵埃。
宋昭寧沒讓她送回酒店,而是泊在了藝術館。
金館長最近傷心又傷身,好幾天上班萎靡不振,說要拿館內最有價值的藏品捆在一起上吊。
宋昭寧溫聲地煩請他死到別的地方去,她可不想給這裏套上一個兇宅鬼屋的噱頭。
金館長悻悻,挫着雙手問:“寧寧寶貝,這麽晚了你過來做什麽?”
她指邊銜着一支細細煙管,低飽和度的暗粉,煙蒂纏繞着某種意義抽象的紋樣。
“來取一幅畫。”
她淡聲說:“上個月從馬賽運回來的油畫,修複怎麽樣了?”
她倚着黑胡桃木的長桌,手指撫過光滑邊角,在金館長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停頓一下,說:“你還記得你的初戀?”
莫名其妙毫無邏輯關聯的上下文,腦回路異于常人的金館長愣是聽懂了。
他接過她的煙,女士煙,玫瑰味兒的口感,抽不慣,只夾在指間燃燒。
“記得。一輩子也忘不了。”他說:“我有時候想,如果她不是23歲的時候去世,而是53歲的時候去世,我大概不會特別想念。時間其實挺殘忍的,畢竟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很值得凋謝的玩意兒。”
宋昭寧點了下頭,指端輕輕一振,煙灰跌進富士山造型的雪白煙灰缸。
“所以她贏了。”
金館長皺起眉,像是頭一天認識似地打量她:“你喝多酒了?寶貝兒,怎麽說這種沒頭沒尾的話。你那小尾巴呢,打電話讓她送你回去。”
她目光冷涼地瞥過一眼,是閉館時間,燈暗了一半,她的臉卻白得透明。
“死去的人和被遺忘的人沒有區別。”她說:“遺忘是另一種意義上死去。你認同我嗎?”
金館長噎了一聲:“首先我不敢不認同畢竟你是我的金主,其次,你最近怎麽了?變得很奇怪。”
宋昭寧背手往後一撐,清瘦筆直的手指攥着桌沿,高級定制的手工西褲貼合踝骨,兩條長腿交疊,低跟鞋踩着人造鹿茸地毯,不緊不慢地勾蹭。
“最後?”
“最後!”金館長斬釘截鐵,痛心疾首:“寧寧你要節制身體啊,瞧你這張漂亮臉蛋都虛成啥樣了。”
也許是知道當着老板的面兒埋汰老板是個不地道的行為,金館長擺出一副“我都是為你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大義凜然,同時伴有一兩聲唏噓。
蓄了一截的煙灰落到她的影子裏,宋昭寧擡手滅煙,不輕不重地笑了聲。
“我睡不好是因為我在催眠。”
金館長一駭:“你在做什麽?寧寧寶貝兒,以前你可不是這樣迷信的人!你不是那什麽什麽大學的高材生嗎?”
宋昭寧眼光奇異地睨過去,他立刻老神在在地揣手,好像揶揄老板的人是旁邊的鬼。
“催眠。”她攏了一下還未散開的白色煙霧,平聲靜氣地說:“我想回憶起一些事情。”
“對身體有影響?”金館長立刻問:“你是不是很久沒睡好覺?我辦公室還有上次你落下來的藥,我去給你拿——”
“不用。”她淡淡地截斷:“吃藥已經不起作用了。”
金館長一噎,表情憋得通紅,像是想說什麽,又因為某些難以言喻的原因,硬生生地把話頭給吞了進去。
“你要是十幾歲的小女孩,我綁着也得把你綁去接受治療。但你這麽大了,還是我老板,我總不能對我老板指手畫腳。”
他忍了忍,忍得雙眉打結,結果還是忍不住:“你一定要想起來嗎?被你鎖上的那間畫室,我偷偷去看過了,你只畫大火。不得不說,寧寧,你的畫技真的很爛,還好你沒有走藝術家的路。”
宋昭寧彎起眼尾,濃黑纖長的睫毛收成月牙似的一弧長線,那是個很媚态橫生的眼神,但她眼底太冷,于是便有些冰火相融的意味。
“為什麽不可以想起來?”
她很好笑地反問:“每個人都跟我說,過去就過去了,你現在恢複得很好,為什麽要回頭看?過去的路沒有任何值得你重走的必要,作繭自縛傷害的只是你自己。”
金館長下意識點頭:“說得不錯……”
“但我偏不。”
她站起身,仿佛有商有量的溫和餘地,眼底甚至帶上了清澈的笑意:“我的催眠醫生告訴我,關于那段回憶,我的大腦裏有一道人為的‘情緒鎖’,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金館長愣住,感覺自己的手心冒出一層不合常理的薄薄冷汗。
她并着兩根手指,別過長發,點點白皙額角:“因為活不下去、因為痛苦,或者是因為其他什麽亂七八糟的理由,我封閉了我自己,對當年的記憶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心理傷害。”
“早在事故發生的第一時間,我就被幹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