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車禍
車禍
郁理看不慣宋昭寧争分奪秒工作的模樣,表情晦氣地扣上她的電腦。
她這人的行事作風一貫是随心所欲,加之又受寵,千金大小姐的性子,嬌矜傲慢些,不算麻煩事,也不讨人厭。
宋昭寧由着她動作,抿了口胡桃木餐案放着的甜白,問:“到護城有工作?”
“沒工作,我未來幾年不想工作。”郁理說:“我去靈慈寺探望妹妹。說來也巧,這妹妹和你同姓?”
聽到這,宋昭寧倒是猜出來,她好奇地打量一下,臉上卻不見探究和疑問,只問:“宋盈詞?”
郁理點頭,坐在她對面。如果不是她有男朋友,可能會直接坐到宋昭寧腿上。
“原來你認識,果然是本家人?她是我男朋友的表妹。”
這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也着實不小。
但六人定律,宋昭寧明白過來:“她是我堂妹。按年齡,周敬航也是我弟弟。”
郁理能屈能伸,喊了聲“姐姐”。
宋昭寧忍俊不禁,郁理驀然睜大混血兒那雙美麗涼薄的眼睛,做作而浮誇地眨了眨:“如果你願意忽略我維基百科的年齡,我當然願意當你的妹妹。”
宋昭寧比周敬航大幾個月,但同年。郁理倒是比周敬航大三歲多一點。
有了郁理,十幾個小時的時差變得不是那麽難捱。
她十幾歲進入名利場,雖然社交圈的經營範圍不在國內,但說起國外那幾家大名鼎鼎的家族,侃侃而談信手拈來。
宋昭寧對八卦一向不熱衷,倒是唐悅嘉半睡半醒給勾了起來,懷裏抱着個比她全副身家加起來還要貴十倍左右的鵝絨軟枕,聽得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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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理搭着唐悅嘉,半張臉靠在小姑娘細巧精致的肩窩,擡手去掐她洗盡鉛華的臉蛋:“妹妹,不要和你昭昭姐姐學,工作狂,要不得,我不喜歡。”
“為什麽呀?”小女孩輕聲細語地問:“我以後想當女強人。叱咤風雲,縱橫商場。”
郁理笑得前仰後俯,直說還好我只愛周敬航,回頭我就把他從車隊踢出去就地解散。
唐悅嘉小小聲地糾正:那是因為他愛你。他愛你,所以你糟蹋他的一切也沒關系。
她說這句話其實沒有任何深意,就是想到了,随口一說。
但莫名地,卻引了宋昭寧的視線。
他愛你,所以你糟蹋他的一切也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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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落地,正逢護城冷雨。
宋昭寧讓許勉送她到靈慈寺,和她們要去的市二院是兩個方向。
長時間飛行讓渾身骨頭都泛着酸,宋昭寧當然不會讓唐悅嘉開車,她每年開出的數字足夠司機心甘情願地随叫随到。
雨下得很大,簡直大到有點邪乎的感覺。
唐悅嘉擡手擋着唇角,很秀氣地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她看向窗外,驟雨迅疾,道路兩側暈出昏黃光影。
怎麽會提前亮了路燈?現在不過四點過半刻。
大概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冷雨和光影陷害,唐悅嘉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心頭萦繞揮之不去的不詳氣息。
下意識地,她目光追尋讓她感到信賴和安全的人。
宋昭寧正聽電話,她聲音落得很輕,很沉靜溫柔的語調。纖長白淨的手指搭着手機背板,指尖不做任何裝飾,一如氣質的淡雅。
“剛下飛機。嗯,能趕得及。”她停了一下,不知怎麽,聽見電話那端隐隐失真的,疲憊而溫沉的聲音,形狀如月的眼尾好看地彎了一下:“知道了,你記得吃飯。”
聞也靠着牆壁,他又變回那個沉默寡言的影子,喉嚨深深地咽下所有情緒,在短暫斷聯的這些日子,他只能回一個嗯,也只有一個嗯。
宋昭寧挂了電話。
唐悅嘉天性隐藏的趨利避害本能在這一刻發揮到極致,她雙手攀着落了密匝雨線的車窗,惶恐地瞪着綿延成海的紅燈尾燈,語調不自覺地發顫。
“……昭昭姐,”她靠過來,抓上她的手臂:“前面是不是出事了?”
追尾、酒駕、交通事故,如同倒扣雨水,密不透風地聚攏在眼前鮮血淋漓的十字路口。
車過不了,原本想往後退,走羊腸小道,誰料剛踩油門,身後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不絕于耳,司機不甘示弱地鳴回喇叭,後方不知前因地較着勁,一聲喇叭沖過一聲。
宋昭寧沉吟一息,問司機雨傘放在哪裏,得到回答後,她伸手推門。
唐悅嘉雙手斂着裙擺,主動從她手裏接過雨傘,穩當地撐在兩人之上。
透明雨線順着銀色傘骨蜿蜒落下,她們在各種不耐煩的罵聲中快步穿行,還未到真正的事故地點,已經被沖天的血腥氣逼得腳步倒退。
唐悅嘉懵然地瞪大了眼睛。
她低頭,血水混雜着塵土碎屑挨上新買的軟底鞋。一雙五千多,對她而言很貴,而且,這是宋昭寧說襯她的鞋子,她不想弄髒。
就在擡腳避開的瞬間,唐悅嘉眉心鈍跳,腳後跟再次落下時踏濺血水,染上宋昭寧纖塵不染的白色長褲。
她沒發現,這把單人傘,至少三分之二都傾在她身上。宋昭寧的左肩至後背,已經有了洇濕的深色痕跡。
事故現場已經張開了反光的黃色警戒帶,披着雨衣的交警有條不紊地指揮現場。已經有不少好事者高高舉起手機,拍攝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警察斷然喝斥,同時安排擔架把事故受害者擡到最近的餐館,因着傷情不明,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宋昭寧目光一沉,她反手把筋骨冷冽的傘柄塞到唐悅嘉手裏,唐悅嘉懵然地瞪大眼睛,還沒問怎麽了,宋昭寧垂眸,迅速撥出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得很快,聽完宋昭寧言簡意赅的請求,那邊應了聲,說稍等。
前後不出五分鐘,其中一名放下手機的警察環顧一圈,精準定位宋昭寧,繞過跪在地上哭天搶地的年輕父母,親手為宋昭寧擡起警戒帶。
“什麽情況?”她開門見山。
雨水濕冷,迫着眼睫,視線被壓得很低。
警察說:“已經在疏通了,今天真夠邪門,平常也不見這地方那麽多車,現在堵得寸步難行。救護車壓根過不來!”
雨衣擋不住見縫插針的磅礴冷雨,警察背手擦了一把臉頰,抹開清明視線,低着聲音,語氣難免幾分焦躁:“受害者是個小姑娘,瞧着是不太好了,現在也不知道怎麽辦。”
宋昭寧看向那對夫妻。
可能年輕,可能并不。繁重負累的生活模糊了一張張苦命的面容。穿着已經很舊,腳上的運動鞋是某個大牌的低仿款。
母親牽着她蒼白的手,痛不欲生怆天呼地。她嘴唇瘋狂地戰栗着,頭發淩亂地貼着臉頰,在茫茫雨夜中,仍能看清那是一雙走投無路的眼睛。
周邊有人在勸,不要動,不要碰,萬一挨着傷口怎麽辦?
絕望的父親如瀕臨發瘋的野獸,一雙眼睛目眦欲裂,說躺在那兒的是我閨女!輪不到你們說風涼話!
唐悅嘉握着傘柄的手指微微收緊。
她活到現在,二十來年順風順水,命運從未給過她苛刻冷漠的當頭一擊。她看見的是鮮花簇擁,是繁華盛景,是頭等艙、奢侈品,是別人雙手送到她面前的真心。
這個世界的所有精彩,似乎都在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孩子面前,毫無保留地展開。
她想過的,但只在極其偶爾的時刻。原來這個世界不只有手磨咖啡和紙醉金迷。
喉頭窒息般擁堵,唐悅嘉想說什麽,身邊卻響起高跟鞋踩入水窪的聲音。
她一愣,旋即抿緊嘴,快步追了上去,終于無心自己的鞋會不會髒污。
車燈、探照燈、警示燈和手機閃光燈交錯的光影掠過她眉眼,宋昭寧一手擡起餐館用于攬客、此刻卻因為人進人出而歪斜的招牌,油性筆寫上的價目表已經被暈得看不清痕跡。
她靜立在一片嘈雜喧嚣的聲語裏,靜水流深的一雙眼,落到那少女身上。
母親還在哭,宋昭寧轉開視線,伸手挽住了她的手臂。
掌心與肌膚相貼的瞬間,她敏銳地感知這位年輕母親的生命力正在急劇的流逝。她仰起不解而絕望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宋昭寧臉上。
她聲線冷靜,無端地,周身圍繞的高低不一的聲音緩緩消弭,那些目光,不約而同地聚集到她身上。
“市二院的救護車堵在路上,她撐不住了,必須馬上送宜睦。”
年輕母親空白茫然的眼神落在她臉上。半晌,她虛弱地張開唇,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宋昭寧不欲多說,向她點了下頭,轉過身和交警商量開出一條路。
“比起市二院,宜睦離這裏更近。送宜睦,上我的車,警車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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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已經進行了六個鐘頭。
聞也靠牆蹲着,雙腿發麻。
他時不時地看一眼亮着的“手術進行中”的告示燈,過幾分鐘,他移開盯得酸澀腫脹的眼眶,垂眸摸出手機。
已經是很老舊的款式,除了接打電話外幾乎不支持任何功能。
進微信的界面要卡小半分鐘,他數着自己的心跳呼吸捱過這漫長如半世紀的30秒,終于擠入微信界面,被他置頂的微信賬號安安靜靜,沒有發來任何消息。
其實,在通過宋昭寧的好友請求之後,他們也無話可說。
宋昭寧是忙,而他,是因為不知道可以說什麽。
敘舊?她什麽都記不得。
談情?宋昭寧從未給過他錯誤的念頭。
而且,就算她給……
他也不敢、不能接受。
聞也舔了下幹裂嘴唇,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貼牆而放,他麻木地擰開瓶蓋,倒了兩口,才發現已經喝空了。
握着透明水瓶的手指白皙修長,手背的筋骨淩厲而有力,指關節卻留有經年累月的傷疤和陳舊薄繭。
一貫是沒什麽血色的薄唇抿起來,而後又很快松開。他聽着水瓶撞擊金屬廂壁叮當下落的聲音,過好久,終于緩了緩蹲得酸麻的腿骨。
按照車程,從護城機場到市二院,最多不超兩小時。
室外的冰冷雨水和濕重冷霧擠擠挨挨地掙過他開了一線的窗戶,鼻息強勢灌入冰涼氣味,他低聲嗆咳幾聲。
他等了太久,也餓了太久,一種無力而狼狽的失重感包裹周身。
手指扶着牆壁,聞也借力往回走。
潔白長廊泛着冷光,照得他下颌冷硬。
最近休息得很差,沒睡好,眼窩深深凹陷,愈發顯得鼻骨高挺,還是好看的,卻多了兩分脫了相的頹靡。
他在等宋昭寧。
無望地、孤獨地,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