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清醒
清醒
再次拿起手機,未接來電攢到六通。
五通是席越,剩下一通是鐘醫生。
她先給鐘醫生回了電話,感謝他百忙之中抽空讓人開了個無傷大雅的小小後門。
鐘醫生簽字的手遽然僵硬。
他咽了下空喉,茫然地想:我什麽時候讓人去給宋總開後門了?如果不是臨床會議走不開,他會親自把人送到聞也病房前。
宋昭寧在對方古怪的沉默裏屏了一息,想起穿着藍色襯衫在體感20度左右的中央空調下汗流浃背的中年男人。
她多年處事不驚的溫和周全拯救了鐘醫生:“原來如此,多謝鐘醫生,耽擱你上班時間。”
漂亮圓融的場面話過兩句,宋昭寧在對方莫名其妙的狀态中妥帖收線。
她握着手機,微信的小紅點似乎怎麽也點不完,金館長正在用懷願的表情包轟炸她。
宋昭寧一鍵清除未讀消息,她瞥過懷願可憐兮兮的寬面眼淚,面無表情地關上手機。
屏幕熄滅前的最後一秒,宋昭寧冷然審視自己的雙眼被一串號碼替代。
宋昭寧沒存席越的電話。
存了也沒用。
在實名綁定的現代社會,這個神經病的通信號碼數不勝數,有時是國內IP,有時是國外IP,不分時區、不分時間,随時随地騷擾宋昭寧。
如同半個世紀漫長的十幾秒,在電話自動截斷的最後一刻,宋昭寧手指松松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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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席越笑音低啞:“你怎麽不等我?”
不知不覺,雨落很大。
天色昏沉黯淡,仿佛世界末日的光景。
護城雨季本就漫長,加之十分鐘前推送到手機的臺風預警,宋昭寧不得不為自己自大買單。
“等你去死嗎?那我等不及了。”
宋昭寧擡手,腕間一抹燦白珠光熠熠生輝,時間針腳刀劈斧鑿,七點過一刻。
這一日幾乎沒有任何實際性的工作,全拜電話裏的男人所賜。
她移開目光,視線平靜遠眺,盡管不知道這個方位是哪裏,但她看見了曾經作為護城地标性的宋氏雙子塔。
席越慢條斯理地勻出一聲笑。
他喜歡她講的冷笑話,盡管眼前的宋昭寧讓他感到陌生,但她眉心不耐皺起的模樣,有種別樣的生動漂亮。
至于,為什麽是冷笑話,畢竟他不可能真的去死。
雨越來越大。
眼神一動,她沒回頭,餘光睇到男人清正落拓的身形。
席越單手收袋,他在宋昭寧垂手之前提前撂了電話,耳畔餘着機械冷漠的忙音。
他臂彎挽着西服外套,溫融質感的羊絨色,采用100支全毛的冰河世紀系列,據說該羊毛出自安第斯山脈,一種産量極低極罕的品種,毛質細膩,紋理清晰,手感柔軟。
席越溫聲:“晝夜氣溫大,你別穿這麽少,當心着涼。”
雙肩驀然壓上屬于他的溫度。
他的手指,和肘彎的體溫,通過西服面料清晰地傳到她四肢百骸。帶着若有似無,淡淡的木質香。
宋昭寧腳步一撤,輕巧旋身,對上他混血特征明顯的淺色雙瞳。
她平淡地回敬:“這個世界,我只需要當心一件事,或者一個人。”
席越挑眉,失笑:“是我?寧,這是我的榮幸。”
“或許吧。”
她白淨手指捏皺西服,面容靜而冷漠,她很少給席越展露其他情緒,她意興闌珊地低頭,頸項微折的弧度優美。
“這也可以是你的墓志銘。席越,你總喜歡浪費時間,做一些無聊的事情?”
與她一步之近,已經是不安全的社交距離。
席越擡起手,本想拂開她頰側細碎毛絨的落發,但她偏頭讓開,于是就落了空。
修長指端抵着厚重灰塵的玻璃牆壁,護城的雨下進他眼底。
“寧。”
他喊她,優雅矜貴的聲腔,帶出款款動人的深情,眸光卻沒有跟着追過去,依舊在看這場意料之外的大雨:“走吧,他醒了。”
宋昭寧沒有等他回答。
她不需要席越的回答,也不需要他這個人。
鞋跟清醒而冷靜,在他耳邊漸行漸遠地回響。
席越收回手,若有所思地撚過指腹薄灰,沒有情緒底色地勾唇。
他面無表情地想,宋昭寧身上那條高定長裙,裙擺暗繡白山茶,他看着,想起被他粗暴殘忍撕開的一側,白山茶黯然無聲地凋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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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不止顧馥瞳,還有位看上去熱衷美黑的美女,兩條又細又長的手臂交叉在腰,吊帶熱褲,蜜胸長腿,美豔火辣。
如果說顧馥瞳适合香奈兒,公主、千金、優雅、貴氣,那麽這位陌生小姐更像是亞熱帶的海岸線,熱辣,性感,活潑,讓人由衷地感嘆浪漫和自由。
她不識得。
宋昭寧與護城名媛圈一直是割裂式的存在,與她交好往來的人多是逢場作戲的生意夥伴。她沒有同年齡的朋友,如果對手也能算朋友的話,和戚蔓語倒是可以說上兩句。
半開的門,長窄形的玻璃,她看見倚着床頭的年輕男人,右手吊着點滴。
他臉頰透着深重病态,眼睑濃重烏青,沒有打點滴的那只手支着額角,滿臉揮之不去的疲倦深色。
顧馥瞳坐在床沿,她已經沒再哭了,滿臉的強打鎮定,一會兒背手去探聞也前額,确定他沒有發燒,一會兒轉頭和病房裏的另一位說着什麽,兩條細細的眉擰在一起,一副我見猶憐的心碎。
“聞也,你還好嗎?”顧馥瞳抱着他的手臂,眼睛瞪得很大,盛着小姑娘不加掩飾的心疼的淚光,“醫生說你有些腦震蕩。”
“……”
聞也下意識要摸自己被白紗布纏裹一圈又一圈的後腦,短短幾天時間,舊傷未愈又增新傷,本命年還沒到,已經倒黴至此?
顧馥瞳等了半晌,心中焦急無比,眼淚又不受控制地跌落:“你可以說話嗎?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理理我?我、我很擔心你——”尾音驟然失落,她惘然地睜着眼睛,生怕錯過他任何舉動地一眨未眨。
莊郡誼聽不下去,比顧馥瞳側頸深了三四度膚色的手指搭在她肩前,耐心缺缺地安慰:“瞳瞳,至于嗎?”
顧馥瞳用力地抽着染了薄粉的精致鼻尖,她重重地唔了聲,像某種被逼到絕路的小動物。
“郡誼、郡誼……”她茫然而失措地哭喊:“我真的喜歡他!”
莊郡誼隐秘又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
很克制,除了聞也,在場沒第二個人看見。
“喜歡你的男人那麽多,你為什麽偏偏喜歡他?”莊郡誼發自內心靈魂拷問:“他,也就那樣,很一般啊。你喜歡他不如去追星,追星還實在點。至少你的錢丢下去還能聽見一聲響。”
顧馥瞳眼眶紅紅,她別過上氣不接下氣的粉白小臉,咬着下唇倔強地瞪了眼莊郡誼。
後者在她沒有任何威懾力的控訴視線中,無辜地攤了攤手,神情似講:我說的有什麽不對?
“同你真的沒話講!”顧馥瞳氣鼓鼓地轉臉,決心不要搭理煞風景的笨蛋朋友,她珍而重之地托起聞也傷痕累累的手指,又是心疼又是委屈地,把自己沾着溫熱眼淚的臉頰貼上他掌心。
應該是藥效未過,聞也的反應不同尋常的遲緩。
他慢半拍地擡眼,目光怔忪地掃過顧馥瞳忽地亮起驚喜的明亮雙眼,下一秒,又頹然地低下,錯過她那瞬間的錯愕和驚惶。
“聞、聞也……”
小姑娘上下貝齒打架,她緊張兮兮地又吞了下喉,這時,緊密貼着她臉頰的手指輕輕一動,似是掙脫,被她更快一步,原封不動地摁回原處。
聞也茫然地再看她一眼。
他後知後覺,終于在她眼淚潰堤的瞬間,聲線顫啞:“顧小姐?”
其實還有下半句,但是被驚喜點燃的顧馥瞳沒有聽到。
她撲到聞也懷裏,聞也笨拙地往後避,後腰不知是哪裏的傷處,一股作勁兒抵到神經末梢,他緊抿唇線,克制喉結滾動時幾乎出口的聲音。
他空出一只手,肘彎抵住壓上來的溫香軟玉。眉心緊鎖,握住她的肩膀,嘗試把已經軟了腰身的女孩子推開。
宋昭寧靜靜地看着,從沒在他臉上,看見如此冷酷的不耐煩。
他其實沒必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如果不是顧馥瞳,他現在大概還躺在那輛撞毀的銀色奔馳裏。
念頭當空而落,聞也的目光隔着因抽泣而起伏的顧馥瞳,終于在晦暗難辨的光線中遇見她。
沒有溫度的燈光從沒有合緊的門縫中傾瀉漏入,她一手攏着過于寬大的男人西裝,一手懸空,握着門柄。
幾秒。
宋昭寧避過他視線,眼神沒有定數地垂落。
【逃避。】
他竟然用了這樣的詞,定義宋昭寧,形容宋昭寧。
真不可思議。
聞也終于推開淚眼汪汪的顧馥瞳,女孩子哭得溫聲軟腔,哭嗝兒一個接一個。
她雙手拽着聞也衣襟,纖細手指把粗糙的襯衫面料揉得皺皺巴巴。
顧馥瞳又說什麽,似乎念他的名字,女孩子的聲音很好聽。
聞也、聞也。充滿依戀和愛意。
不像宋昭寧。
永遠三分真七分假,“聞也”之後,落定句號。
一個完滿的、規稱的圓。
他們之間,已經在多年前劃上的句號。
聞也微微撇過臉,銀色床頭櫃沒有私人物品,他的手機或許被收在什麽地方。
要聯系聞希嗎?他不想讓聞希擔心。
那麽,除此之外——
思緒被一陣慌亂的翻找聲打斷,顧馥瞳手忙腳亂地倒出自己的小羊皮包包,确實是香奈兒的當季新款,山茶花鎖扣溫柔醒目。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麽,說實話,可能也不是特別關心。
顧馥瞳是千金小姐,而他不過是撥來的司機。他的關心無足輕重。
目光一起一擡,身不由已,又回到那扇欲蓋彌彰的長窄玻璃。
已經不是宋昭寧一個人。
視線範圍大概是并掌十指的寬度,一個人稍顯擁擠,何況兩個人。
席越。
她的未婚夫,高大修長的身影從身後攏過來,體貼而溫情地別過她耳邊的發。骨感分明的指節,貼了貼她臉頰。
可以用親密,也可以用親昵,或者相近類同的詞語。
宋昭寧和他說了什麽,席越低聲哂笑,她眉心還未擰起,男人的手指抵在她眉心,耀武揚威似地揉轉。
聞也麻木地想,其實,宋昭寧和席越的關系,未必如她口中說得那麽不堪。
他喉結微動,遭受劇烈撞擊的後腦殘留無休無盡的嗡鳴。他用力地閉了下眼睛,似乎想借由這個動作抵消內心某種即将破土而出的念頭。
聞也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
他不想看見宋昭寧和席越親近。
也不想看見宋昭寧和任何男人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