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煙蒂
煙蒂
聞也被擡到空地,顧馥瞳眼眶通紅,恨恨地瞪了一眼席越,收回目光時掠過宋昭寧平靜漠然的臉,驚心的恨意和冷意頭一回被她不形于色地壓回心底。
“聞也,聞也,醒過來……”
再端不住淑女儀态,顧馥瞳雙膝跪地,讓聞也靠着她緊緊并攏的雙膝。少女純白如蒲葦的百褶裙濺上星星點點的血跡。
她雙手捧着眼睫緊閉的男人,眼淚一行一行地滾落,她脆弱無措地吸着鼻音,聲音重重地哽咽:“怎麽辦、怎麽辦,叫救護車了嗎?他、他會死嗎……”
話到尾音,原本嬌軟聲線奇異地扭曲,顧馥瞳雙手顫抖,幾乎捧不穩懷中的愛人頭顱。
經理急得滿頭是汗,一面安撫梨花帶雨的顧馥瞳一面對着莊園配備的私人醫生咆哮。
私人醫生面容嚴肅冷峻地做了緊急的包紮止血處理,扭頭對費董說:“情況不好,建議是送醫。”
顧馥瞳想拿自己手機撥打急救電話,幾秒後絕望地想起來自己把手包丢在了地上,盈滿晶瑩淚珠的雙眼驚慌失措地環掃,她哭得太兇太狠,一張小臉病态發白,失去血色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栗。
宋昭寧冷眼看着,給馮院撥了一通電話,讓他現在派一輛救護車過來。
懷願把顧馥瞳從草坪拉起,小姑娘滿身狼狽,不停地抽抽搭搭。懷願細致地給她抹眼淚,擦過她指尖血跡時動作一窒,她掩去眸中情緒,溫言軟語地安慰:“沒事的,不要擔心,救護車馬上就來了。你寧寧姐有最好的醫療資源,不必擔心。”
但她怎麽能懂這個年紀複雜多變的心思。
不過十幾分鐘而已,宋昭寧已然從正面形象跌落至被她怨恨的存在。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阻攔了顧馥瞳洩恨的第二掌。
“我不,我不要去她的醫院。”顧馥瞳倔強地別過臉,她用力地閉了下眼,睫毛讓淚水濕得沉重,她斬釘截鐵道:“去市二院,我聯系人。大伯——”
費董皺眉,暫未說話,私人內線響起,他滿臉晦氣地接聽,原來是宋昭寧叫的救護車已經候在大門。
大門到內仍有很長一段距離,眼下救人要緊,他命令開啓近道權限,讓救護車得以最快的速度抵達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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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一路風馳電掣地行使,因着馮院語焉不詳地交代,車上等候的每位醫生護士嚴陣以待如臨大敵,車子還未完全停穩,潔淨白大褂快步摔門下車,高着嗓音問:“病人在哪裏?”
宋昭寧向他輕微點頭:“人在裏面。”
訓練有素的急救人員動作迅猛,當問到誰要跟車時顧馥瞳用力排開站在最前面的費董和經理,她雙手攀住堅硬車門,一字一頓道:“去市二院,我已經安排人接收。”說完便要上車。
這是什麽道理?
為首的醫生登時露出為難神色,他朝宋昭寧投來目光,宋昭寧輕輕點頭,同時五指并攏朝前揮動,予以無聲的同意。
費董卻在這時不疑有他地出聲:“瞳瞳,別鬧,回來。”
顧馥瞳現在只覺得全世界都背叛她。
只有聞也對她好,只有聞也願意聽大小姐的悲春傷秋,在這個世界,只有聞也和她孤零零地手牽手,孤零零地對抗全世界。
不!我們還有彼此,我們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只要想到他,顧馥瞳充滿難以言說的力量,她第一次忤逆家中長輩,頭也不回地跳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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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越看戲看累了,折了一根花枝掃開空地,大馬金刀地撐肘而坐。
“顧小姐,還真是率性可愛。”
他優雅萬分地疊腿,因為坐姿而抽起一截的西褲,露出一雙可頂普通人半月工資、Falke的襪子。
費董嫌棄又厭煩地瞥他一眼,簡直想直接請走這尊瘟神。
奈何席越發瘋起來确實不同凡響,可堪護城二代的翹楚。
可憐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沒話可說,鼻腔重重地噴出濁氣。吩咐經理讓人清理草坪後,頭昏腦漲地癱軟在白色長椅,看宋昭寧的目光不由得帶上幾分由己度人的同情和憐憫。
宋家好好一女孩,怎麽就惹上這條瘋狗?
往後若兩家不睦退婚,指不準這沒有法律約束的瘋子會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宋昭寧和懷願站在一起,懷願輕聲和她說什麽。
似是感知到身後過于強勢冷硬的目光,她雪白清瘦的後脖頸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那種如野獸被盯住的感覺十分難受。
懷願識趣地止了話題,她生硬地轉接情緒,若無其事地微笑:“席總看起來有話要和你說,我去洗個手,然後到車裏等你。”
“不用。”宋昭寧打斷:“打電話讓司機送你回去,明天你飛北京參加主創的見面會。争氣點,別讓我丢臉。”
懷願目光在她骨相明晰利落的側臉停留兩秒,繼而輕輕地笑了下:“你這安排,好像我已經提前拿到了入場券。”
“不是好像,不要好像。我不喜歡似是而非的結果。”
“好吧。”懷願也不多說,她有宋昭寧司機的電話,因此也不勞她費心安排。
宋昭寧心不在焉,她凝定而持久地望着那輛破碎的奔馳,和殘留的、已經不再溫熱的血跡。
人潮散去,經理和費董交代什麽,後者神色不虞,沒說兩句便被打斷。
“費叔叔,今日這事……”
盡管她不想管有關席越的任何事情,但兩家多年來牢牢維系的利益共同體讓她難以袖手旁觀。
費董寬慰地拍了拍她左臂,勉強道:“這事和你無關。別放心上,好了,我還有事要忙,叔叔不送你了。”
宋昭寧微笑:“好。下回我讓人送您喜歡那幅畫給您。”
人一走,便像濃墨重彩的大戲唱到散場。
快下雨的光景,天色沉得很暗。
宋昭寧感受空氣中絲絲微涼的語意,她原地靜了片刻,終于在身後咔噠一聲清響,旋即燃起的濃烈尼古丁中坦然回身。
她走到席越面前。
他還是那般坐着,用昂貴定制的西服充作墊板,襯衫走線精致,形質廓挺,肩寬腿長,腹肌與腰肌練得很好,結實堅硬卻不過分誇張。
她在上,他在下。
但席越這人從不會給人弱勢的一面。除去先天的家庭因素,他後天的成長環境也給予極大的寬容。
年少時在美利堅念書,飙車,玩.槍,與當地黑.幫發生沖突,他開槍射傷其中首領,全州下了通緝追殺。
在她從共友那兒誇大其詞聽來的故事中,席越如英雄。而最初又最初的起因,是因為□□冒犯了同校的華裔女生。
宋昭寧簡直覺得荒唐和好笑。
成長環境不同,注定二人理念天差地別。
席越有頭腦,也有手段。宋家海外分部在他的運作下如虎添翼,宋昭寧平心而論,如果是自己走馬上任,未必會做得比席越更好。
席越對她亦算尊重和珍視。
他骨子裏的風度教養讓他對每一位女士施展溫柔和耐心,但,穿上西裝學會紳士禮儀的狗崽子,難道就能閉上嘴巴不咬人?
宋昭寧不會做如此天真愚蠢的假設。
對視片刻,宋昭寧忽然俯身,垂眸截去他還剩半指長的香煙。
她沉靜地看了一眼,不是市面上售賣的尋常香煙。
而是私人制品,宋昭寧知道他在南美入股不止一家的煙草莊園。
尼古丁會令人上瘾,也會令人清醒。宋昭寧從來是後者。
澳白般光芒萬丈的長裙在眼底溫柔閃爍,席越欣賞的目光劃過她伶仃卻精細的腳踝,延着視線順到她身後萬頃青綠的草場,和風雨欲來的鉛黑沉雲。
她的神情,及目光,非常淡。
如最後一筆落定的羊毫,于清水中旋出的重影。
“你一定要這樣嗎?”她平靜地問。
雨,沒有預兆地落下來。
這一片沒有可供遮風避雨的廊檐,工作人員憂心忡忡地看着,想上前,礙于這兩人一個比一個要寒冷的氣場,愣是不敢邁出一步。
除了正裝場合,宋昭寧多半穿長裙。
不是因為她保守,而是她左腿,從踝骨到膝彎,彌漫一片煙粉色的刺青。
她沒有羞恥過傷疤,卻也不會謬贊于人生勳章。
她有她的過往,而被她遺忘了的過往,與聞也有關。
席越眸色漸漸深沉。
指尖明滅到最後一刻,如義無反顧的撲火飛蛾,向死而生地撞上虛幻短暫的夢境。
宋昭寧單手摁住席越肩膀,在他略有不解卻游刃有餘的目光中,決絕地擡手,把最後一星火光碾滅。
那一點點,茍延殘喘的火星,甚至無法燙破襯衫布料。
宋昭寧面無表情,擡手,沿着他上下輕湧的喉結,慢條斯理地下落到頸窩。
下一秒,煙蒂在她指間斷成兩半,宋昭寧抓住他耳側黑發,迫得他仰頭。
那是多與臣服和懲罰挂鈎的動作。
如果用在床上,席越很樂意成為她的裙下之臣。
但,眼下場景不對,時機不對,氛圍更加不對。
席越卻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她生氣,無所謂,他會哄。
只是,他不允許她是為了別的男人生氣。
他惬意地眯眼微笑,享受這一刻的暗流洶湧。
“寧寧,你是不是以為,你做的所有事情,我都會接受?”
宋昭寧不答,修長筆直的手指強硬地抵着他後腦,他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麽,頓時低沉地笑起來。
笑着笑着,無端咳了兩聲。宋昭寧不為所動。
終于,她問:“為什麽不會?你做的所有爛事,我難道沒有接受嗎。”
席越挑眉,他擡手扣住她腕骨。
她瘦,身上沒有笨拙的肉感,他拇指輕輕地摩挲她伶仃踝骨。
“怎麽會呢,寧寧,”
他又低咳着笑,音質如過了毛玻璃般模糊不清,席越直直地看進她森冷漠然的眼底。
“你又不是聖母。我猜,你現在很生氣,氣得恨不得抓着我頭發把我往牆壁撞?”
他還有閑心,可有可無地猜測。
他們保持着這個自上而下的姿勢,久久地互相注視。
像兩頭較量的困獸。
席越享受,宋昭寧冷漠。
他的手依舊扣着她,五指松松地交握,她不用掙紮便可抽手。
但她沒這麽做。
席越仿佛得到了某種難以言說的肯定,他興奮挑眉,鼻尖湊到那一小塊雪塑似的柔嫩肌膚。
宋昭寧習慣于手腕和耳骨點噴香水,此刻席越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獸,雙目驟然變得猩紅。他用眼神丈量片刻,忽地,咬住那一塊肖想許久的皮肉。
一個,重重地,重重地,碾過的牙印。
他沒留力氣,銳利牙尖刺破皮膚表層,口腔瞬間彌漫腥甜血味。
宋昭寧眼神未變。
她仍由這個瘋子又親又咬,從掌根到肘彎,留下暧昧咬痕和清晰牙印。
“你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一條狗嗎?”
席越聽見她這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