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席越
席越
幾個零星破碎的字音遙遙地落在心底。
聞希、手術、轉院、費用……
他聽得清,又好像聽不清,耳膜沉入萬丈深海,心髒擠壓得喘不上氣。
路過的年輕護士問聞也需不需要幫忙,他茫然搖搖頭,雙手撐在膝上,五指相扣。
頭頂光源潦草地描摹他冷峻骨相,陰影自上而下,恰到好處地停在薄直唇角。
護士好奇地投落一眼,她認得這個年輕男人,之前跟着宋總來過,還來了兩次。
“等宋總嗎?”
他一愣,下意識點頭。
“宋總和院長到一餐了。” 護士好心地提醒:“一餐在一樓,你到了問服務臺。”
他一直坐在門口,宋昭寧和馮院什麽時候離開?
疑問剛升起來,旋即被理智壓回去。辦公室或許不止一個門,而且,門內一牆之隔的談話聲,止歇許久。
聞也擡手捏了捏鼻梁,和她說了聲謝謝,起身走向電梯。
不管宋昭寧信不信,今天這一切,全賴命運曲折離奇的春秋筆法。聞也沒有刻意賣慘,盡管換任何一個人來看,難免會對他表露同情。
但他,真的沒想利用宋昭寧的善心。
善心這種看不見又摸不着的東西,經不起任何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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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也比誰要明白這個道理。
他大概知道自己在發燒,渾身關節透着綿裏藏針的疼痛,不惱人,細密長久,仿佛有什麽人拿着小錘子錘打神經。
精冷電梯如一面無處躲避的鏡子,四面八方的倒影冷冷地審視着聞也。他短促地皺了下眉心,按住下行鍵,顯示屏的數字鮮紅跳動,從一層緩慢地躍上來。
然後他止住自己踏進去的腳步。
電梯內部的光源比走廊更亮,映着來人微微上揚的唇角。
聞也沒有站中間擋道,年輕男人也沒有進來的意思。
他挑眉時有種從容的氣度,伸手擋住自動關合的銀色鏡面,微微一笑:“聞先生?一起走。”
聞也不認識他,也不打算糾纏這種莫名其妙的紳士,他屈指頂住銀色關閉鍵,沒想到對方再次一攔。
剪裁精良的襯衫袖口挽了兩道,線條精悍明晰的腕骨戴一枚表盤繁密的雙追針,鑽面閃爍着無可匹敵的華麗與光澤。
電梯門受到阻力,再次打開。
男人慢條斯理地撤了手,指腹不急不緩地撚了幾下。
矜貴又持重的動作。
“走嗎?寧寧在一樓。”
聞也不為所動,薄薄的眼皮掀了一下,很快又落低到地面。
“我不找她。”
兩人的身影交疊重合,像一場無聲無息,卻隐秘的較量。
“行吧。”
對方輕慢地哂笑,笑音轉瞬即逝。
他擡手整理衣襟,目光不輕不重地掃上來,在聞也隐約不耐的臉上停留一瞬,無聲地擡了擡唇角,彬彬有禮,卻是說不出的傲慢。
聞也不認識對方,但他給人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和某個人類似。
目光和他撞上,他想起,這人和宋昭寧很像。
一樣是基因俱樂部的優秀成員,上帝寵兒,仗着家世可以無視所有的條框規矩或道德禮法,天生的傲慢上位者,看人永遠用淡薄的三分目光。
“既然你不想找寧寧,那麽,我們在這裏談也一樣。”
他客氣地笑了笑,修長指節別過領帶,他三兩下扯松,領口略開,冷白皮膚印着一顆不起眼的紅色小痣。
電梯再度合上,他沒有阻攔,從容地踏出分界線,聞也不得不後退半步。
銀色金屬門如願以償地關閉,數字在他眼底悅動,從7到6,然後在5停了小半分鐘。
他偏頭,游刃有餘地示意:“走。”
聞也莫名其妙,他看一眼挂着綠色急救标識的安全通道,擡腿就走。
“這麽不知好歹?”他克制地笑起來:“寧寧為什麽會看上你?就因為你這張臉?”
三番兩次的挑釁,聞也皺了皺眉,手掌剛抵上門又收回。
他轉身,平靜地問:“你是誰?”
“我以為你猜得到?”
對方故作訝然地挑眉,依托根深蒂固的教養,分明是輕視,但他的言談舉止全然不給察覺的端倪。
聞也薄唇抿直,他不知道眼前這位道貌岸然惺惺作态先生的名字,但能猜到是誰。
“宋昭寧的未婚夫?”
他輕輕地“啧”了聲,目光含笑,像是對表現優異的犬類的獎賞。
“這個稱呼……太弱勢了,我不喜歡。”他撥動隕石灰打火機的小砂輪,指腹摩挲,不疾不徐地笑道:“初次見面,我叫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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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花園,斜風細雨。
玻璃鏡面墜着霧露似的水珠,寡淡透明地綿延長線。
聞也定定地盯着“此處禁煙”的告示,鼻息強勢地溢入森冷辛辣的尼古丁。
席越意興闌珊地銜着煙,骨關節輕微彎曲,指端抵着細長煙身,彈了兩下。
他呼出最後一口白色煙氣,雨線瞬間沖淡如影随形的煙草氣味,聞也身形不動,和他保持幾步之外的距離。
席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身上的白襯衫,半晌,微眯着眼,目光流露懶于掩飾的輕蔑。
“聞先生,這件襯衫,寧寧的吧?”
聞也在對方無來由的寬容語氣中厭煩地蹙眉,他手指浸得潮冷,架在一盆翠綠昂然的散尾葵旁。
“是。”他不隐瞞。
這個回答竟然取悅了腦回路不同尋常的席越,他手指抵唇,半截煙蒂攏在掌心,半咳半笑。
“寧寧……唉,有些時候,我覺得她像位過于心軟的慈善家。”
席越嗓音低冷,半真半假的笑意含混:“我們認識那年,彼此都不算太大。十六歲,恰好是情窦初開的年紀。我第一次見她,你絕對想象不到,是在卡皮拉諾橋——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北方好萊塢之稱的溫哥華。”
那算不上是多浪漫的初遇,至少對于宋昭寧來說如此。
她病後養了幾年,身體機能斷崖式下降,曾經熱衷蹦極跳傘的少女,不得不乖乖地穿上長裙,以此遮擋踝骨到小腿的大面積燒傷痕跡。
她過于纖細,皮膚蒼白,又着白色長裙,烏黑長發垂散後腰,表情冷淡漠然。
那是電影也無法複刻的美學光影,幽靈般了無生息的少女,席越再也沒忘。
不誇張,席越見她時,覺得她像電影中,造物主的神來之筆
溫哥華随處可見的尖頂教堂,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這幫纨绔公子哥放聲大笑,精釀貴腐或雪茄香煙,他心血來潮告解,天主大教堂的玻璃彩窗漏下璀璨華麗的玫瑰色光影,他嘻嘻笑着,說了些無傷大雅的廢話。
然而命運使然,告解室的後面不是神父,而是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女。
席越後來才知道,他們開着超跑随意停留的教堂,竟然是私人所屬,是一個中國姓氏,宋。
她瞳色極淡,瞳孔邊緣泛着落日熔金的色感,眼底鋪陳午夜凍雪的漠然。仿佛那幾分鐘裏,他一直對空氣說話。
宋昭寧的眼神停在他臉上,沒有錯過他瞬間的驚訝。
她微微點頭,半垂的眸光始終沒有表露任何情緒,既不會讓人覺得失禮,也不會輕易置身尴尬。
她擦肩而過,沒有回頭。
席越怔然地看着少女蒲葦般柔弱的背影,不知怎麽,心裏忽然湧上一種感覺。
她不是高級香精或純白奶油,而是某種已經滅亡的鳥類骨骼。
美麗的,恒久而堅韌。
“後來我了解她,算是宋家培養的話事人,但她很可笑,一個作為頂尖集團培養的繼承人,竟然執着于醫藥和藝術……”
席越又撥出一支煙,夾在指間,他沒有任何折衷意味,懶散地、喟嘆般地微笑。
“還有慈善。宋家是慈善大戶,寧寧本人更甚。她去年成立了個什麽山區失學女童基金,結果一對賬,百分之九十五流入男童和其背後的操盤手。寧寧親自去了一趟,那地方,怎麽說呢,最後需要三小時的山路,只能過驢子。說實話,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種生物。”
連根揪地,追責問事的經辦官員一個不少。
該落馬的落馬,該判刑的判刑。
就有人傳,宋家那位小姐,好大的手筆,好厲害的陣仗。
可惜,心思用錯了地方。上半年政府招标,好端端流了最高報價,被人截胡不說,內鬼還攜着團隊跳槽到對家公司,明面損失的流水在九位數。
“女人嘛,懂一點知識,學一點本事,不用太出格。寧寧心思不在商業,她偶爾做點投資,偶爾玩玩藝術,挺好。但宋老爺子能撐幾時?護不了她一輩子。”
他嗓音低沉,其實動聽,但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席越眼底挑上譏諷和戲谑,但他依舊維持着周全客套的禮貌,像是貼了一張虛無而古怪的假面。
“我希望她做她想做的事情,自由是我們這類人無法獲取的珍寶。雖然我沒有,至少寧寧可以得到自由。”
深夜潮冷極寒的霧氣穿過指縫,聞也無意識地攥緊手指,指關節撐出青白。
聞也不會被有錢人的無聊故事打動,比起席越矯飾過的說法,聞也更相信宋昭寧其實根本沒記得他。
會有人記得大教堂反射的白色穹頂,或是不遠處被風吹拂的梧桐葉嗎?
也許有,總之不會印象深刻。
宋昭寧連自己也記不得,何況是席越。
聞也稍稍站直,搭着橫欄的手垂到身側。
他和席越差不多高,單看臉的話,純亞相和四分之一混血的精致度不相上下。
偏偏灰姑娘換上了公主善心大發給予的白色襯衫,他像得到了水晶鞋的魔法,在正牌王子面前,倒也不完全遜色。
聞也冷冷地笑了下,眼角挂着譏诮:“你說的東西,會感動你自己嗎?”
常年點到即止的笑容微有僵硬,席越不動聲色地折斷黑金煙身。
聞也目光滑過席越蹙起的鋒利眉弓,繼續說:“在你的故事裏,宋昭寧等同于需要你去拯救的公主?可事實并非如此。宋昭寧不需要你刻薄單調的凝視,也不需要你美化過的浪漫相遇。她不和你結婚,難道會改變她是宋氏未來的繼承人,或者她本人?讓她從一個獨立人格,成為你美麗的附屬品?”
靜默片刻,席越換上溫文爾雅的笑容,他了悟地點頭:“難怪她會對你上心。不過,你的長篇大論對我沒用。寧寧很喜歡你這張臉,但沒想到……她其實挺奇怪的吧?如果想要保護你,不用那麽迂回。”
席越目光下落,意味深長地停在聞也左手:“胳膊好全了?”
聞也嗓音冷淡:“托您的福,死不了。”
席越就像聽見什麽笑話,倏然偏過頭,模糊地笑了兩聲。
再轉過臉時,眼底依舊留有不清不楚的笑意。
“我能給她比財富、地位、權勢更加珍貴的自由。但是,和你在一起,寧寧能得到什麽?”
席越側身倚着白色牆面,他低垂着眼,似笑非笑:“抱歉,我的想象力實在匮乏有限。”
壁燈灑下溶溶如水的光芒,襯衫将他勾勒得修長挺拔,領口頂着一枚沒有明顯性別屬性的領針。他
聞也點了一下頭,那瞬間的目光既有無可奈何的自嘲,也有昭然若揭的同情。
“席先生和我說這些,是因為,你在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