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越矩
第35章 第 35 章 越矩
從上午到下午, 葉開糧當着族長族老還有裏正的面兒,将家中的東西一清點。
明擺着偏袒老幺家,最後只分了東邊現在葉家兩口子住的屋子, 還有離村子最遠的幾塊坡地水田。
田是那中等田, 只有兩畝。坡地倒多, 六畝。
明眼人一看就不合适, 但偏偏葉開糧卻道:“我以後跟着幺兒,他們還多了我老兩口兩張嘴, 怎麽不合适?”
金蘭哪裏知道回來有這好事,便順着葉開糧的話道:“是,兩老的以後跟着我們, 大哥你也知道我家老幺還要養金寶念書, 開銷也大,老葉家出個讀書人你們該也樂意。”
葉以舒全程沒開口, 像個乖巧哥兒立在他爹娘身後。
能分就好,以後不用被的趴着吸血, 莊稼種出來都是自己的。這樣的日子才叫做過日子。
從房子田地到鍋碗瓢盆,農具掃帚……哪怕是筷子數量也分得清清楚楚。
葉正坤守着媳婦兒子,看着他娘一樣東西一樣東西細致地數完, 東西分作三份,他們大房一份, 餘下兩份歸老幺。
他心裏酸澀, 爹娘那恨不能趕他一家出門的樣子看得他眼眶發熱。分明就是一個爹娘生的,他自小到大又為家裏幹了多少活兒……
就因為他不善言辭,就因為他不如老幺機靈……
施蒲柳像知道自己男人在想什麽,手臂挨着他,不發一語地陪着。
“分完了。”李四娘看着葉正坤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嫌棄表現在臉上。
族老們已經累了,誰家分家連根針都得算計清楚。
葉逢民精神不濟。
Advertisement
又把兩邊問了,葉開糧那邊說沒什麽事兒。
葉以舒卻道:“族長,我那彩禮銀子爺奶還沒還給我呢。”
衆人一聽,轉頭看着葉開糧。
這一下,老臉都丢盡了!
葉以舒可不管人家要不要面子,将那随身攜帶的畫了押的契紙拿出來。
族老也有幾個認字的,傳着看完,族老都覺得沒臉。
“我葉氏宗族怎麽攤上你這麽個……”
哥兒的彩禮再怎麽說都該給哥兒爹娘或者哥兒收着,爺奶竟還越過爹娘把這銀錢拿了。
葉逢民不耐道:“葉開糧,還給哥兒。”
李四娘眼珠一轉,坐起就哭:“哪裏還有……”
剛吼完幾個字,立馬被拉扯了起來。
轉眼一瞧,是裏正家的媳婦,哪裏再敢嚎。
葉逢民沉聲問:“拿了還給花了?”
葉以舒道:“給我那小叔墊了……”
“葉以舒!”葉開糧喝道。
他們把葉正松進了賭坊要被砍手的事兒瞞着的,就算現在村中也大都知道了,但還是不願意有人在族老面前當衆說出來。
族長一聽葉以舒提起葉正松,一想就想到了。
再一猜測葉以舒嫁人的時間,看葉開糧的眼神更是鄙夷。
哪個好人家做得出賣自家哥兒換錢的。真是,葉氏族人的臉都要跟着丢盡了!
葉逢民道:“葉開糧,這銀子怎麽着你都得給。”
葉開糧垂頭。
“你自個兒來說的分家,既然前頭算得那麽清楚,這臨了最後一樁事了也別耽擱。”
葉開糧咬緊牙齒活血吞。
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氣神,一下子老了十歲。他道:“一畝良田要十兩,就換山腳鄰近的那二畝的良田。”
挺好,這下夠吃了。
二畝上等田,兩畝中等田。再有六畝山地,差不多。
“成了,明日跟我去衙門換過地契,這事兒就了了。”裏正道。
幾個老頭早在這兒待不下去了,完事兒之後相繼起身,也不看兩老的,帶着自家兒孫離開。
葉以舒拉着他爹娘走,豆苗跟在他身邊。
進了屋,門一關,葉以舒跟豆苗坐在凳子上不言不語。
施蒲柳肩膀一顫,轉個身,慢慢撐着床背對着兩個孩子眼淚就落了下來。
葉以舒心裏難受,拉着豆苗去了隔壁他屋。
門一關,那邊哭聲被隔絕了些,但還是能聽清楚。且聲音越來越大,裏面夾雜着怨怼委屈,但也有大半的暢快。
“哥……”豆苗不安。
葉以舒皺眉托起小孩的臉,他道:“藥膏有沒有效果?”
“有,涼涼的。”
豆苗十歲,已經懂事。看這家徹底分成之後,他往床邊一攤。
“哥,咱爹以後是不是就不用幹那麽多活兒了?”
“是。”
“咱娘是不是也不用被奶打了?”
“嗯。”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吃雞腿兒不用吃雞屁股了?”
葉以舒嫌棄,道:“你想吃雞腿也可以自己搶。”
豆苗抿唇,露出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他望着挂了蛛網的房梁,道:“分家真好。”
“哥,分家真好!”他眼睛水亮,又重重地重複道。
葉以舒道:“可惜,少了十五兩。”
“什麽?”豆苗坐直。
他擰着兩根兒眉頭,又撓了撓頭,想了一會兒後忽然合掌一拍,道:“我知道了!”
“小叔養外室,花了三十兩!”
葉以舒眉頭一擰,抓着小孩問:“你怎麽知道的?”
豆苗心虛,眼神飄忽道:“外面人都在說啊。”
葉以舒輕哼一聲,擰了下小孩耳朵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你少聽。”
“知道知道……”
……
院中很安靜,雨忽然大了,噼裏啪啦打在屋頂。
葉以舒跟豆苗并排坐着,呆望着院中。
含着水汽的風吹起來,一時間心中紛亂的麻線仿佛被一下子理了清楚,松暢不已。
葉以舒聽着雨聲,還有時不時入耳的哭聲,嘴角緩緩扯起一抹笑。
笑得真心實意,眉眼都燦爛生光。
總算,分了。
屋檐下滴落的水成了雨幕,哥倆坐靠着凳子,雙腿舒展。兩人臉上含笑。
一時間,只覺這山清了,天幕空曠,滿是泥印的院子都順眼了。
徐徐風中,飄蕩着哥倆的懶洋洋的談話。
“大哥,好像爹也哭了。”
“爹哭怎麽了?你不也常哭。”
“哦,爹原來也會委屈啊。”
“人都會委屈……”
……
折騰到現在,天已經快黑了。
葉以舒閉眼打盹,靠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垂在身側的手癢。
反手一抓,抓了一手濕漉漉的狗毛,還伴随着濃烈的狗臭味兒。
葉以舒睜開眼睛。
見阿黃不知什麽時候來的,那尾巴直甩。
葉以舒抵着它腦袋防止它往自己身上撲,見門不知什麽時半掩着,身上蓋了棉衣。
他放下衣服,打算出去洗手。
開門就見搭了棚子的竈臺邊,宋大夫正綁了袖子,青竹一般立在那裏。
葉以舒眉梢微揚,齒尖輕輕在唇上磨了磨。
挺行啊,都能在他家掌勺了。
提步過去,自水缸裏打了水正要洗手。兩個手腕忽然被一只隔着衣服的手背托着擡起,一瓢熱水倒在盆中。
葉以舒仰頭,見宋枕錦半傾身靠近,脖子上一點紅印未消。
不自覺地,牙齒又輕輕磨了磨。
宋枕錦抽回手背,溫聲道:“洗吧。”
葉以舒試了下水,兩手按在水中。
餘光注意到他那燒火的爹複雜的眼神,葉以舒搓手搓得嘩啦響。
葉正坤悶咳了兩聲,道:“哥兒,我跟你娘商量過了,我們打算砌個豬圈,買些雞鴨跟兩頭豬回來養着。那生意做不成就只能算了。”
葉以舒搓幹淨手,邊上伸過來一方帕子。
他擡眸瞥了一眼,伸手接過。
餘光注意到他爹偏着身子悄悄來看,葉以舒忽然道:“爹,什麽時候砌豬圈,我來幫忙。”
葉正坤吓得忙端正身子,手上特別忙碌地遞着柴火,悶聲道:“這雨看着還要下幾日,雨停了就開始。”
“行。砌在哪裏?”
“咱東廂後頭。”
葉以舒點頭起身,端着盆把水倒了。又在屋外砌的這竈臺邊轉了轉,道:“要不幹脆重新建個竈房,這個還是不方便。”
葉正坤有些猶豫,道:“建竈屋就得買木頭,這樣将就着也能用。”
葉正坤道:“是能用,但是每日吃什麽全在奶的眼皮子底下。之前那賣小串的方子難保不是就這麽被學過去的。”
葉正坤一聽,果然警醒了起來。
本來好好的生意忽然斷了路子,枉費哥兒一片心不說,還直接斷送了他們在鎮上做其他生意的可能。
現在分了家,爹娘又偏袒老幺,這邊的竈臺搬到他們東廂房邊上要好些。
葉正坤盤算了下這些日子賺到的銀子,買木料的還是錢有的。
他想想便也同意了。
沒多久,施蒲柳跟豆苗提着一塊豆腐回來。
掌勺的人換成了他娘,葉以舒就把宋枕錦領進他那屋子。
雖然屋裏屋外溫度沒差,同樣的冰寒刺骨,但至少沒那風吹着。
葉以舒端了根凳子讓宋枕錦坐,又遞給他一杯熱水。他自個兒也同樣雙手捧着椅背取暖,在床上坐下。
“你那些缺的藥都找齊了?”
“沒有。”說着急忙別開頭,遮掩着打了個噴嚏。
葉以舒看他耳朵泛紅,身上帶着一股潮意。伸手就抓住他的衣擺捏了捏,“你衣服都濕了。”
他起身,關了那半扇門後去隔壁找了一身他爹的衣服。
“換上。”
宋枕錦手輕揉了下鼻子道:“不用,待會兒就回去了。”
葉以舒探手往他額頭上試了試。
宋枕錦身子一僵,呆立在原地。
“哥,宋哥哥病了啊?”豆苗從立在門口探頭。
宋枕錦如夢初醒般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又被哥兒扔來的衣服兜頭罩住。
“快換上。”說着葉以舒出門去,一巴掌抵在豆苗腦袋上,将他也拉到了隔壁。
門啪的一關,就宋枕錦站在那個小小的房子裏。
他将衣服拉下來,擱在凳子上。
哥兒房間窄小,放了一張床又擱了兩張凳子後下腳都難。
宋枕錦擡手摸了下自己額頭,手猶豫着擱在自己腰帶上。
這是哥兒的卧房,他一個男子……
要不還是不換了。
葉以舒抱臂靠着門,跟面前的豆苗大眼瞪小眼。聽不到裏面的動靜,他道:“你再不快點我就進去幫你換了啊。”
宋枕錦手一抖,泛紅的手指勾住腰帶幾下解開,換上了葉正坤的厚實棉衣。
他個高,肩寬腰窄。瞧着清瘦,但衣服脫了勻稱有肉。
怕哥兒闖進來,他換得匆忙。等換好後将自己的衣服疊好,門便推開了。
他後背一僵,見進來的是豆苗,心裏這才放松了下來。
“宋哥哥,我哥給你煮姜湯去了,他叫你就在屋裏待着。”豆苗坐上另一根凳子,手擱在膝上,就這麽盯着宋枕錦。
宋枕錦被小孩清澈的眼睛看得不自在,問:“看我做什麽?”
豆苗搖頭道:“我哥讓我盯着你。”
宋枕錦失笑。
“好,我不出去。”
冬日天黑得早,又是陰雨天,酉時過半天就黑了。
葉正坤夫妻倆得知宋枕錦淋了雨,吃過飯後就催趕着葉以舒趕緊跟着他回去。
葉以舒立在傘下,心想:他爹娘可能真把宋大夫當自家女婿了。
“嘆氣做什麽?”頭頂宋大夫問。
葉以舒睨他一眼,道:“嘆你。”
“我?”宋枕錦轉身,傘面微微偏轉,“可是我做了什麽惹阿舒不高興的事?”
葉以舒瞧着身邊掠過去,四條腿兒濺着泥巴黢黑的阿黃,笑了一聲道:“那倒沒有,只是擔心你。”
宋枕錦以為是擔心他淋了雨,溫聲道:“沒什麽大礙。”
葉以舒盯着身前燈籠裏透出來的微光,沒多解釋,只“嗯”了一聲。
回到宋家,剛進院子葉以舒就聽到那震天的呼嚕聲,他腳下一頓,幾乎瞬間提着燈籠轉身就走。
“送你到家了,我也回去了。”
走過兩步,手臂忽然被抓住。跟鉗子一般,抓得葉以舒不得不順着力道退回兩步。
他倆面對着面,葉以舒目光從宋枕錦繃着的臉上移到被抓住的手上,笑道:“怎麽着,還不讓我回了?”
宋枕錦抿唇,聲音愈發低了些道:“天色已晚,山路不好走。”
他拉着哥兒進屋,燈籠放下,又點亮了蠟燭。
葉以舒坐在他那書案邊,手抵着下巴,垂眉耷眼的。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啊……”他怪聲怪氣道。
聽得宋枕錦回頭瞧他,忍俊不禁。他道:“我去燒熱水,洗不洗澡?”
葉以舒懶懶擡起眼皮,看他一眼,緩緩點頭。
宋枕錦出門去,葉以舒在桌案邊愣了一會兒,聽到那四面八方環繞着他的呼嚕聲腦仁疼。
他待不住,起身出去。
宋枕錦給鍋裏添完水正在竈前燒火。
他腿邊趴着阿黃,阿黃蜷縮起來像一塊金黃的大面包,腦袋搭在他的鞋面上睡覺。
聽到動靜,阿黃耳朵抖了抖,眼皮都沒睜一下,尾巴敷衍地搖動着。
宋枕錦坐如松柏,手拿着火鉗。
火光映着冷白的臉,眼裏卻帶着星火般望過來。
葉以舒道:“要不你還是寫一張和離書放我回家算了。”
“睡覺是天大的事兒,不睡好人容易老不說,身體也會變差。你個當大夫的,肯定知道得比我多。”
宋枕錦睫毛顫動兩下,冷不丁問:“昨晚睡得好嗎?”
葉以舒一想起那感覺,頭皮都舒服得發麻。
但嘴上卻道:“尚可吧。”
宋枕錦輕笑一聲,又轉過頭去遞柴火。
葉以舒坐在凳子上,又往他那邊挪了挪,直到腳抵住阿黃的屁股。他問:“所以呢,你同不同意?”
宋枕錦望着竈孔裏的熊熊火光,聲音有些輕,他道:“之前不是說好了。”
葉以舒輕哼一聲,道:“我告訴你,到時候你自己栽了可別怪我現在沒提醒你。”
“栽什麽?栽蔥還是栽菜。”宋枕錦轉頭看過來。
葉以舒磨了磨牙。
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兩人沒再繼續這個問題。一大鍋熱水燒好了,葉以舒趕緊打水洗澡,洗完後往卧房裏已經放好的炭盆前一坐。
頭發烤得差不多,宋大夫一身潮濕過來。
長發散開,冷白的皮透着微紅,泛着水汽。出浴美人,秀色可餐,沒有不看的道理。
葉以舒以欣賞的目光盯着。
直把人看得耳根發紅,才心滿意足地起身,讓開炭盆前的位置。
“我睡了。”說着,他翻身上床。趁着現在隔壁又沒打呼嚕了他要趕緊睡着。
宋枕錦欲言又止,最後咽下了口中的話。
他垂眸盯着眼前的猩紅炭火,跟樹樁子一樣愣坐了許久。
葉以舒迷迷糊糊快睡着時,隔壁就跟他作對似的,猛地一陣呼嚕。
驚得他直接翻身坐起,朦胧着一雙眼睛警惕四周。
意識到還在宋家,他仰頭往後一倒,手臂搭在眼皮上腦中放空。
要不,他留張紙條偷偷回去?
葉以舒被子一掀,窸窸窣窣摸到衣服正要往身上穿。突然見床下坐起來的身影,吓得他眼皮一跳,差點就擡腿蹬了過去。
“睡不着?”
“比不得宋大夫。”
耳邊傳來一聲低笑,很輕,撓了撓耳朵就散了。葉以舒有些煩躁地揪了一把挂在身前的頭發,道:“我……”
“要不睡這兒?”宋枕錦往旁邊讓了讓,黑暗中只看得見他大致的輪廓。
葉以舒盯着他讓出來的半邊床,聲音帶着沒睡着的郁氣,陰沉沉道:“我怕你清白不保。”
“我無事,哥兒的清白……”
宋枕錦手猛然一滞,擡頭望着坐在床上的葉以舒。
是啊,他在做什麽。
宋枕錦的心髒砰砰直跳,聲音震耳。他下意識就怕哥兒聽見一般,捂着胸口,半晌沒緩過神。
葉以舒不知道他為什麽又不說了,打了個呵欠兜頭往腦袋上一罩。腿在床腳劃了劃,勾過自己的包袱,摸了一件棉衣。
手順着摸了摸,找到破口後手指勾了勾,摸出一團棉花,然後一左一右将耳朵塞住。
再把包袱踢回去,葉以舒蒙着被子繼續睡。
可苦了宋大夫,自小到大頭一次失眠。
宋枕錦睜着眼睛望着床那邊,被子鼓起一團,哥兒的呼吸聲被隔壁的呼嚕聲壓得聽不見。
宋枕錦看得眼睛發酸,唇繃直成一條線,良久才慢慢收回視線。
他越矩了。
很早之前……他就越矩了。
心跳聲震耳欲聾,宋枕錦腦中卻是清明萬分。
他抛開那些所有做過的事情,想一想,便知其中根源。
他心悅阿舒。
如此,便一切所作所為都能串聯起來。
他心中如巨浪掀天,卻又有另一個聲音冷漠在他心中說,本該如此。
早該如此。
宋枕錦身體繃得如石板硬,他克制着所有外洩的情緒。知道身體發酸了,心跳稍緩了,才忽然吐出一口濁氣。
他失了所有力氣,如一灘泥散在被子裏。
身體不受他控制一般地輕顫,指節因剛剛太過用力而微微泛白。腦中思緒發散,回憶如河水傾洩。
他八歲被送到師父那裏,十歲從家破人亡的混沌中清醒。跟随師父在鎮上學醫學到十五歲,師父無可教,又要送他去縣裏。
因他爹荒唐,師父被求着收自己為徒時要求他爹不能跟他見面,所以他此前從未回過家。
只要離開鎮上的那幾日,他師父允了他回上竹村看看家中情況。
那一日,他在宋家找尋不得。
問村人說他爹酗酒之後四處亂躺,經常不是在這家的草垛,就是躺在路邊。
宋枕錦那會兒十五的年紀,少年老成。
找完了整個村子甚至尋到山裏去,随後就遇到了坐在洞裏的葉以舒。
那會兒阿舒還是個十一歲的小孩,當他從洞口往下望去時,最深刻的就是那雙一股小狼一樣,充斥着倔勁兒與狠意的眼睛。
宋枕錦猶記得小阿舒第一句話是:“小孩,幫個忙拉我上去。”
他比自己還小,卻叫他小孩。
宋枕錦自然他拉了上來,但小阿舒的腳扭了,獨自下山困難。
宋枕錦想着先帶他回家給他包紮一下,但年幼的阿舒卻不哭不鬧,拒絕了他。
若放任這麽個小孩在山上,定是不行,所以宋枕錦就提出送他回家。
阿舒允了,甚至拍他的肩膀讓他背。
宋枕錦當時依舊孤僻,除了師父的兒子是同齡人,能跟他說上幾句話,也沒什麽朋友。
他不習慣別人觸碰。
但鬼使神差的,他将小阿舒背下了山。
到了山腳,又被要求着将他放下。宋枕錦看他這麽小上山讨生活,身上還有傷,便說回去給他拿藥。
阿舒直言不要,他又說給他放在那坑邊的大槐樹下。
因為師父給他的時間不多,又還沒找到宋仲河,所以他匆匆回去放下藥瓶就走了。
但後來上山,每每路過那已經填了大半的坑洞……他就知道年幼的阿舒并沒有去拿。
這麽多年過去,這件事他只要一想,便如水面散開了濃霧,清晰至極。
那是童年裏唯一一抹鮮活。
年幼的阿舒也穿紅衣,不過那衣服應該是用娘的衣服改的,已經洗得發白。
頭發亂糟糟的,小臉漆黑幹瘦,唯獨那雙眼睛,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後來相處,他自然而然地将現在的阿舒與那時候的小阿舒等同起來,幫助他,想護着一點。
現在的阿舒依舊明豔,甚至更加張揚。那滿身的灼熱對他這個踽踽獨行的人是致命吸引。
他只以為他們會是大夫和病人的家屬,可他爹還有葉家人偏偏讓他倆綁在一起。
幼時結下的緣,現在被拉得更緊,甚至勒進了他的血肉裏。
他做的那些,全憑直覺,全順心意。
可回過頭來,他又哪裏算得了清白。
處處都是他在越矩。